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当即纷纷附和,争相抬头寻找发声之处。
帅芙蓉轻咳一声道:“三天王有所不知,通风口大抵窄细弯曲,偌大人体如何钻得进去?何况,唯有姚广孝这等功力深湛之人,话声才传得进来,显见通风管道极长极细,硬要钻爬,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倾耳细听,果然仅听得见姚、岳二人的呼叱,以及阵阵激烈的掌力撞击之声。
“飞镰”、“神鹰”偌多人马的声音,却连半丝也不得闻。
仇占儿唉道:“‘东宗’的人倒也不赖,可惜韩老儿竟不会用,糟糕之至!”
韩不群重重哼了哼,眼睛仍盯著铁蛋手中天书不放。
铁蛋心想:“老家伙死心眼,出都出不去了,还要这个东西干嘛!”
本欲把书掷还给他,可又寻思:“唐姑娘一直想看这本书,不如先给她瞧两眼。”
遂即走到唐赛儿身边,把书往她手里一塞,笑道:“喏,下午答应过你,快看吧。不过师父说,里头尽是邪幻之术,还是不看为妙,愈看愈邪门。”
唐赛儿刚才稍一举动,便被师父误会,差点送命,那还敢再碰这本书,赶紧连连摇头,然而铁蛋“邪门”二字入耳,心中又不禁一动:“天书为本教法术之大全,会不会载有姚广孝所施之遁术?果能寻得端倪,逃出地牢,岂非大功一件?”
毕竟小儿心性,再也忍耐不住,急忙把书接过,才想翻阅,却见铁蛋兀自站在身边不走,心中又付:“师父若又误会我把天书翻给外人看,一定又要大发脾气了。”
立刻捧著书本,往旁走开。
铁蛋暗暗好笑。
“还以为我想偷看哩,到底是个小妖怪。”
耸耸肩膀,背过身来,反方向走了两步,蓦闻韩不群一声暴喝:“小贱婢!原来你也通敌?”
一道银电猝发突闪,直劈唐赛儿后背。
铁蛋暗喊不妙,待要出手阻截,却那还来得及?
脑中顿时掠过唐赛儿尸横当场的景象,双眼不由自主的闭了一下。
但觉火光晃动,疾风暴卷,一人斜剌里扑出,迎向韩不群脱手掷来的“白莲”神剑,正是随时都在暗中默默看顾小师妹的“病猫”林三,两只肉掌□若螃蟹钳子一般,一前一后奋勇夹上,怎当神剑剑锋锐利无比,韩不群又是全力掷出,势道劲疾,“噗哧”一声,直直贯穿林三双掌,刺入胸口之中。
刹那间,地室内乱成一团。
唐赛儿尖叫道:“三师哥!”
抢前扶住林三身子,轻轻放到地面,大颗眼泪滚滚落下,东宗弟子也忙赶过来探视师弟伤口。
西宗人众俱各摇头,北宗“四大天王”则怒目直视韩不群,喝道:“姓韩的,未免太不像个东西了吧?”
韩不群毗目大笑,“没有人能够背叛我!从岳不党反出本教那天开始,我就发下重誓,再不容许任何人背叛我?我姓韩的这辈子吃小人的亏,吃得大多了……”
铁蛋只觉一股无法遏抑的怒气,由胸腔直冲入脑袋,眼前顿时布满了狂乱的线条和光影,连自己喉管里发出的吼声都没听见,只隐约感到自己向前猛冲出去,两只拳头打在一团肉橐橐的东西上面。
待得逐渐冷静下来,才发现韩不群恼怒异常的站在三丈开外,一张脸已被自己打得臭肿,鼻血涔涔流下,顺著下巴滴到胸前,却突然混进了另一标鲜血之中。
只闻石擒峰的声音冷冷响起:“杀人者死!”
紧接著韩不群双眼一直,胸口中央“滋”地“响,平空多出了一截刀刃,他兀自搞不清楚,低头瞅了半日,方才露出怖惧之色,闷挣道:”这是什么……玩意……“
石擒峰回肘抽刀,顺势把韩不群一脚踢翻,凝望血刃,桀桀大笑。
他二十余年来一心追缉“白莲”教众,直到今天才杀了其中的一个大头,心情自是畅快无比。
铁蛋暗念声“阿弥陀佛”,又觉此举无谓之至,一抠头皮,转身走到东宗诸人身旁,只见林三面色蜡黄,只剩下了一丝气儿,无神双眼犹然盯住唐赛儿不放,嘴角微微泛著笑意,彷佛十分满意自己终能躺在小师妹的怀抱之中。
唐赛儿心如刀割,只紧紧抱著这个永远都在默默照顾自己,最后还为自己送上性命的师哥,简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师兄王弘道心知林三已撑不了多久,忙强忍悲痛问道:“老三,有没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需要交代的?大伙儿都在这里……”
林三费力的闭了一下眼睛,表示没有,却又张目在人群之中搜寻,终于瞅定师弟帅芙蓉,挤出几声不易辨认的字音:“好好照顾……交给你了……”
唐赛儿这才放声痛哭,尖叫道:“三师哥,不要……”
林三双掌被神剑钉在胸前,只能用肘拐子微微去拱唐赛儿。
“好好的跟著你四师哥……”
然而下一刻,双眼却突地暴睁开来,怨气沸滚,厉吼一声,双臂猛个朝外一崩,“白莲”神剑离体飞出,带著一长串血珠,钉在四、五丈外的石壁上。
林三胸口鲜血激溅,伸开双臂,紧拥唐赛儿入怀,夜枭一般嘶叫道:“今生今世,永为我妻!”
手臂将铁箍一样缩紧,双脚蹬了两蹬。
“跟我”“走”字未能出口,已然气绝身亡。
死寂顿时如同一张大网罩落下来。
地牢内每一个人的心脏,都被林三临终前的那声凄厉喊叫挤压得几乎无法跳动。
地面上,岳翎和姚广孝的掌力碰撞之声,依旧若断若续的传下,除此之外,便只有唐赛儿的嘤嘤啜位,和梦呓也似的“今生今世,永为你妻”。
四壁火炬渐渐微弱,暗影彷佛鬼爪,在充满戚恻的人脸上游移搔爬,空气中凝结著血液与松香的气味,一丝莫名的诡异,涟漪般扩散开来,石壁渗出水珠,此刻却似一滴滴沉积了数百万年的苦血。
铁蛋心惊半晌,忽然寻思:“如果换了我救了小豆豆一命,小豆豆不晓得会不会这样抱著我?”
竟无端有点羡慕起林三,转眼望向秦琬琬,只见她眼眶中满是泪珠,不住抽噎,益显凄艳动人。
铁蛋心想:“举凡妖怪临到这个当口,大约都是一样吧?”
既觉自己也可能有此福分,脑海里便立刻浮起秦琬琬抱著自己痛哭失声的情景,心中不禁大为酸楚,又彷佛见到自己浑身鲜血,咕咕咕哝哝的念著“今生今世,永为我妻”,更加泫然欲涕,只觉这句话儿比佛经上的句子好听大多,转念却忖:“‘妻’?‘妻’是个什么东西?”
又觉意义复杂深邃,比佛祖他老人家还要难懂得多。
正自颠三倒四,泪流满面,忽听秦琬琬的声音在耳边道:“你哭什么?”
忙一偏头,正迎著那双欲哭还笑,欲语还休的秋水瞳翦,竟立刻感到其中正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恍若柳丝春意,直沁人心脾,不由呆了呆。
秦琬琬一低头,抹去泪痕,忽然大步走到兀自躺在地下的“金龙堡”徒群中,一一解开他们被封住的穴道。
秦璜立刻皱眉喝阻:“琬琬,你干什么?”
秦琬琬叹息一声。
“爹,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事到如今,难道还断不掉唯我独尊的妄念?”
秦璜彷佛就要大怒,但毕竟令晚吃了大亏,不再敢乱发脾气,拚命克制下心头暴火,沉声道:“你们那几个狗奴才给我听清楚了,刚才你们因为受到岳翎的煽惑,情尚可原,老夫今日破例网开一面,饶你们不死,下次再犯,决不宽贷!”
“蹑云龙”韦腾、“掉尾龙”李跃、“铁背龙”杨潜、“赤须龙”石隐和一干“金龙堡”精锐却个个鼻喷冷气,不发一言,站起身来之后,只朝秦琬琬深行一礼,便掉头走到一边,连看都不看秦璜一眼。
“独角金龙”不禁气得手脚冰冷,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半个人可以信任,转念想起今晚未能来到此处的三名部属“醉花娘子”苏王琪和薛耸、狄升,心上方才稍微有点宽慰:“只有这三人始终对我忠心不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必得大大犒赏他们一番!”
但闻仇占儿重重咳嗽一声,道:“各位兄弟姐妹,乡亲父老,还有什么纠纷,且等大家同心协力,脱出这鬼地方以后再说。现在自相残杀,死一个少一分力量,恐怕到头来没人能活得了。”
大伙儿为了扫除地牢中的阴郁悲苦之气,当即哄然叫好,分头忙乱起来。
东宗诸人也暂且撇下抱著林三尸身痛哭不止的唐赛儿,四下搜寻暗门通道。
陈二舍却走至一直呆在一旁的马必施、桑半亩面前,哼笑道:“怎么著,你们两个人不想出去是不是?”
马、桑二人搓手尴尬笑道:“当然……只怕不见容于各位……”
金刚奴大声道:“你们虽然曾为那贼子的手下,但现在同样也被他害了,没有人会再算这笔旧帐。”
马、桑两个面容顿展,正要加入众人行列,“大天王”何妙顺突然喝道:“噤声!怎么会跑来了一头狮子?”
大家齐地一楞,竖耳听去,果然听见一阵低沉雄浑的啸吼,由远而近,虽是发于地面之上,传入地底众人耳中,却仍丰沛充足,震得耳膜隐隐发麻。
“真空”、“无生”二使者喜动颜色,叫道:“教主来了!”
大伙儿不禁哗然,有的忧,有的喜,有的暗自嘀咕,心头发毛,其中却数铁蛋最为激动,心想:“好多人以为我跟这个‘彭和尚’有关系,等下如能脱出地牢,倒要当面间他一问。”
但闻狮啸刹那间来到头顶,戛然而止,紧接著“劈啪”一声大震,呼呼风响兀自久久不绝。
又听姚广孝哈哈大笑。
“空法师兄,愈老愈健了嘛,可喜可贺!”
地底众人又不由一阵骚动,万没想到名震天下的“白莲”西宗教主,竟就是当年干出无数恶事,令人发指的“空法”大师。
大伙儿纷纷望向西宗二老,只见他俩面露微笑,再看少林住持“空观”,却是一脸阴寒之色,显见此言不虚。
石擒峰忽地冷笑一声。
“我早说过,少林寺专门造就反徒,这彭和尚难道不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大反徒?”
众人均忖:“果然会反,连他的老巢‘少林寺’都被他反得胡说八道。”
铁蛋心上又是一凛:“我若真和这个大恶人牵扯上什么关系,可不惨了?”
一股强烈的恐惧之感顿时涨满胸臆,竟有点希望自己的身世永远都跟现在一样不明不白。
只闻一个音量宏大,彷佛由几百只唢呐合成的大嗓门,撼天裂地也似的道:“你就是岳翎?好条汉子!替我掠阵,让我斗斗这个如今大富大贵的小老弟!”
话还未说完,狂飙怒涛般的声响己先灌满于天地之间。
众人又不由心忖:“这个老家伙性子如此暴烈急躁,倒不像奸狡阴毒之人。”
但闻岳翎朗笑道:“彭大教主之命,不敢不遵!”
这两大奇人今天也是首次碰面,短短几句话中却都包含了既深且浓的惺惺相惜之意。
姚广孝的语声已不若先前那般轻松,厉吼道:“‘飞镰’、‘神鹰’二堡听令:即刻擒杀岳栩,不得有误!”
其实他此举的用意并非真个要取岳翎的性命,而是生怕他缓下手脚,乘机弄开堵住地牢入口的大石,放出众人,一场战便必不可免。
地底人众但只听得一片模模糊糊的喊杀冲锋之声,混夹在另一股飓风声中,显然二堡人马已将岳翎重重包里起来。
铁蛋等七人不禁发急。
“师父武功虽高,但被这许多人围杀,恐怕还是凶多吉少。”
愈是忙著找寻暗门出口,却愈是摸不到半点头绪,反而互相轧挤成一团,险些大打出手。
忽又听地面上另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笑道:“唉呀呀,怎么这么多人在这儿打架?真是破坏风水,将来往在官殿里头的人,还会得安宁吗?”
叹口气又道:“这块地本可保住四百年以上的王气,被你们如此一揽,可只剩得两百多年了。”
言毕欷□不已,却是一代奇侠张三丰的口音。
彭莹玉呵呵大笑,直有狮王慑服万兽之威。
“邋遢老儿,你跑来干什么?”
众人都不由骇异。
“这彭和尚一面和姚广孝动手,一面尚有余力这样说话,内功之深,简直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只听张三丰咦了一声。
“你这和尚好生眼熟,倒像在那里看见过……”
彭莹玉怒道:“王八老坏货!连我也不认识了?你的尿布还晾在我山洞外没收哩!”
张三丰笑道:“哦哦哦,对对对,提起尿布就想到你,你是那个彭什么东西的……”
姚广孝突然岔道:“你们两个少攀关系!邋遢老儿!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居然也声不顿气不喘,只是音量不比彭和尚来得宏大震人。
张三丰嗫嚅道:“姚老弟,这么凶干嘛咧?我在找我的徒弟……”
大伙儿当下大喜过望。
“张三丰一动手,还有什么石头推不开?”
纷纷带笑望向“快剑”关晓月,恭贺他有这么个好师父。
又闻岳翎笑道:“你的宝贝徒弟就在你所站之处的地皮下面,只怕要你老人家费点力气才救得出来。”
张三丰哼道:“你又是谁?什么‘问天下英雄,面子几何?塑古令豪杰,一文一个’,诗不像诗,面子也做得狗屁至极!”
铁蛋想起那日师父在“飞镰堡”外假扮张三丰,卖人皮面具给自己,不觉喷笑出声。
“这老儿成天装糊涂,其实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眼睛。”
仇占儿忍耐不住,奶娃娃般尖叫道:“张大侠,快来推石头,尽唠叨个什么劲儿?”
他的功力本不够将话声传上地面,但姚、彭、岳、张四人俱乃当世绝顶高手,耳目何等聪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张三丰原已寻著石级,碰碰蹭蹭的来至地牢门外,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袋鼠般蹦跳回地面,嚷嚷:“这个地洞有鬼!我的徒弟竟变成三岁娃儿了,我的妈喔!老汉老得愉快,只等著当神仙,一点也不想返老还童,你们莫害我!”
仇占儿气道:“我不是你徒弟,我也不是三岁娃儿,你再不来搬石头,你的宝贝徒弟就真要成仙了!”
张三丰犹豫道:“我只想救我徒弟,又不想救你……咱们打个商量,我如果把石头搬开,请你不要出来,只让我徒弟出来,可不可以?”
众人都不禁暗骂:“这个老混蛋,分明是在找麻烦!”
却听姚广孝笑道:“那洞里的人可多著咧,到时候你不想让他们出来都不行。邋遢老儿,‘白莲’三宗的人,你救不救?”
张三丰立道:“没交情,不救。”
姚广孝又道:“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你救不救?”
张三丰道:“近十几年来太跋扈了,不救。”
姚广孝再道:“少林长老,你救不救?”
张三丰道:“佛道本一家”顿了顿,呸道:“不救。”
姚广孝笑道:“近来赫赫有名的‘铁蛋’恶僧,你救不救?”
张三丰哼道:“这家伙杀了我的师侄‘摩云剑客’徐苍岩,帐还没跟他算,救他个屁!”
姚广孝笑道:“那你就一旁坐著吧,别忙了。”
张三丰唔唔道:“我那徒弟素有仙骨,七日不饮不食,也不至于死。我就等其他人都死光了,再救他出来。”
说完再无声响,彷佛真的坐到一边去了。
大伙儿又是气恼又是失望,想求关晓月开口向张三丰求情,又都扯不下这个脸,急得众人抠脖子、咳浓痰,只没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