张邋遢又一把抓住陆挥戈,嚷道:“咦,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挥戈笑道:“三丰道兄好生健忘,这里正是‘聚义庄’。”
张邋遢又一瞪眼:“‘聚义庄’又怎地?”
陆挥戈笑道:“‘聚义庄’可不正是老汉的家?”
张邋遢哼道:“当我好骗?‘聚义庄’是‘中州大侠’陆挥戈的宅子,你是什么东西?”
陆挥戈失笑道:“老汉正是陆挥戈。”
张邋遢上下看了他几眼,“哦哦”连声,歉然道:“唉,老糊涂了,连人都不认识了。”却又问:“你跑来这里干嘛?”
,铁蛋见这老儿颠三倒四,不禁暗里发噱,又忖:“大家都唤他做‘三丰道兄’,莫非他就是武当开山始祖张三丰?但寺中长老都说武当立派在两百多年以前,这个老儿怎会如此长命,一直活到现在?”
他却不知,武当祖师张三丰是北宋末年时人,传说他本乃丹士,并不会武,宋徽宗闻其名,召之入京,路遇盗贼作乱,道梗不前,露宿荒郊野外,忽得神人于梦中授他拳法,及至天明,孤身前行,赤手空拳杀贼百余人,遂以绝技名于世。后遍历大江南北,见三峰奇秀,又自号三峰。
一日遥见龟山、蛇山相斗之形,心有所悟,结庐于武当,日夕参研武学之道,终于开创出震古铄今的内家一脉武术。
至于这张邋遢,本名全一,又名君宝,号做三丰,木也是个只会链丹医病的道士,三十多岁才拜到武当门下,镇日疯疯癫癫,人又邋遢无比,师兄弟都笑他是个白痴,不料他五年之内尽得太极拳剑精髓,乃仗剑行侠江湖,右手伤人,左手医人,武当武术之名从此益显于世。后来接任掌门,又率领弟子修茸道观,终令武当一派兴少林并驾齐驱,因此武当全派上下都对他尊敬异常。
但他天性疏懒,做了几年掌门就大叫受不了,执意传位给师弟若虚真人,自己又到处乱跑去了,数年也难得回武当一趟,这次却不知从那里听到风声,居然巴巴赶来助阵。
但闻高斌急声道:“大师伯,二师兄中了‘七毒门’的‘七毒金蛊’,请您老人家看看他还有救没有?”
张三丰嗯了一声,走到徐苍岩尸体前面,俯首望了一眼,拍手大叫:“好哇?”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何不争喜道:“二师弟有救了!”
张三丰摇摇头:“没救了。”
斑斌不禁泫然欲涕:“二师兄死得好惨……”
张三丰一翻眼皮,怪道:“人生下来本就是为了要死,你却哭个什么劲儿?”拖张椅子在尸体旁边坐了,一下子把把脉息,一会儿又摸摸胸脯,喃喃道:“死得好!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死法,真是死得妙极了!”
大伙儿不由呆立一旁,啼笑两不是。
张三丰忽一抬首,瞥著罗全、罗奎兄弟,眼睛又鸭蛋似的瞪起来。“哈!那又是什么?”急吼吼拨开人丛,跑到兄弟俩跟前,上下尽瞅。
罗氏兄弟却也不惧,一个笑道:“老公公,你好哇?”
一个皱眉道:“有什么好看?”
直乐得张三丰手舞足蹈:“来,我摸摸!我摸摸!”
罗全、罗奎不禁有点犹豫,唐赛儿一旁笑道:“就让这老公公摸摸也无妨。我看他今天如果摸不著你们两个,必定十天睡不好觉。”
张三丰颇为感激的望了她一眼:“你这姑娘倒好心,我最喜欢好心的姑娘,可惜世间好心的姑娘并不多……”
唐赛儿一吐舌头:“姑娘都怕你老公公去摸她们的心,所以心都不敢好啦!”
张三丰哈哈大笑,直震得梁柱吱嘎作响。
“一阳子”吴性谈忙道:“三丰道兄,这丫头来路不正,自称是‘七毒门’中人……”
张三丰皱了皱眉:“你说什么?你说你是‘七毒门’中人?该死该死,坏透了!”
唐赛儿拍手笑道:“他若死了,你老人家可又乐了。”
张三丰笑道:“怎地?”
唐赛儿道:“因为他的死法,你也一定不曾看见过。”
张三丰道:“却是怎么个死法?”
唐赛儿道:“他呀,浑身都死透了,那根舌头却还会动呢。”
张三丰哼道:“这有什么稀奇?百舌之虫,死而不僵,这种死人我可看多了,满街都是。”
这对老小一搭一唱,只气得吴性谈脸色泛黑,重重哼了一声,却又怕犯著了老头儿的疯劲,连忙掉头走出凉亭。
张三丰把罗氏兄弟上下摸了一回,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你们两个愿不愿意分开?”
罗氏兄弟不由一楞,齐道:“老公公有办法把我们分开?”
张三丰沉吟道:“办法当然有,不过,可不一定能成功。如果不成,你们两个可就……”边说边做了个鬼脸,惹得小兄弟俩咯咯直笑。
张三丰面色一整,又道:“但若就这样拖下去,恐怕也拖不过十年,所以最好还是冒点险,趁早把你俩分开。”
罗全、罗奎不由怦然心动,嘴上却不好说,生怕伤了兄弟的感情,偏偏兄弟俩心意相通,又都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心思,真是尴尬得很。
罗全细声细气的道:“总要先禀明师父才行……”
张三丰道:“你们师父是谁?”
罗奎道:“我师父叫韩……”
“病猫”林三一旁忙岔断话头:“老前辈肯替他俩费神,自是最好不过。改天徵得师父同意,在下再带他俩去找您老人家。”
张三丰听他如此说,当然不便再问,却又朝他脸上望了一眼。“天天服用‘九转续命丹’,不过暂抑病情,牵延时日而已,还得另想办法才是。”
林三心头一震,暗叫:“好厉害的老家伙!”
原来林三身患怪病已有数年之久,虽经名医调治,却始终无法痊愈,不料这张三丰非但一眼就看出自己的病情,甚至还看出他吃了些什么药,简直神乎其神,当下淡淡一笑。“既然天意如此,就随他去吧。”
张三丰冷哼一声:“我命在我,不在于天,你这后生未免……”忽一眼瞥著徐苍岩尸身,唬了一跳,嚷嚷:“吓!怎么有个死人躺在那里?”
众道士齐道:“大师伯又忘了?那是二师兄。”
张三丰哦了几声,正想移步回阵,却又望见那个胡姓单帮商人,立刻一皱眉道:“胡滢,放著京里好好的‘户科都给事中’不做,又跑到外面来干啥?”
少林群豪齐吃一惊,暗自揣测这朝中大员在旁观战的用意。年纪较大的,想到“银甲神”周坤刚才所作的叛逆之言,不禁浑身直冒冷汗,唯恐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从此永无宁日;大多数人却忆起方才白莲教“真空”、“无生”二使者的话咱们正是为了你来的,回去告诉你家掌柜,若当咱们是散兵游勇,可大错特错了。
“你家掌柜”指的自然是当今圣上。这话颇有恐吓之意,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一些年轻弟子不由暗暗佩服白莲教的胆量。那胡滢彷佛很是尊敬张三丰,忙起身见礼,谄笑道:
“圣上久闻真人丹术神奇,特派下官请真人入京。下官为了寻访真人踪迹,已跋涉了数千里路……”
帅芙蓉暗暗冷笑:“倒真会编藉口,真正目的只怕是拉拢武当,对付少林,抓回建文太子。”
只见张三丰一个劲儿的摇手:“休再提起!休再提起!”恶狠狠的朝师弟若虚真人皱了皱眉,一屁股坐回徐苍岩尸体前面,瞪眼看了一回,厉声道:“是谁翻动过这具尸首?”
众道士又答:“正是您老人家自己。”
张三丰哦了几声,失笑道:“怪不得,看著就是行家手法。”双眼呆呆盯住尸体,魂儿又不晓得跑到那里去了。
陆挥戈见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可不愿再开事端,忙道:“今日大会本只是为了武当与少林俗家以武会友而已,其他种种枝节,希望大家暂时搁下,会后再自行解决……”
唐赛儿浅浅一笑,收起手中两只竹筒:“只要你们不找麻烦,咱们就不乱生枝节。”把帅芙蓉等人全召到一处角落,果然一副等著看戏的样子。
陆挥戈轻咳一声,道:“目前已比试过四场,双方各胜两场,全看这最后一战决胜负,请双方派人出阵。”
少林群豪嘀咕未已,就见“快剑”关晓月蹒蹒跚跚的走入场中。
“阎王倒”侯大树不由喃喃道:“这还比个屁呀?有人能走过他三招就不错了……”心下犹豫,只生不出个主意。
陆挥戈却一心想把这次大会趁早结束,叠声催请,少林群豪这会儿可都成了大姑娘,你推我,我拱你,只没半个愿意出阵。自己战败事小,影响整次大会的胜负则责任重大,谁也担不起这个担子。
忽听一个冷涩异常,地狱幽灵也似的声音道:“侯老爷子,就让贫僧下场如何?”
众人转目一望,都呆住了。只见这人面容死板如墓碑,眼中闪著青磷磷的芒焰,悄无声息的由人丛背后走出,宛若莽林里猝然闪出了一头大豹,正是“北刀”方戒。
少林群豪一楞之后,立刻拚死命扯开喉咙大声欢呼起来,武当群道却都不禁变了脸色;还未散去的江湖耆宿更尽量撑直双眼,生怕稍微眨动一下就漏掉了最精采的一霎;铁蛋则亦忧亦喜,不过不管怎么说,屁股挨棒总比脖项挨刀好得多。
但见关晓月微微一笑:“一直都是你?”
“杀生和尚”方戒似乎连嘴皮都没动,直接打从喉管发出硬梆梆的两个字:“不错。”
必晓月拱了拱手道:“多谢。”
方戒也一拱手:“不谢。”
“南剑”、“北刀”各已成名十数年,却从未见过面,更甭提交锋。大伙儿只当他俩一碰上,立刻就有好戏可看,不料二人竟冒出这么几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直叫众人摸不著头脑。
方戒又道:“这种比武大会,无聊。”
必晓月点点头:“不错。”
方戒一指铁蛋:“那个人交给我,我走。”
必晓月摇摇头:“不行。”
方戒面色愈冷:“查明真相之后,本寺自有寺规惩罚他。”
必晓月依旧摇头:“查明真相之后,本派自有规矩惩罚凶手。”
语尾方落,大伙儿即刻感到一股比刀锋还要凛冽的气息,犹如波浪一般从方戒身上奔涌而出,几将亭内每一个人都卷了进去。
方戒目光如电,仿佛有点生气,重重的道:“你累了。”
必晓月一挑眉尖:“还好。”微眯著的细长双目突地一张,大伙儿又觉一股比剑尖还要剌人的寒意扑上身来,不由齐打了好几个冷战。
却听张三丰喃喃道:“既然他不肯交人,那就只好手下分个胜负,也别管他累不累。
‘太行七十一把斧’虽非省油灯,可难不倒我这个徒弟,何况你前晚还在暗中帮忙干掉了其中的二十二个。今日交手,你们半斤八两,谁也没占谁的便宜。“
短短一番话,却听得大家惊心动魄。
原来“快剑”关晓月前天夜里单枪匹马闯入太行山寨,搏杀了江湖著名剧盗“太行七十一把斧”之中的四十九人,“北刀”方戒则一直在暗中相助,帮著解决了其余的二十二个,然后两人又一日之间连赶八百里路,前来参加这次大会。
众人虽未亲眼目睹,脑中却仿佛都浮起了那夜情景:荒山之巅,黑暗之中,刀腾剑掠,金铁鸣响,有若雷神乘夜突袭,人体在声光里迸裂,血液在星芒下激溅。大伙儿心绪奔驰,思潮澎湃,都想得呆了。
“中州大侠”陆挥戈更是惊忖:“‘太行七十一把斧’横行河朔,近数年来无人敢撄其锋,不料竟披这两人一夜之间杀得精光,我简直连他们的一根小指头儿都比不上,居然枉称了十几年‘大侠’,尚要搞七捻八,作张作致,办什么捞什子的比武大会?”一刹那间,雄心顿失,苍老了几十岁。
但见方戒左足微微往外一跨,刀锋般的凛冽气息立刻浓重如雾,双手仍互拢在僧袍袖里,腰间戒刀却似已在鞘中吟啸。
必晓月的细长双目又眯成了一条缝儿,森冷剑意倏然消失,众人却觉窗外忽地飘入了一朵云,将关晓月整个身子都包里了起来。
坟场般的死寂降落在凉亭之内,大伙儿心里明白,只要一个动作,只要一声轻响,这场并世双雄的决斗就可能结束,因此谁都不敢眨眼,谁都不敢呼吸,甚至谁都不敢心跳。
却听右侧角落传出一声娇喝:“两个都躺下!”
金光骤闪,两支竹筒分打场中南剑北刀。
“喀喇”一声响亮,刀跃、剑飞,烟雾四散,大伙儿惊叫声中,夹杂著武当道士的呵斥:“看住那个小尚!”
铁蛋脑筋还没转过来,已觉身体被人一把提起,疾箭般朝亭外射去,两三个起落就已出了“聚义庄”,直奔庄后荒山山顶,将紧追出来的武当道士,远远抛在背后。
铁蛋后颈被提,看不到救自己的人是谁,心中想了半天,只想不破这个闷葫芦,忍不住开口问道:“喂,你是那一个呀?”
那人只不答言,挟著他一口气奔过好几个山头,眼见后无追兵,这才把他放下地面,却是那貌若厉鬼的“嫉恶如仇”石擒峰。
铁蛋呆了呆:“你干嘛救我?”
石擒峰咧嘴一笑,直可令禽兽毛鬃倒竖,一语不发,蹲下身来,伸掌在铁蛋胸前“玉堂穴”上推拿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苦笑道:“好个南剑!穴道点得可真扎实,看样子一时半刻是解不开了。”
屈腿在铁蛋身边坐下,笑道:“那姓唐的女娃儿,诡计倒多。不过,刚才他们放出烟雾,再赶过来救你,却找不著人,想必也大吃一惊。”
铁蛋不由心下发急:“这下可把徒弟都搞丢了。可怜那左雷、李黑,白磕了十几个响头。”
又听石擒峰道:“你跟他们那些人混在一起干什么?”言下竟颇有责怪之意。
铁蛋正没好气,冲道:“要你管?”
石擒峰冷哼一声:“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非要人家把你卖了,才晓得厉害。”楞楞望著他好一会儿,忽道:“你叫无欲?嗯,无喜、无怒……”
铁蛋道:“那都是我师兄。”
石擒峰又嗯一声,痴想半日,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铁蛋口上答说“十九”,心下暗自奇怪,却见他又失了一回神,突然喃哺道:“二十七了!二十七了!”
站起身子四面望望,拍了拍头颅,回身就走,嘴里不停的道:“二十七了!二十七了……”
铁蛋见他竟要把自己抛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不禁大急,嚷道:“喂,我怎么办?”
才嚷得两句,石擒峰就已没了踪影,却从远处清晰的传回几声:“喂,我怎么办?”
铁蛋悚然一惊,顿时安静下来。荒山野岭,凉风习习,倾耳细听,只觉耳内充满了声音,树林中、草丛里、岩石背后,仿佛到处都有东西在窥伺自己。
铁蛋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忙收摄心神,一意运起真气来冲穴道,他内力已非昔比,不到一盏茶时,竟就将“玉堂穴”冲开,翻身跳起,四下一瞄,却又呆住了。
他两次出寺都跟著一大群人,此刻骤然落单,不由得六神无主,又四面瞎望了望,生怕武当道士和方戒师伯追来,只好穿山甲似的朝山中乱走,一面又将近日来的不解之事,细细思量了一番,仍无半点头绪。
脑中正扯个不清,忽忖:“六祖有云‘无忆无著,不起诳妄’、‘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可见多思无益,该通的时候自然会通,何必自寻烦恼?”
如此一想,顿觉轻松许多,竟将别人陷害自己的事儿也忘了,一跳一跳的尽往荒山深处行去,满想翻过这个山头就是平地,不料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