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打从鼻内“嗤”地一声轻笑。
“只有脑筋不太清楚的人,才会以为争胜的关键在于兵甲将士。有钱就有兵,当初朱元璋若无刘伯温、宋濂、叶琛、章溢等浙东富绅巨室的支持,根本连军饷都发不出来,最后非得走上流寇土匪野人的路子,以烧杀掳掠维生,那还至于有今日俨然以正统自居的稳固帝业?”
顿了顿,又道:“其实历代帝王都深知商贾的可怕,所以一向故意贬抑他们的地位,把他们列作‘四民’之末,彷佛只比乞丐、妓女高出一点。但不管这些皇帝怎么弄,商人依旧有形无形、有意无意的操纵著大半个人间。能够成就大事业的英雄豪杰,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即是懂得善加运用商人的力量,推而广之,兼并他国根本毋须夺取领土、统治人民,只要抓住他们的荷包就够了。”
在场诸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俱是统率一方的江湖大豪,总觉得用这种方法未免龌龊,便都干脆露出不屑之色。
“无生”使者笑道:“原来姚少师的‘铁算盘神功’也是极精的,失敬失敬!”
“四大天王”更争相笑骂:“还以为你有多大出息,不过只想当个市侩头头!”
姚广孝毫不理会众人的冷嘲热讽,续道:“不瞒各位,‘王蔡吴洪’四大家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以钱滚钱,半年之内便可将南七北六的金银财富席卷一空。”
大伙儿不由听得一楞。
“钱多多,钱花花,王蔡吴洪手里抓,一半留给帝王家”,从这首流行当时的歌谣之中,便可约略窥知这四大家族的惊人财富,不想居然也已被姚广孝掐住了脖子。
“独角金龙”秦璜不住点头冷笑。
“原来‘神鹰堡’能够如此阔气,竟是靠些市侩撑腰,难怪我一直觉得‘神鹰堡’上上下下都有铜臭气。”
“美髯公”桑半亩依旧嘻皮笑脸。
“秦堡主,你这话可大错特错了,须知你我混迹江湖,争胜武林,即使打遍天下无敌手,也只不过是世问的三流人才而已,怎敢劳动‘王蔡吴洪’四大家族的衮衮诸公、一流人才替咱们撑腰?只能算是他们施舍‘神鹰堡’罢了。”
白莲教诸人不禁大呼“无耻”,“万朵莲花”韩不群却一转眼珠,森森道:“姚少师,你这样安排未免厚此薄彼;‘神鹰堡’徒个个锦衣美食,‘飞镰堡’徒却个个都像叫化子。”
姚广孝笑道:“岳翎当初创建‘飞镰’,本意就是要把商贾从人类之中完全剔除,这念头其实妙绝,贫僧才薄器浅,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一仍其旧。”
自顾自的大咧了半晌阔嘴,又道:“在岳翎自己看来,‘飞镰’、‘神鹰’正好相反,但到了贫僧眼中,这两者却正好相合有钱的上‘神鹰’,没钱的来‘飞镰’,管教天下人一个都跑不掉。”
一席议论说得口沫乱喷,却没注意一旁的“铁面无私”马功眼神闪烁,显有不平之意,“梳翎鹰”柳翦风则眉飞色舞,极为满意父亲的分配安排。
铁蛋把这一切全看在眼底,胸中再次泛起迷惘:“好像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引发这些人的争斗。金钱、权力、秘笈宝典、自由平等……到底有那一样是少不了的呢?”
回眼只见六个师兄全都在打呵欠,不耐的发出火鸡也似的闷哼。
铁蛋低问:“你们听得懂么?”
无喜笑道:“那会听不懂?不过,只比长老讲经好听一点点,再多听两卷,可就要睡著啦。”
铁蛋唉道:“我是说,你懂不懂他们在争些什么?”
无怒冷冷道:“他们当然要争,否则活著干啥?其实我最不懂的人就是你,人家最起码还争个什么东西,你一天到晚找人打架,却不知争些什么劲儿,简直无理可讲。”
铁蛋想想也对,笑道:“原来全都是为了高兴。下次长老再说‘苦海无边’,老大耳刮子刷他。”
只闻姚广孝仍在那儿放言高论,鼓吹大家同心戮力,一统天下,却忽听一人在入口处岔道:“姚少师,你的策略确实不错,但选用人才显然大有问题。这些家伙各搞各的,小鼻子小眼睛,怎能承担如此钜大的责任?再说,商贾可用而不可信,‘王蔡吴洪’各有恶癖,少师应该早已知晓,却仍旧放心让他们瞎搅,有朝一日败在他们手里,倒也理所必然。”
铁蛋听这话声竟乃“嫉恶如仇”石擒峰所发,不禁楞了一楞。
只见四名神色萎靡的老头儿,一串咸鱼干也似蹭将入来,头不敢抬,眼不敢瞟,面皮晦暗得好像阴沟里的老鼠,与身上绚丽光鲜的衣著两相衬托,显得煞是古怪。
姚广孝胸口彷佛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无法开腔。
“神鹰堡”新旧二任堡主桑半亩、柳翦风两个却急急趋前,打躬作揖,颇为恭谨。
众人均忖:“‘神鹰堡’向被‘王蔡吴洪’四大家族控制,不多拍马屁,想必坐不稳堡主之位,由此看来,这四个老头儿当是四大家族的家长无疑。”
姚广孝冷冷扫射四人一眼,转面朝向地牢入口。
“石统领,你闲事愈管愈多了。”
石擒峰随著这句话慢步走入,一张鬼脸不住抽搐牵扯,迳自作著人间最可怕的笑容。
“人虽易位,法理不变,在下这辈子只知道这一件事情而已,不比少师胸罗万象。”
东、西、北三宗人马顿时喧噪开来。
石擒峰二十多年来一直和“白莲教”作对,捕杀了不少教徒,今日狭路相逢,分外眼红,“四大天王”、田九成、金大脚和韩不群、简金章等人当下不约而同,团团把他围住,西宗二老却仍按兵不动,静作壁上观。
姚广孝一咂嘴唇,笑道:“却不知当今之世,乃是法随人转。”
又微微一哂,摇了摇头。
“真够笨,这下子岂不自投罗网?”
石擒峰桀桀出声,直若枭啼。
“一个人,一条命,没什么大不了。”
一指满室人众。
“天下所有的乱臣反徒尽聚于此,我姓石的今天拚掉一个算一个!”
不等他说完,七、八双手臂如蛇、如电、如巨石、如暴雨,已由四面八方猛袭而来。
这些人俱属当世一流高手,其中任何一个都与石擒峰在伯仲之间,眼看不出三招就非把“嫉恶如仇”碾成肉泥不可。
铁蛋因他有救命之恩,刚才在周氏昆仲的面店里又糊里糊涂的摔了他一家伙,心中直感歉疚,此刻岂有坐视之理,身形一蹦,竟朝人圈中央落下,左掌一记“大力金刚手”,把仇占儿震退两步,右手“伏虎罗汉”飘风腾滚,逼得韩不群拿桩不住,柳条儿般胡摆乱晃。
田九成也被风尾扫了个踉跄,气极大叫:“你这小尚好不晓事,怎地帮这狗爪和咱们作对?”
铁蛋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什么‘免死铁券’?我用不著,让给他总可以吧?”
田九成不禁一楞,喃喃道:“铁券也能让来让去?没听说那个皇帝这么干过……”
北宗陈二舍、金刚奴、仇占儿三人则惊骇万分,他们半年多前才与铁蛋在汝州客栈交过手,那时尚把铁蛋当作龟儿子一样的乱打,不料如今强弱之势却完全反转,直令他们忘了自己姓啥名谁。
姚广孝可在一旁抚掌大乐。
“这个小秃子不错!要得!要得!”
铁蛋不由醺醺洋洋,恍若乘船游海、却见石擒峰翻腕掣出三尖两刃刀,呼地一下朝自己头顶劈落,口里骂道:“谁要你来假惺惺?你这个小反贼!”
铁蛋仓卒之下,险险偏头避过,怒道:“怎地随便乱砍人家?”
唐赛儿咯咯笑道:“他以为你真是个蛋,大卤蛋。”
石擒峰抡刀如扇,只管乱劈,边自嚷嚷:“你祖父是个大反贼,你当然是个小反贼!那天我若知道你的身分,早把你大卸八块,头割下来当尿壶用!”
铁蛋从不知自己身世如何,一听此言,不由心头猛震,又差点被刀刃砍中,欲待开口询问,偏偏不晓得要怎样问起,眼见石擒峰一刀凶似一刀,只得节节后退。
石头无惧发抖道:“那位大叔恐怕弄错了吧?我们老七从小就在寺里,除了偶尔反反讲经长老之外,还没反过什么东西……”
石擒峰连环七刀俱被铁蛋闪过,最后一刀“砰”地斫在石壁之上,火星四溅,转身指著少林寺诸人喝道:“出身少林的没一个好东西!我石某人二十多年来明查暗访,早就发觉天下反徒尽出于少林寺!”
目注姚广孝,厉声道:“道衍大师,我说的对吧?或者该称你为‘空性’大师?”
姚广孝不理他,却朝韩不群等人一努嘴唇。
“听听,人家有没有把我当成‘空法’?真是一群猪脑袋!”
东宗人马只有猛翻白眼的份儿,直在心中把那乱放风声的岳翎反覆诅咒了上千遍不止。
石擒峰又喝道:“方外之人理当断绝尘俗之念,一心修持善果,你们少林寺却接二连三的训练出一些大反徒,致使天下扰攘不已,佛门蒙羞……”
姚广孝面色一整,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
“所谓‘方外’,乃不为教迹所拘之意,并非不涉世事,你口中的那种和尚,只是一些没勇气,没担当,躲进深山荒野混充高人的龟孙子罢了。咱佛家大乘一脉,一向讲究普渡众生,而且不仅只是把人渡往西天就够了,却是要在你我立足的混浊现世之中,创造出一片极乐净土。”
铁蛋等人当和尚当了十几年,可还没听过这种论调,不禁大眼瞪小眼,楞成了一堆雕像。
姚广孝阔嘴又咧,虎牙生光。
“当年皇觉寺不也造就出‘洪武爷’这个天字第一号大反徒?不但反蒙元,甚至把他的教主韩林儿也反到了河里去。老实说,这才是真正的佛门子弟,释迦之光。”
姚广孝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在四壁石块之间回撞出无尽叠音:“法旨有虚有实,菩萨有真有假。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之徒,虽具人形,实类木鱼;无畏无惧,不惊不怖,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方是真菩萨……”
铁蛋脑中锵然鸣响,再也无法听见下面的话。
“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这与寺中长老的素常教诲正好背道而驰,但此刻在铁蛋心底掀起的浪涛,却将表面上那层勉强碾压,竭力维持了十九年的平静,拍击得粉碎。
“佛祖宣说‘一切皆空’,难道只是为了丢开自我的烦恼执著,寻求自我的解脱而已?
难道不是为了破除个人的生死惊怖,而替芸芸众生广求现世净土?“
一种彷佛崭新,又似乎是由自己心底扩散出来的强烈意念,把他紧紧卷里于其中,铁蛋一时间竟怔立当场,思潮如涌。
只听三宗人马齐声叫好,纷道:“姚少师,你讨厌归讨厌,却仍不愧吾辈中人。”
“白莲教”本属弥勒净土一支,特重现世改造,故而自晋代以降,屡次与当政者发生冲突,历代帝王只得大力提倡标榜自渡的阿弥陀净“奇”书“网…Q'i's'u'u'。'C'o'm”土,期将僧侣全数变作姚广孝所说的“木鱼之徒”,但偏有不少人不上这个鬼当,竭力抗拒各种欺压哄骗,终于把积极度人,企求革新的弥勒思想传承至今。
石擒峰那曾听过这种谬论,不禁呆了呆。
空观大师急忙唱声“阿弥陀佛”,开言道:“这位石施主,休因‘空性’曾在本寺挂单过几年,便将本寺上下一竿子打成反徒……”
石擒峰“喳喳”恶笑不绝。
“你还要强辩!你还装好人?你和你们那个‘空法’搞些什么把戏,还怕我不晓得?
‘空法’当年根本没有……“
一句话只讲了一半,就再也讲不下去。
“真空”、“无生”二使者不动则已,一动龙腾,四道掌力好像四根石柱压上他头顶,石擒峰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当即直挺挺的仆跌在地。
姚广孝脸上笑意虽然不减,却似笑得有点僵硬。
“强将手下无弱兵,二老身手如此,彭教主这些年来想必进境惊人。”
二老微微一笑,并不答言,负手退开。
韩不群冷冷道:“这姓石的杀害咱们多少弟兄,二老心胸宽大,不下杀手,大约近来也跟彭教主一般,只顾自己修心养性去了。我姓韩的可不怕当恶人,非把这笔帐算上一算。”
迈步上前,举掌就朝石擒峰脑门盖下。
铁蛋刚才心神不定,“西宗”二老出手又太快,故而营救不及,此时那容韩不群得手,震声喝道:“你敢?”
韩不群吃他的亏吃多了,立刻吓得倒退两、三步,想咬不敢咬,想叫又怕挨棍子,活像只威风扫地的野狗。
“四大天王”却还未到惧怕铁蛋的地步,呼哨一声,分由四角抢上,夹七夹八的乱打而来。
铁蛋笑道:“愈多愈好,愈吃愈饱。”
左拳右掌,施出浑身本领,竟把对方攻势尽数接下。
但见五人恍若五条盘龙,扭首纠尾,混作一处,直分不出那个是那个,只觉圈中真气黄河之水般汹汹外溢,功力稍差的早被逼到了墙边,“千斤担”田九成仗著自己人矮头大,伏低身子,穿山甲也似一头撞到石擒峰身旁,高叫:“朕赐你死个大妹子的!”
毛毛躁躁一手抓住石擒峰一条臂膀,就想来个野马分鬃。
铁蛋被四大天王缠定,眼见救之不及,才叫了声“糟”,已见师兄丛中一条干瘦人影扑空而起,“十八伽蓝神掌”如梦如幻,一记拍在田九成脑袋瓜子上的实招却是凶猛异常,打得“后明”皇帝抱头哇哇大叫,蹲在地下起不得身。
韩不群喝道:“你们这群小尚到底在搞什么?”
狐狸无怒只不理会,定定瞧著躺在地下的石擒峰,眉目间几无半丝表情。
石擒峰眼内却似有些□润,轻叹口气,缓缓偏过头去。
无怒忽然走至空观长老面前,伏身拜倒。
“弟子不肖,十余年来奉家父之命,在少林寺卧底,探查众位前辈行迹,所幸弟子还知道一点好歹,并未透露半点消息……”
铁蛋猛个想起那日石擒峰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救出自己之后,曾经胡言乱语了一大套,又说什么“已经二十七了”。
“狐狸比我们大八岁,今年正好二十七。原来他那时心里正念著儿子呢。”
又忖:“咱们少林寺一向规矩,怎会是造就反徒的地方?”
愈是回忆寺中长老成天死谈经书,暮气沉沉的模样,就愈觉得和“反徒”二字搭不上任何关系,甚至还透出一丝滑稽意味。
想著想著,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只一分神,立被“四大天王”逼得险象环生,赶紧沉心应战。
旁观诸人也都不由寻思:“这姓石的到底有什么毛病?早就已经干不成锦衣卫,主子也换过两次了,他即使有功,却向谁邀?即使有密,又向谁告?何必还要花费这么大的心思精神,到处搜捕反徒,甚至不惜把亲生儿子送去当和尚,真真古怪之至!”
但见石擒峰鬼脸扭曲,厉声道:“原来你不是不晓得,而是不肯讲!”
狐狸淡淡道:“反正我不讲,你还不是照样探查得一清二楚?”
解开他被“西宗”二老点上的穴道,大步走回师兄弟身边。
石擒峰挺腰站起,望了望儿子翻眼向壁的神情,整个人似乎突然松软下来,呆呆立在石室中央,浑若一只空心大布袋。
“好哭鬼”无哀心下不忍,哽咽道:“石大叔,你今天根本不该来的,白送一条命,你儿子又……”
居然愈说愈伤心,掩面痛哭出声。
“千斤担”田九成被无怒打得晕了老半天,直到此时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