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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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英雄传-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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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不如叫自己轰轰烈烈的死掉算了。可笑那张邋遢,自诩医术天下无双,却还是看不出我假死……”
  彭莹玉本埋头吃饭,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你真当邋遢老儿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过问武当之事罢了。总而言之,小计策、小聪明,连猴子都会耍,没有大谋略、大胆识,永远也成不了大气候。”
  显然对徐苍岩没能在武当混出名堂,感到很不满意。
  徐苍岩被这番重话训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不言语,草草用过饭菜,便告退出屋。
  铁蛋突然之间多了个哥哥,自然兴奋得很,也跟著他走出屋子。
  徐苍岩拍拍他肩膀,道:“上我那儿坐坐去。”
  徐苍岩居住之处,也在这山腹里头。
  门一推开,只见屋内氤氲缭绕,白蒙蒙的几乎看不见东西,一股奇异香味若有若无的飘浮在空气当中,闻著竟令人有点醺醺然。
  徐苍岩掩上门,领著铁蛋往里走,却见一人盘腿坐在一只小铜炉之前,炉下火青,炉内烟红,映著他原本清瞿岸然的面容,竟透出几丝诡异,正是“一阳子”吴性谈。
  铁蛋早知他俩有关连,并不觉意外。
  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若非吴性谈先把铁蛋身怀“七毒门吸功大法”的印象,植入众人脑海,铁蛋后来当然也就背不上那个黑锅。
  吴性谈双眼一翻,却似翻起了两个没有眼球的大洞,朝铁蛋立身之处滚了两滚,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嘴里含含糊糊的道:“刚才下了一场大雪……呜吁吁……雪都落到了我的炉子里,你看,有雪火才旺,房子快烧著了,烧哇烧哇……”
  铁蛋以为他竟疯了,傻在当地。
  徐苍岩却笑道:“房子烧了,再换一间。”
  走到炉边坐下,取出一支空心竹管,一端伸入炉内,另一端却放入自己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彷佛十分享受,眯著眼睛回了半天味,将竹管递给铁蛋,道:“尝一口试试。”
  铁蛋接过,也大吸了一口,顿时七窍都冒出烟来,呛得个半死,忙推还回去,只觉天旋地转,身体飘飘,半晌说不出话。
  徐苍岩叽叽而笑,又吸了几口,忽道:“弟弟,‘人王’给你当,将来教主也给你当……那个老不死的再活不了多久了……老不死的成天只会逼我,我简直被他弄得烦死了!
  烦!烦!烦!他个奶奶的……“
  挥舞双手乱砍乱劈,满屋白烟立如峰巅冷云一般翻涌流窜,徐苍岩两眼贲张,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但过不一会儿,左右双手却互相揪打起来,一招一式,往复进退,“劈劈啪啪”的甚是热闹。
  铁蛋吓一跳,不知他为何如此模样,脑中兀自昏昏沉沉,大著舌头道:“我不想当什么教主,一点都不好玩。”
  徐苍岩倏地停住交战双手,看了看铁蛋,嘴角似乎泛起一丝笑意,却很快的别过头去,叹口气道:“唉,不当也好。你不晓得我有多烦,讨厌死了!谁叫我是徐家长孙?”
  吴性谈一翻白眼,忽道:“烦,当然烦,想当年我在‘七毒门’还不是一样?‘七毒门’那些王八蛋,那个王八蛋门主……武当派怎么还不杀光他们?”
  伸手扯住徐苍岩衣领。
  “武当道士干什么吃的?‘七毒门’和少林寺联手杀死了你,武当怎么不替你报仇?
  嗯?“
  忽又指著他笑道:“可见你在武当毫无分量,多个你、少个你,根本无关紧要。你哟,不管你走到那里都成不了大器……”
  徐苍岩反手一巴掌,打得他面颊肿起五道红印。
  不料吴性谈毫不动怒,反而顺势倒进他怀中,扒住他胸前衣服,轻轻的道:“我也一样,我们两个都是人渣……哈哈,都是人渣……”
  徐苍岩抱住他身体,纵情大笑。
  “人渣就人渣,管他那么多?不管啦!”
  深吸一口炉内红烟,又将竹管放进吴性谈嘴里。
  吴性谈嘻嘻笑著猛吸了好几下,眯眯著眼,把铁蛋看了老半天,笑道:“嘿嘿,是你……你还没死?你是他弟弟嘛?你怎么还没死?你……”
  铁蛋见他神智不清,暗忖:“跟他讲什么都是白讲。”
  胡乱应了几句,脑袋实在晕得难过,便告辞出来,走到门口,回头一望,见他二人在蒙蒙白烟之中抱成一团,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吸著竹管,心里又想:“他们两个的交情倒真不错,朋友交到这种地步可真少见。”
  不禁有点羡慕。
  跨出屋门,清风一吹,头脑立刻舒爽了许多,只见无恶刚吃饱饭,在门外草地上□来□去的消化。
  铁蛋上前一把抱住,笑道:“我们也是好朋友,对不对?”
  无恶唬了一跳,蛤蟆般往旁直躲,骂道:“别以为你是那个短命烂皇帝的孙子,就可以不三不四、不上不下的。搞毛了我,打扁你!”
  气咻咻的转身走开。
  铁蛋搔头不已,又见“无影棒”邓佩笑嘻嘻的走来,一指那座面东背西的孤耸绝峰,道:“彭教主在峰顶上的山洞等你。”
  铁蛋心道:“老家伙又作怪,把我叫去山上作啥?”
  向众位同伴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从西面攀登而上。
  山峰陡直峭拔,草木不生,颇似一柄由地底剌出的阔背大剑,山壁上每隔数尺便可看到一两处楔入石中的铁环或绳索,大约总是以利教众偶然上下。
  铁蛋此时内力雄厚,自不需藉助这些东西,背著双手,三脚两脚便已走至中腰,俯眼向下,房舍屋宇小得不像是真的,谷内人众更一个不见。
  心上不由浮起一片苍茫虚无之感。
  再往上爬,竟逐渐走入云雾之中,铁蛋心情也随著流云起伏变化,连自己都说不上究竟是什么。
  身世之谜虽已解开,铁蛋却觉不著多少欣喜,反而隐隐约约的感到一种恐惧,恰如此刻行走于绝崖峭壁之上,脚下正有个大洞,有个漩涡,专等著自己往下掉。
  铁蛋从不怕高,但现在竟极端难以忍受这种高耸险□,他再不敢向下看,一只短腿好像哪吒的风火轮也似飞滚起来,眨眼便已登上将近峰顶的一处平台。
  临上峰前,邓佩曾告诉他路径,当下游目一扫,果见不远处有个两人多高的山洞。
  铁蛋心忖:“老狮子也跟达摩祖师一样在洞内面壁参禅呢?”
  相传达摩当年在少林面壁九年,以至于把自己的影子都印入了对面的石壁之中。
  这块“影石”如今珍藏于“藏经阁”,轻易不得一见,铁蛋尚未正式受戒,当然无缘亲睹,想起彭莹玉满头是毛的影子若也嵌在石头里,不由暗暗好笑:“人家还以为是妖怪哩。”
  满脑胡思乱想,人已走入山洞,顿觉四周漆黑黝暗,森森寒意直沁骨髓。
  铁蛋略定了定神,待得瞳孔逐渐放大,才见一粒针尖似的白点悬在眼前,伸手去抓,却只是个空。
  铁蛋迷糊半日,方才发现那白点原是山洞那端的出口,只因距离实在太远,竟令人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铁蛋惊忖:“这个山洞好长,别是用人力开出来的吧?”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风刺体,□意浸人,不时东踩一个坑,西踏一滩水,恍若走在通注地狱的黄泉路上一般。
  铁蛋心头发毛,愈走愈快,忽觉两恻壁间黑忽忽的立著一个一个一尺来高的东西,吓得他差点惊叫出声,驻足看时,只见两长列这种玩意儿,沿著洞壁一直向前伸展开去,正不知有多少。
  铁蛋寻思:“还好都只是小表,没有大的。”
  壮起胆子,走到右边一瞅,原来竟是一个一个的神主。
  铁蛋就著微弱光线凝神看去,但见当面一个神主上写“左军队长苏复汉之位”。
  铁蛋心想:“是了,这些大概都是彭和尚手下当年战死沙场的部属。”
  再看旁边一个,却不禁一楞。
  “先锋正将空玄之位”八个字,好像锥子一样戳入他眼睛,忙伸手揉了揉。
  “空玄”乃少林历代门人中有数的几个高手之一,铁蛋从小就常听寺中长辈提起他的名字,此刻心中不由怪忖:“这个‘空玄’莫非就是那个‘空玄’?‘空’字辈的师曾祖当年被彭莹玉杀得精光,又怎会在白莲军中当什么先锋?”
  依序看去,只看得七、八十个,“空”字辈的和尚竟就占了二、三十,有的是统领,有的是指挥,显然昔年在军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铁蛋愈看,心头愈是震惊,也愈加迷糊,蓦闻彭莹玉在身后冷冷道:“傻小子,搞懂了没有?”
  铁蛋回过头,楞楞望著他半隐在黑暗中的狮子脸庞,竟也像那些木刻神主一般冰冷僵硬。
  彭莹玉忽然一晃火摺,闪起一道剑光也似的芒焰,点燃了左手抓著的一满把香,递给铁蛋。
  “这里全是你的师曾祖,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中的前辈。一一拜过。”
  铁蛋虽仍迷惑不已,却也不忙多问,接过香把,依次而拜,每拜完一个,便在神主前插上三支香。
  彭莹玉跟在他身边,缓绥道:“五十多年来,江湖中人提起‘空法’,莫不咬牙切齿,你大概也一直以为我是个欺师灭祖的大恶人吧?”
  铁蛋依旧一个一个的拜过去,边点点头道:“你不辩解,人家当然都以为就是这样。当初这谣言又是怎么传出去的呢?”
  彭莹玉沉声道:“正是我自己传出去的。”
  铁蛋又一呆,说不出话。
  彭莹玉道:“我十三岁出家,拜在少林门下,长老赐名‘空法’,二十岁艺成出山,一心想要复我大汉天下,因怕事发牵连少林全寺,乃用本名彭莹玉行走四方,结交豪杰,传布教义。首次率领周子旺起事不成,潜返寺中,长老‘天净’大师对我言道:‘时机尚未成熟,仓卒起兵徒增伤亡,待天下风起云涌之时,本寺当倾全力助你。’……”
  铁蛋暗道:“这彭和尚已不像个出家人,那知少林第二十三代的住持‘天净’大师却更不像个出家人。”
  心中一动,又忖:“难道五十多年前的和尚竟和咱们现在的和尚不一样?”
  不禁望著那一块块神主发起怔来。
  但听彭莹玉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山洞内袅绕回荡:“于是我再度出寺,到处传教,十三年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诱导数以万计的大汉子孙起而反抗鞑子的统治。至正十一年,‘天净’长老眼见水已满盆,乃派遣全体五百多名‘空’字辈的师兄弟,以及俗家三十六门的精英,在蕲黄与我会合。为免连累门户,大家全都隐去姓名,我又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说是‘空法’偷盗‘如来神功谱’,少林‘空’字辈门人出外搜寻,结果一一被‘空法’暗算致死。‘天净’长老也一直作此说法,即对当时年纪尚小的‘灵’字辈诸位师侄,都不透露实情。”
  铁蛋终于恍然大悟,畏惧之心尽去,望著彭莹玉在黑暗中兀自闪出光泽的面容,油然兴起满腔亲切与崇敬,心道:“我背过几个月的黑锅,那滋味可真难受。不想他竟心甘情愿的背了五十多年的大黑锅,若无大勇气、大魄力,那里办得到?”
  不由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彭莹玉面前,磕头如捣蒜,口呼“师曾祖”不绝,不知怎地,眼中竟落下几滴泪水。
  彭莹玉哈哈笑著踢了他一脚。
  “起来,快把香上完。”
  铁蛋忙又爬起,对著那些神主一个一个的拜过去,神态更虔敬了许多。
  彭莹玉又道:“俗家三十六门派出的八百多名好手,也都依样画葫芦,对外宣称某某人已死,连后代子孙也一并瞒住。”
  铁蛋点头道:“难怪邓佩、吕孤帆一直以为祖父已死,那天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还道是见了鬼哩。”
  心底却不禁暗暗咒骂邓、吕二人:“他们那日追踪祖父而去,得知实情,便也投身‘白莲教’下,后来在北京遇到我,却连屁也不放一个,真不够意思!”
  转转念头,又想:“这也怪不得他们,我的‘脱裤痣’未露,谁知道我是谁哩?”
  彭莹玉话语中逐渐透出一股激扬亢奋,宛如金铁交鸣的铿锵之声:“咱们这一千三百多人,个个本领高强,又都正值壮年,一上战阵简直如同一群豺娘,杀得元兵丢盔弃甲,四散败逃,那消几个月,便南入湘淮,北踞荆襄,此为我‘天完国’最盛时期。”
  黑暗中,只见他双眼彪焕,流灿不已,彷佛昔年纵横沙场,肉搏拚敌的景象又涌现在他眼前。
  但那光芒只燃得一瞬,便逐渐暗淡下去,叹口气,默然半晌,再开口时,竟掩不住无限悲怆:“然而经过几场恶战,一千三百多名兄弟已战死了五、六百个,朝中又小人弄权,上下不和,军粮不继,你祖父更志得意满,无心进取,弄得咱们士气大落。后来我率部退入山中,又和元军、明军以及陈友谅的汉军鏖战过无数次,又死了不少弟兄。”
  “入明以后,朱元璋那龟儿子仍不放过咱们,搅得咱们有家不敢回,有寺不敢归,成天在荒山野地里窜来窜去。四十多年下来,众家弟兄一个一个的阵亡、衰老、病死,如今只剩下我和邓老、吕老尚在苟延残喘……”
  喉中似乎堵上了一样东西,摇头不语。
  此时铁蛋已将洞内神主全数拜完,只见万点香头排成两列,顺著洞壁蜿蜒伸展,山风灌入,摇曳生辉,恍若两条遍体红鳞,绥缓游动的灵蛇。
  香烟结成一张轻柔的网,好像人的心思一样细密的将每件物事都包里起来。
  铁蛋望著香火,望著神位,念及这些少林前辈,不知为了什么,竟不惜将鲜血头颅抛洒在中原黄土之上,心头不由一阵莫名激动。
  彭莹玉忽然双眉一扬,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伸手揽住铁蛋肩头,笑道:“孩子,咱们少林寺造就了这许多热血男儿,总算不愧千年古刹之名。”
  铁蛋体内血液澎湃,大声道:“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彭莹玉放怀大笑,把他脑袋摸了两摸,拖著他往山洞末端走去,边震声大喝:“少林好汉一千三,少林英雄死不光!”
  无尽音层叠碰撞,万点香头簌簌摇,宛若这洞内的上千幽灵都在齐声应和一般。
  铁蛋行走其间,思潮翻涌不已,忍不住道:“师曾祖,出家人这样,好像有点奇怪?”
  彭莹玉愤怒的看了他一眼,厉声道:“出家并非出世,出家正为入世。破除一己一家之私,而为天下苍生求福,才是我辈出家本旨。”
  铁蛋暗忖:“姚广孝那天也这么说过,莫非这真是佛祖本意?为何如今寺中长老却像一根一根的枯木头?”
  边想边已走出洞外,只见这山峰向东一面也是一块平台,恰正对著鄂南膏腴沃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长江、汉水蒸腾出蒙蒙雾霭,朝东流向更广袤锦绣的山河大地。
  彭莹玉伸手指了指。
  “这是块肥肉,任何得到这块肥肉的人,都想永远保住它,不惜使出各种手段。你所谓的‘出家人’,就是这些手段扭曲捏这出来的一种看似僧侣的秃头阉鸡!”
  铁蛋不禁有点想笑,偏头却见彭莹玉双眼喷火,狠狠盯著脚底大地,忙强自咽下。
  只见彭莹玉在绝崖边上踱来踱去,面对万里山河,不断挥舞双手,好像在跟什么人叫阵似的口沫乱溅。
  “朱元璋自己也做过和尚,他对咱们和尚的力量明白得很。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想入中原征伐王世充,还先得跟咱们少林主教打声招呼,请咱们帮忙;千年下来,十个老百姓之中倒有八个听咱们的话。朱元璋怕我们和尚怕得要死,既得天下,就想尽办法要将所有的释迦子弟都变成阉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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