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定睛细看,发现这些堡众虽都穿著金黄色的衣裳,其实颜色有深有浅,式样也有很大的差别,显是为了区分等级。铁蛋忆起秦琬琬的话,心中立觉一阵□扭。秦琬琬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可□了,手比脚划,连连发号施令,支得那十几个家伙团团乱转,牵马、卸鞍、提包袱,又跑来一名堡徒,冲著铁蛋喝道:“跟我走!”将铁蛋领往右侧偏院。
铁蛋一问之下,才知东面院落乃“飞镰堡”派驻“三堡联盟”的堡众居住之地,西面院落则是“神鹰堡”的势力范围。三堡之间平常并不来往,只有在议事的时候,才会一齐来到位于三个宅子中间的大厅。
铁蛋又问:“除了追杀岳翎之外,你们平常还干些什么事?”
那堡众楞了楞,道:“咱们就只有这一件事而已,那还有别的事?”
铁蛋点点头,闭嘴不言,来到仆役聚居之处,立被一名执事模样的家伙分派去井边打水洗碗。
铁蛋逆来顺受,捧著几百只碗蹲在井边洗了半日,两条骑马骑得逡痛无比的短腿,愈发逡不可耐。
洗完走回一看,晚饭却早开完了,只剩一条长嘴狗在地下捡骨头□。铁蛋心下不忿,寻著那执事,劈脸就间:“我的饭呢?开饭也不叫我!”
那执事惊诧莫名的瞪起眼睛,嚷嚷:“你好大的赡子!竟敢对我这样讲话?你这个杀千刀的死奴才,今天非要叫你认清楚自己的身分不可!”抓起一根木棍,兜头就打。铁蛋一心牢记秦琬琬的嘱咐,不愿再开争端,忙一溜烟跑出偏院,叉八著两条逡腿,沿著回廊瞎走了一圈,只不见半个堡众,心下颇感奇怪,既不知秦琬琬住在那儿,欲上西面院落找“神鹰堡”算帐,可又嫌太早,信脚走至前院,日间在路上遇见的华丽马车竟停在院中,想那“醉花娘子”苏玉琪也已来到此地。
铁蛋暗忖:“‘金龙堡’跑来这许多人,不晓得要干什么?”
三步两步走近车边,倾耳细听了听,但闻一股幽香直沁入鼻,心脏立刻青蛙也似的“噗通”一跳,就想伸手去掀车帘。
却听一个粗哑浊重的声音喝道:“偷看什么?”
铁蛋大吃一惊,忙抽身后退,冷不防车内猝然伸出一只手,正点在他胸前“幽门”穴上,不由手脚齐软,往后便倒。
但见车帘一起,“张牙龙”薛耸、“舞爪龙”狄升双双走下车来,脸上俱挂著厌憎鄙夷的表情,却又同时恭恭敬敬的朝铁蛋行了一礼,齐声道:“得罪了,希望你以后大人不记小人过。”
一人抓住铁蛋半边身子,凌空提起,却似作贼一般,鬼鬼祟祟的穿房越屋,走入一道石门,拾级而下,只见两旁数间石室,竟是地牢一类的所在。
铁蛋急道:“你们想干什么?”
薛耸、狄升依旧恭谨万分的应道:“小师父暂且委屈一下,过几天便见分晓。”鼻中却嗤呀嗤的尽喷冷气。
推开左首第二间石室铁门,走了进去,狄升点亮油灯,室内倒也干净宽敞,一张大床靠墙而放,壁上钉著几个大铁环,各拖著一条手腕粗细的铁链。
薛耸躬腰道:“得罪了。”拉起四条铁链,分别铐住铁蛋双手双足,解了他胸前穴道,两人又齐行一礼,咕噜咕噜低骂著退出室外,“砰”地关上铁门。
铁蛋奋力一挣,手脚筋骨立被自己的力气反震得生疼,壁上铁环却丝毫不见动摇。他暗暗叫苦,兀自不死心,狒狒般乱跳乱扯,弄得铁链“哗喇喇”震耳价响。那铁链颇长,方圆一丈之内并不妨碍行动,但任凭铁蛋怎样使力,铁链铁环却牢固依旧,彷佛打从盘古开天就被铸定在那儿似的。
铁蛋终于颓然坐倒,一股莫名的恐惧猛然袭上心头,使他的心脏缩成了一团,暗暗寻思:“他们已经晓得我是岳翎的徒弟?……但他们是怎么晓得的呢?小豆豆应该不会讲才对……是了!一定是那桑梦资在路上告诉‘张牙舞爪’的……小豆豆在那里?她若知道,一定会来救我……”但转念想起薛耸、狄升二人古里怪气的模样,纵然不屑,却不像有什么恶意,心上便安定了些,“总不会是小豆豆开我玩笑吧?”
左思量右思量,想得脑浆都干了,仍想不出个道理,蓦闻对面石室中一个声音低吟道: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逐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官犹望翠华临……唉,六官犹望翠华临……”
铁蛋除了佛经之外,从未阅读过别的书籍,但总也知道这人是在吟诗,只不知他吟些什么鬼,不由心想:“好大兴致哩,换了我,连尿都撒不出来,从何□起?”
跳上大床,踮起脚尖,从开在铁门上的小窗之中望过去,又吃一惊,原来对方竟也是个和尚,年纪的在三十左右,生得龙颜隆准,颇有点威严气象,只是体格瘦弱,面带菜色,彷佛近来吃了不少苦头。
铁蛋高声道:“那位师兄请了!你被关在这里多久啦?”
青年和尚抬起眼,隔著两道铁门上的窗格子,好不容易才看清铁蛋,微微一笑道:“大概总有十几天了吧?牢中日月长,谁还记得了日子?”
铁蛋听他话中似有禅机,不禁大为佩服,又问:“你是那座丛林的?”
那和尚犹豫了一下,道:“少林寺……”
铁蛋一拍巴掌,指著他哈哈大笑:“原来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我在少林寺十九年,怎么都没看过你?哼哼,骗人,活该被人家关起来!从前长老就常说,江湖无赖之徒,最喜欢混充本门子弟,果然不错!”
青年和尚听了他这话,不但不脸红,反而露出喜悦之色,霍然站起身子,急问:“少林寺已经晓得我在这里了?”
铁蛋一呆:“已经晓得?谁已经晓得?你是谁呀?我们为什么要晓得?”
青年和尚的眼神立刻黯淡下来,默默坐回床上,不住叹气摇头。
铁蛋鄙夷他开口骗人,也不再搭理他,盘腿坐下,一个劲儿的胡思乱想,一听见些微响动,就虎跳起身,勾著脖子看是不是秦琬琬来放自己出去。
如此这般的站起身来十几次,终于听见橐橐脚步从石阶上走下。铁蛋心中狂喜,才要开口大叫“小豆豆”,却又立刻打个寒战,急忙凝气于胸,随时准备放手一搏。
但见来人又是薛耸、狄升,一人手上托了一只大盘子,一个走向铁蛋这边,一个走向青年和尚那边,踢开铁门底下的小门,送进盘子,却盛著七八样热气腾腾、色香绝佳的菜肴,两大碗白米饭,外加一只钝金酒壶。
薛、狄二人各自说了声“慢用”,便登上石阶而去。
铁蛋又呆了一会儿,眼见再没有人进来,不由大感失望,踢了墙壁几脚,生了一回闷气,止不住肚腹蛙鸣,拖著铁链跳下大床,用脚尖勾过托盘,一屁股坐下,就用手抓著大吃起来。
那些菜肴全都是鱼虾螃蟹海鲜一类,铁蛋也分不出什么是什么,只当又是另一种灵芝草,七抓八抓,全抓进了肚里,抹抹嘴巴,暗忖:“咱们寺里的饭菜若有这么好吃,我可一辈子都不会想偷溜出来了!”
再把那壶酒对著嘴一倒,只觉香醇甘美,比前几次喝的“人参汤”还要好喝得多,只是隐隐有股药味扎舌头,喝在肚内滚烫滚烫,把全身经脉都挑得活蹦活跳。
吃饱喝足,神智竟似清明许多,暗道:“这样招待我,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先不管他,走一步看一步。”
当下盘腿而坐,喃喃低念:“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
怎奈反覆念了十几遍,不但不定,反而愈念愈烦,倒在床上想睡,又被对门和尚不时发出的叹气之声吵得睡不著,过了一会儿,酒意汹汹直泛上来,与前两次酒醉大不相同,只觉浑身燥痒,好似有几千只小老鼠在体内乱钻,他不由伸腿伸腰、翻来覆去的在床上瞎滚,滚得火了,索性又跳起来乱扯铁链,边扯边吼,直比荒山野兽还要狂猛几分。
却听那青年和尚大著舌头道:“你这样白费力气有何用处?乖乖坐著吧,吵死人了!”
一字一个结儿,显然也喝了不少酒。
铁蛋怒道:“你罗唆个屁!等我挣开这鬼链子,你可别求我救你出去!”
那和尚极端苍凉的哈哈一笑:“人总以为自己能主宰一切,到头来才发觉根本是一场妄想而已。”
铁蛋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谁想宰掉一切?我只是想弄断这几根铁链!”
那和尚又叹口气道:“人身上的铁链何其多,你即使挣断了这几根,又能怎么样呢?”
铁蛋听他语气消沉,不禁心中生厌,吼道:“你少管我!”
那和尚又苦笑著叹了口气,喃喃道:“想当年,天下什么事不归我管?如今却连一个小沙弥都管不了,唉,真是可笑……”
铁蛋再不理他,自顾自的扯了一回铁链,直扯到全身都没了力气,方才躺下去睡,梦中兀自充满了那和尚的长吁短叹。
接连下来的五、六天里,铁蛋无一日不把铁链扯得“哗喇哗喇”响,那和尚也无一日不叹气,弄得双方都烦得要死,幸亏饮食一直都跟第一天一样,把本就巳够圆滚的铁蛋养得愈发像个肉九子,精神大约也因喝多了那药酒的缘故,特别的旺健。
到得第七天晚饭过后,忽然乱哄哄的来了一大群人,狄升先启动室外机关,绞紧铁链,使铁蛋动弹不得,再打开室门踱了进来,点上铁蛋的“气海”穴,才除下他双手双足上的铁铐,挥手召入一名堡众,手拿剃刀,将铁蛋已长出一些短发的脑袋,重新剃了个滑不溜丢,再唤进两名大汉,搬来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紧接著又走入八个人,各提一桶热水倾入大木桶之中。
狄升皱著鼻子躬腰道:“小师父,请吧。”
铁蛋才一楞,狄升又一挥手,走上四条壮汉,不由分说,将铁蛋身上衣服剥得精光,抱将起来,没头没脑的塞进大木桶里,每人拿起一块肥皂,在他身上咯吱咯吱的乱洗。
北方人从无洗澡的习惯,虽说僧侣较好清洁,一年却也难得洗上一回,偶尔为之,不过随便冲冲泡泡而已,铁蛋于此事上尤其马虎,那知今日竟被这四条豺狼也似的汉子压著彻底洗了一回,直洗得他大呼小叫,如丧考妣。洗完站起一看,只见浑身透红,好不难过。
立刻又有一名堡众送上一袭全新僧袍,给铁蛋穿戴妥当,再奉上一副木鱼。铁蛋野了十几天,终于又变回一名干干净净的小尚。
狄升哼笑道:“乌鸦一朝变凤凰,风水转得倒真快,只怕……嘿嘿!”做了个手势,竟是请铁蛋出房。
铁蛋狐疑一阵,四面瞅瞅,暗道:“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办法可想,等我冲开穴道,再跟他们算帐不迟。”当即举步出门。
狄升跟在后面笑道:“但望小师父得意之后,稍微记得咱们的好处,咱们就感激不尽了……”
铁蛋暗里皱眉:“不忘你们的好处?难道还要你们再把我关上七天不成?”
又听狄升自顾自的喃喃道:“若是人家用得不合意嘛,那就休怪了!”语声虽细,铁蛋却听得清楚,只觉他语气中满溢愤恨之意,心头不由一怔。
但见那青年和尚也正走出房来,“张牙龙”薛耸也跟在后面,罗罗噪噪的说些好话,只是态度万分恭谨,决未掺假。狄升更匆匆猴上两步,直对那青年和尚哈腰作揖,卑恭已极。
铁蛋不禁好笑,心忖:“倒像咱们就要被派作那座庙里的住持一般。”
与那青年和尚对望一眼,并肩走上台阶,只见外面天色已暗,随行人众也不举火,摸著黑,小偷也似东拐西弯,穿过一座偌大庭院,来到一个三面临他的水榭之前。薛耸、狄升轻轻推开门扉,示意二人进去。
铁蛋一挺胸脯,当先迈步入房,但见房内灯火辉煌,正中央摆著一个大圆桌,桌上三副杯筷,却还未开始上菜,靠里面放著一张大床,帏幕低垂,瞧不见床上有些什么东西。那青年和尚也跟了进来,薛、狄二人便将房门“卡”地反锁住了。
铁蛋和那和尚正摸不著头脑,却听大床上的帏幕之内,传出一个娇腻欲滴的声音:“你们两个会不会念‘往生咒’?”竟是“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口音。
铁蛋暗道:“原来要咱们做法事来著,当初好言相请也就得了,为何跟强盗一样?”又四下看了看,肚内寻思:“死人在那里?”
那青年和尚垂著头道:“小僧新入佛门,尚未熟习……”
铁蛋冷嗤一口,心忖:“这家伙笨得连装假都不会装,那有和尚不会念‘往生咒’的?
呆透了!“嘴中忙道:”我会!我会!“寻了张椅子坐下,抖擞精神,敲动木鱼,张口大唱起来:”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果然抑扬顿挫,起伏有致,不愧名门子弟。
唱了几遍,却见床帏一起,苏玉琪嫣娜走下,铁蛋立觉胸口一窒,差点当场晕倒,原来那婆娘身上竟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玲珑胴体,隐约可见,脸上一片醉红,眼波宛若酒浆一般浓稠,直在二人光头顶上打转。
铁蛋喉管“咯勒”了一响,忙低下头去,苏玉琪却走到那青年和尚面前,笑道:“我该叫你陛下呢,还是建文太子?外头对你的称呼天天都不一样,我都被搞糊涂啦!”
原来燕王朱棣夺位之后,压根儿不承认朱允□这个皇帝,因此民间多半仍沿用“建文太子”这称呼。
铁蛋吓了一跳,掉眼望著那青年和尚,半天转不过脑筋。
建文太子越发垂首,低声道:“小僧朱允□,无财无势,无拳无勇,一介孤贫,贵堡何故苦苦相逼?”
苏玉琪笑道:“哟,谁逼你来著?咱们当家的想倾全堡之力,扶助你重新登基为帝,他可才是苦苦思索,用心良苦呢!”
建文太子嗫嚅道:“小僧只想闲云野鹤,了此残生,恳请大嫂转告贵堡堡主,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苏玉琪哼道:“他才不会死心呐,他已经决定要把女儿嫁给你了!”
铁蛋又吃一惊:“小豆豆原来要嫁给他?”心中竟浮起一阵怅惘,转念却忖:“小豆豆不一天到晚揍他才怪!”可又觉得异常快意。
只听建文太子冷著嗓门道:“贵堡公主说到”公主“二字,不禁重重的哼了一声——金枝玉叶,小僧万万匹配不上,还请贵堡堡主另觅佳婿。”
铁蛋脑中顿时一阵迷糊,连连点头道:“对对对!”
苏玉琪眼波一溜,笑道:“是嘛,我也是这么想。陛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黄花闺女怎解得万千风情?而且人说帝王都有龙马精神,那小丫头片子那禁受得起,却让她尝鲜?”说著说著,居然就要坐到建文太子的大腿上,边道:“当年你是怎样应付你那六官粉黛的?”
建文太子猛一抬头,眼中射出两道威严肃穆的光芒,使苏玉琪不自禁的退开两步,强笑道:“哟!凶什么?”
建文太子扫了她曲线毕露的胴体一眼,脸上慢慢浮起厌憎的神色,恍若见到一具极端丑恶的髑髅一般。“小僧本还没有真正出家之意,施主这可增强了小僧长斋礼佛的决心。”言毕起身,大步走到门边。
苏玉琪脸色数变,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种表情,终于娇笑一声道:“薛耸、狄升,送客!”
“张牙”、“舞爪”显然一直守在门口,闻言立刻打开房门,押了建文太子出去。
薛耸躬腰道:“启禀娘娘,堡主正在前厅接待韩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