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突然出现一颗未落的孤星,直奔铁蛋咽喉。
铁蛋见识过徐苍岩的身手,也见识过“太极剑法”,但这一剑却决非“太极剑法”,其中包含的剑意,也决非那时的徐苍岩所能达到。
“真个是碰见鬼了!”
铁蛋吓得几乎忘了举钵盂招架,但见墙后蓦然升起一道彩虹,紧接著一串极细极细,宛若风钤一般的“叮咚”脆响发自头顶,天空绽开一片银花,又似飞雪著起火焰,徐苍岩身形乍退,铁蛋面前已多出一个人来。
徐苍岩神色镇定,微微冷笑道:“关老三,果然好身手。”
“快剑”关晓月寒冰一样的语声中挟带著不少意外:“二师兄,你这是在干什么?”
徐苍岩一耸双肩。
“现在再说这些,已然多余。”
一指周干及身后小面馆,厉声续道:“我只知周家祖孙三代,一门忠义,如今却坏在你们‘武当派’手里。”
笔意把“你们”二字说得极重,好像自己全然不是武当门人。
必晓月哼道:“所以你就把掌门人杀了?”
徐苍岩轻轻笑了起来。
“关老三,我晓得你一直很不满意‘若虚’老狗头的作风,他死了,可不正称你的心?”
不等关晓月答话,又道:“不过他名义上好歹是我师父,我姓徐的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至于干出这等欺师减祖的勾当。”
忽然走到柴堆后面,提出一个缩成一团的人体,“砰”地摔在关晓月面前,正是那衔命出京,搜寻建文踪迹的“户科都给事中”胡滢。
徐苍岩冷笑道:“‘若虚’老狗头一心巴结此人,妄求荣华富贵,不料他却还嫌‘若虚’不够乖,另外捧出了个傀儡。”
必晓月望了望“猿臂神剑”高斌的尸身,只有默默而已。
徐苍岩又道:“二十天前,大师兄何不争已死在他手中,今天又是‘若虚’狗头,再下来本该轮到你,可惜……”关晓月微一点头。
“这么说,我倒应该感谢你喽?”
徐苍岩哈哈一笑。
“不敢当。该死的都已经死了武当第二剑‘摩云剑客’徐二侠亦不例外。如今你已是武当掌门,我只希望你别再率领‘武当’门人为朝廷做鹰做犬,尽江湖同道作对。”
一指蜷伏在地,抖得不成模样的胡滢,续道:“这个东西交给你处置,从今以后,任何武当之事都与我无干。”
还剑入鞘,竟就待转身离去。
铁蛋打哆嗦似的浑身一震,回过心神,叫道:“喂,你别走,你你你……你那天假死是什么意思?”
想起自己平白无故背了好几个月的黑锅,不禁气得跳脚,嚷道:“你害我?你为什么要害我?”
徐苍岩上上下下瞟了他几眼,轻笑道:“怎么说呢?就算你是个倒楣鬼好啦。那天大会本没你的事,你偏要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我本只想令武当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以及藏边‘七毒门’结怨,既有你这少林正宗弟子,当然就更好不过了。”
铁蛋兀自不懂其中关节,关晓月却道:“你串通‘一阳子’吴性谈,先把‘七毒门’的‘吸功大法’硬栽在铁蛋小师父身上,然后自己再假作死亡,如此一揽,武当全派自不肯和少林寺、七毒门善罢干休,武当对头既多,忙不过来,便再无暇和‘江湖同道’作对。”
铁蛋一摸脑壳,暗道:“这个法儿倒怪,可以唤做‘苦命计’。”
必晓月又道:“不过,少林寺、俗家三十六门和‘七毒门’难道不算江湖同道?你所谓的‘江湖同道’恐怕只是某一部分人吧?”
徐苍岩眼神愈冷,关晓月却一直说了下去:“还有一层,当初你来武当卧底,自然不可能只为了要耍上这么一手而已……”
徐苍岩冷峻的面容突然裂成碎片,眼中射出空洞的光芒,打从喉管“咿咿咿”的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当初投身武当,只想有朝一日能登上掌门人之位,江湖上便可多出一分对抗朱家的力量,但后来”怪异的笑了笑,眼神却已近乎狂乱狠毒。
“有你关晓月在,我这企图便无异缘木求鱼。我本可偷偷杀了你,姓关的,但是……”
牙关狠啮,面颊痉扭,表情说不出的矛盾复杂。
铁蛋忽忖:“他本可随便害死一个师兄弟,而用不著自己假死,大概他尚顾念同门手足之情。比起马功、何翠、柳翦风那些争权夺位、不择手段的家伙,这个徐苍岩倒还算是好的。”
心头之火便消了许多。
徐苍岩吁出一口气,又回复了镇静的神色,悠悠道:“我在武当既没有再混下去的理由,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出这个不算计策的计策,好歹也可以让武当全派忙上一阵子……”
必晓月沉默半晌,忽道:“说了半天,你到底是那条路上的?你刚才出剑的手法……”
徐苍岩面色一冷,迅快的一瞥铁蛋,高声道:“这已不重要,说了也是多余。反正这结局还算不错,有你关晓月做武当掌门,不但是江湖之福,咱们‘这一路’的也不必再担心了。”
丙真神态庄肃的一抱拳道:“关掌门,就此别过。”
长身而起,向店外掠去。
却闻墙外一人大叫道:“这家伙害得师父好惨,快把他拦下!”
另一个带笑的声音却道:“左师弟有所不知,孙子兵法有云‘穷寇勿追’,能不慎乎?”
又一个粗大嗓门嚷嚷:“而且嘛,这个‘逢林莫入’……”
紧接著“砰砰澎澎”跳进一大堆人,有无喜等五个小尚、吃喝嫖赌四大徒弟和“二天王”陈二舍、“三天王”仇占儿等人,只没看见“龙仙子”秦琬琬和五师兄“雪球”无爱。
铁蛋忍不住问道:“小豆豆呢?”
陈二舍笑道:“你这小秃驴好大架子!哦,你不去找人家,人家大姑娘还会颠著屁股跑来找你不成?”
仇占儿皱眉道:“什么颠著屁股?用词恶劣!”
却又嘻嘻一笑,唔唔呶呶的自言自语:“颠起来还得了?我的娘喔……”
帅芙蓉一努嘴巴。
“她跟我们一齐来到面馆前头就打住了,在门口晃来晃去的……”
李黑接道:“这可奇怪啦,门口又没绸缎庄,又没卖花钿的小贩……”
赫连锤立刻粗声唱道:“是什么牵住了大姑娘的脚步,咿咿哟哟喂!”
逗得深人都笑。
铁蛋心下狐疑。
“小豆豆又在搞什么名堂,干嘛不进来?”
拔腿就往外走,忽听“金甲神”周干在墙角突发一阵呻吟,吓了一跳,忙赶过去扶起他上半身,嘴里嚷道:“谁会疗疡?快来快来!有没有药?有没有布……”
周干费力一摇头,断断续续的道:“免了……小师父……一事相求……”
眼珠向下望著自己胸前。
铁蛋伸手进去一摸,竟是一团暖呼呼的物事,轻轻捧出,原来是个一岁不到的小奶娃儿,骤然见光,哇哇大哭。
周干浮起一抹惨笑。
“我周家……最后一点血脉……交给彭教主……”
眼神逐渐涣散,放心的咽了气。
大伙儿不由一阵心酸。
陈二舍走到兀自趴在地下的胡滢身边,一脚踢得他肚皮“崩”一响,骂道:“你这狗爪子,赶尽杀绝,心肝恁黑,让我看看到底是怎样个黑法?”
一把提起,竖掌如刀,作势就要往他胸口插去。
胡滢猫也似的尖叫出声。
“小人再也不敢了!汉饶命!”
仇占儿正正反反刷了他十几个耳刮子,冷哼道:“你作孽多端,留在世间恐怕又要害死不少人。”
赫连锤一旁笑道:“这可是为你好哇,到了阴曹地府,也可少受点苦,万一让你活到八十岁,八十个油锅都不够炸你咧!”
胡滢吓得纠扭成一团,痛哭道:“小人今后决不再害人……不害人……不害人……”
必晓月向众人使个眼色,冷冷道:“不杀你可以,只要答应我两件事。”
胡滢见事有转机,忙不迭大点其头。
“关大侠请说,小人一一照办便是。”
必晓月道:“胡大人回朝之后,细细禀明圣上,建文太子不愿天下扰攘,已出亡海外,再无争雄之心,圣上龙座安稳,毋须再劳师动众,四处探寻建文踪迹了。”
胡滢抢道:“是是是,我也早已听说建文渡海跑到西洋去啦!”
众人都不禁好笑。
“这家伙的舵转得真快。”
必晓月又道:“咱‘武当’全派为了此事,精英丧尽,往后再也无力涉足江湖纷争,希望圣上股念吾等一片出家之心,莫再支使咱们奔走于红尘之中。”
胡澧听这两件事儿好办,心头顿松,干笑道:“道家崇尚无为,道教本心清净,当然不应该困顿尘世……”
众人虽与武当素无瓜葛,但此刻眼见关晓月处事得体,不由心生好感,纷纷发话道:
“姓胡的,没这么便宜,武当派为你死了这许多好手,你可不能没有个交代。回去告诉朱棣那狗头,武当道士忠烈武勇,为国捐躯,理应拨出几十万两银子,重修殿宇,多建官观,大大褒奖一番才对。”
胡滢活命要紧,那敢不依,又忙点头答“是”,众人这才放他走路。
胡滢吓破了胆,回京之后,果然具言建文亡命海外,以及武当全派如何为朝廷尽心尽力等状,自不免加油添醋,天花乱舞。
朱棣龙心大悦,从此高枕无忧。
他自北方起兵“靖难”,屡于即将战败之际,凭赖种种天变,竟得以反败为胜,故而崇祀北方之神“玄武大帝”,曾立记云:“朕起义兵,靖内难,神辅相左右,风行霆击,其迹甚著。”
武当山即为玄武大帝出家、得道、飞升之地,此次“武当派”道士又立下大功,朱棣思前想后,感激无已,乃尊武当为“大岳太和山”,发军民夫匠二十余万人,于天柱峰极顶之上,冶铜为殿,饰以黄金,后人因以“金顶”呼之,又依四围绝崖峭壁,修筑“紫金城”,周长一百八十丈,俱用巨石砌就,险固异常。
另在各峰大建官观,多达三十三处,其中尤以太和、南□、紫霄、五龙、玉虚、遇真、净乐七官为最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耗费何止千万,并拨均州、光化等邑佃地三万零三百余亩,供七宫祭祀及羽士口粮之用。
武当规模至此大备,竟与少林并驾齐驱,实为关晓月始料未及。
而胡滢受到这次教训之后,深自警惕,时时牢记“不害人”三个字,历事六朝,垂六十年,官至太子太师,善于承迎之脾性虽不见改,却仍以宽厚恭谦名于世,直活到八十九岁,果然未再多害一人。
必晓月辞别众人,飘然自去。
铁蛋等人出得店外,只见秦琬琬已从对面客栈牵出大白马,站在道旁,瞥著大伙儿出来,立刻别过头去东张西望:“雪球”无爱却红著脸、嘟著嘴,赖在她身边。
无恶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从小就爱黏妖怪!人家妖怪喜欢老七,你再黏也黏不住啦!”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秦琬琬俏脸血胀,抖手一马鞭抽向无恶,无恶咕咕乱骂著跳开了,秦琬琬马鞭回甩,顺势给了无爱一家伙,翻身跳上马背,却又朝铁蛋秃头顶儿抽了一记,泼剌剌向前飞驰。
铁蛋龇牙咧嘴,嘟囔道:“又打我!真不好玩!”
终究放心不下,不顾众人讪笑戏谑,拔腿赶去,直跑出“北京”南门,才见她慢吞吞的走在前头。
铁蛋笑道:“小豆豆,又生气了呀?从前长老都说妖怪是用地狱里的泉水做的,我看你简直是用天火烧出来的哩。”
罗三皂四,只管乱讲。
秦琬琬气不过,扭头骂道:“你们那群小秃驴好没正经,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恶心死了!我会喜欢你?我……”
本想说“我到底喜欢你那一点”,话到唇边,强自咽下,眼眶不由得红了红,心上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迷惘与困惑。
铁蛋那懂女孩儿家的心思,一面“沙沙沙”地抠头皮,一面笑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嘛,我已经看穿了,喜欢就喜欢,没啥不敢讲的。等七月十五回到寺里,跟长老说‘我不干喽’,干什么和尚,天天被人骂秃驴……”
秦琬琬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你真个要还俗?”
铁蛋点头道:“想成佛,未必一定要当和尚,而且我现在连佛都有点不想成了。红尘虽苦,却苦得满有意思……”
秦琬琬哼道:“哦,喜欢我就是苦?”
铁蛋一本正经的道:“我正想说。真是苦得满有意思。”
秦琬琬狠狠啐了一口,忽又“嗤”地笑出声来。
“难怪你会有一身‘贱骨头神功’,别人想练还练不成呢。”
心念一转,又道:“那个彭和尚竟说你跟‘白莲’三宗有关系,莫非你天生就有邪术?”
铁蛋此时方有余裕细细回味彭莹玉刚才的话语,皱眉道:“好多人都说我的身世跟彭和尚有关系,看来还真不假。”
秦琬琬掩嘴笑道:“那个老虎和尚姚广孝既然能有儿子,彭莹玉有个儿子自也不稀奇。”
铁蛋从未见过父母,寺中上上下下也都是些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的光棍,铁蛋即使再聪明一百倍,也想像不出父母该是个什么样子,但只一念忖及自己若是那大恶人的儿子,仍不由毛骨耸然。
歪头寻思了老半天,怪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有父母?”
秦琬琬失笑道:“笨蛋!没有父母,那会有你呀?”
铁蛋仍旧不懂。
“那么,人又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秦琬琬一拍肚子。
“当然是从这里生出来的嘛。生孩子的时候,肚子会破的也,一定很痛!”
铁蛋大蹙起眉头。
“那我可不要生,肚子破了怎么吃饭?”
秦琬琬笑得打跌。
“笨?笨!笨!只有我们才会生,你们会什么嘛?”
铁蛋放心笑道:“这倒好,那你就多帮我生几个吧。”
秦琬琬气得又想打他,却见赫连锤、仇占儿一行人乱糟槽的赶了上来,陈二舍大惊小敝的嚷嚷:“不得了!大事不好!娃娃撒尿了!”
把娃娃朝秦琬琬手中一递,避瘟似的逃开。
秦琬琬一个大姑娘家,怀里却抱著个婴儿,好不尴尬,正手足无措,那娃娃恰大哭起来,便忙摇摇头道:“他不喜欢我。”
胡乱塞给帅芙蓉。
帅芙蓉唬了一跳。
“秦姑娘有所不知,在下体热如火,婴孩不宜。”
顺势推给“怕痒鬼”无喜。
几个人让来让去,弄得那娃娃放声嚎啕。
仇占儿气道:“给我给我!”
接过娃儿又拍又哄,居然像模像样,很快就敉平了哭叫吵嚷。
铁蛋笑问:“大天王、四天王他们呢?”
陈二舍道:“他们有事要先回窝里一趟,怕你不识路,特地派咱们两个引你去‘荆山’。”
铁蛋想向他俩打听有关自己身世的消息,二人却也不知,仇占儿道:“江湖上乱七八糟的谣言多得很,听了是白听,说了也是白说,反正到时候面见彭和尚,事情自有分晓。”
铁蛋虽觉心头纷躁,也不再多罗皂,跟随他俩,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西南进发。
崩计东、北二宗人马总要三、四个月后才能抵达“荆山”,大伙儿便不急著赶路,沿途观景玩色,斗嘴磕牙,颇不寂寞。
午饭时分,在一处野店歇脚。
酒菜未上,呆坐无聊,陈二舍抓过一只海碗,向左雷笑道:“来,小子,咱们耍一耍。”
左雷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骰子,不知怎地,竟全无以往的活跳劲儿,随便往碗中一撒,连点子都懒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