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愈听愈不对,禁不往脱口叫道:“不可能嘛!”
彭莹玉倏然顿住语,又吹胡瞪眼起来。
“你说什么?”
铁蛋皱眉道:“这简直是……人间真能变得这么好,人都不用上西天去啦。”
彭莹玉严肃异常的一点头。
“正是要把现世改造成极乐净土。”
铁蛋唉道:“人嘛,都是有时好,有时坏,恐怕永远都改变不了。你可有法子叫每个人的心肠都跟菩萨一样?”
彭莹玉呆了呆,止不住一股怒火翻上头颅,喝道:“你……你这傻瓜,你懂什么?”
面色血胀,煞是怕人。
铁蛋却仍滔滔不绝。
“其实,师父创建的‘三堡’反而还比较行得通,最起码他们知道世人无可救药。‘白莲教’想得大好啦,又拿不出法子,怪不得会一直失败。”
彭莹玉气得结结巴巴:“想得太好有什么不对?难道不应该想得好么?”
铁蛋笑道:“想得好,做不到又有什么用?我倒怕‘白莲教’将来一统天下,会搅得每个人都活不下去。”
彭莹玉浑身颤抖,不住嘴大吼:“放屁!放狗屁!”
忽然后退两步,一脚踩到悬崖边上。
铁蛋却兀自不识好歹,抢道:“就说内功吧,悟的能有几个?若希望每个人都能悟,到头来不把你气死才怪。”
彭莹玉目呲欲裂,一口气憋在胸口,久久发不出来,好不容易扯裂喉管似的大叫一声:
“我当然晓得做不到,这还用你来讲?做不到也要做!”
腔调几乎整个变了样儿。
铁蛋这才发觉他面色不对,暗喊“糟糕”不迭,赶紧闭上嘴巴。
忽闻洞内隐隐传出一阵娇脆呼唤:“铁蛋,你在那儿?”
正是“龙仙子”秦琬琬的声音。
铁蛋皱皱眉头,想不搭理,彭莹玉却疲累的抬了抬下巴,铁蛋只得转身走入山洞。
行出十几丈远,才听彭莹玉茫茫然的低语之声又自响起:“做不到也要做,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
一声声“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孤独落寞的在洞壁间踯躅徘徊,洞内上千神主之前兀自未熄的万点香头又开始簌簌抖动,却是无法回答他的话。
铁蛋回目望去,只见他高大的白色身影嵌在洞口半圆形的光亮当中,虽仍挺得笔直,却不时露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样态,铁蛋每走一步,他的身躯就缩小一分,终至缩至一点遥不可及,比针尖还小的白芒。
铁蛋暗暗嘀咕不休,人已走出山洞,还未见著秦琬琬的面,就先听她猝发一声尖叫:
“要死了,你呀?”
小泵娘玉脸飞红,背著身子站在不远处不停跳脚。
“你这人……裤带真是系不紧也!”
铁蛋方才醒悟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抠抠头皮,笑道:“我又没想脱,它们自己破掉了嘛。”
秦琬琬啐道:“你那七颗痣的本领可真大!”
不敢回头,一直向峰脚跑了下去,边道:“你快下来,你哥哥和东、北二宗的人打起来了。”
铁蛋大吃一惊,只一步窜到平台边缘,涌身便朝谷底纵落,疾如陨星,矫若扑鹰,掀掩之间便已赶过秦琬琬。
他自己倒还没觉著什么,但看在小泵娘眼里,却吓得呆住了,惊叫道:“你怎么搞的?”
铁蛋笑道:“我的壳儿破啦!”
一语未毕,早将秦琬琬远远甩在身后,心中又不禁暗暗好笑:“不披著壳子,还真无法跟妖怪面对面哩。”
眨眼落至谷底,马上就听见中午吃饭的那间木屋中传出各种热闹至极的声音,一大群西宗教众则将木屋团团围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铁蛋蹑手蹑脚走到一名教众身后,不由分说,三下两下扒得精光,其余教众已知他是“瘦鸥少爷”,自无人拦阻。
铁蛋穿戴妥当,挤进门内,只见徐苍岩挥动长剑和“四天王”金刚奴斗作一处,东、北二宗主要首脑个个面有怒容,站在一边,西宗“真空”、“无生”二老却连连摇头,不住叹气。
铁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楞眼相看而已,那知东、北二宗诸人竟大声咋唬起来:“徐二少爷,恭喜你啦!”
一个个眉开眼笑,显然都替他高兴。
铁蛋只有搔头□腆的分儿。
唐赛儿双目流转,高声道:“咱们既应彭教主之邀前来商议大事,自然怀著一片诚意,只希望三宗能够复归一体,使得咱们‘白莲教’日益茁壮,决无争夺名位的私心。”
她不疾不徐,侃侃道来,北宗诸人竟跟著一句一点头,彷佛这小泵娘是大伙儿的龙头一般。
铁蛋心中却已无余裕为她的领导魅力感到吃惊。
罢刚进得门来,还未觉著不对,此刻唐赛儿一开口,铁蛋才猛然发现她身著缁衣,头皮光秃,竟已变成了一个小尼姑,不由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只听唐赛儿又道:“现在彭教主虽然还没露面,但本宗斗胆有个提议西宗若以铁……徐瘦鸥为王,咱们东宗决无二话,立刻俯首听命!”
丙然不出彭莹玉所料,北宗诸人马上大声附和。
“四天王”金刚奴铁臂一抡,“叮叮叮”隔开徐苍岩连环三剑,向后跳出战圈,咧嘴大笑。
“铁蛋小子,我可没想找你们西宗的麻烦,刚才只是气不过这王八……你哥哥出言狂妄,才跟他动起手来。现在既有唐姑娘的提议,我姓金的当然赞成,那个狗种敢不赞成,先吃吃我金某人的拳头……”
嘴里顾著说话,又以为自己既已表明拥护西宗,和徐苍岩的争斗自当告一段落,全没防著寒星乍起,倏忽已射至眼珠之前。
铁蛋见势危急,不暇细思,自然而然推出双掌,却没想到自己一身内力已然独步古今,罡风扬处,空气为之破碎,天地为之翻腾,徐苍岩长剑脱手飞出,人更跌撞在屋壁上,铁蛋掌劲犹未歇止,将整片屋壁击得稀烂,“摩云剑客”便连人带剑一齐摔了出去;金刚奴庞大身躯也稻草人似的飞起,恰正跌入围在屋外的西宗教众堆中,压出一大片叫苦之声。
金刚奴一跌即起,拍手大笑。
“今日方知世上有此神功,就被一掌打死也不虚了!”
其他人众惊骇之余,更大声喝采,喊得喉咙都哑了。
徐苍岩翻身爬起,面容似乎又裂成碎片,尖声一笑,道:“弟弟,你真有福气,尽得彭爷爷真传,可喜可贺!这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只要大家同意拥你为王,我做哥哥的只好附骥喽!”
拾起长剑,排开教众,头也不回的走入自己的木屋之中。
铁蛋懊恼不已,想跟过去解释一番,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竟楞在当场动弹不得。
唐赛儿眼珠闪动,飞快转过念头,立刻踏上两步,面对屋外西宗教众,高声道:“徐二少爷显然已得贵宗彭教主衣钵,咱们东、北二宗钦服至极,决计以他马首是瞻,却不知各位西宗本宗子弟意下如何?”
铁蛋当即悚然心惊。
这半年多来的阅历,尤其从三堡那儿得来的经验,使他洞悉不少群众的心理与反应,情知此刻只要有一个西宗教众高叫出“我赞成”,马上便能像黄河决口一般,引发无数附和,不但自己永远脱不了身,徐苍岩在西宗的地位更加荡然无存。
心念电闪,不等唐赛儿语尾落定,已先发一声斩钉截铁的大喝:“我不当!”
犹若一个暴雷,震得人人面色苍白。
唐赛儿眼见一招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硬赶鸭子上架的计策,竟被铁蛋当机立断的拨开,良机稍纵,便再难造成气势,小泵娘不由暗暗跌足,大呼可惜。
但她仍不死心,鼓起如簧之舌,百般劝说,铁蛋却横定了心肠,一百个不依,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把所有人的热望全都摇冷了下去。
唐赛儿等人互望一眼,相对耸肩,无奈道:“只好再看彭教主意思如何,他老人家怎地还不露面?”
铁蛋心想:“他一来,我又完啦!”
可又不愿意撒谎,只得支支吾吾。
东、北二宗诸人还当彭莹玉不愿见大伙儿的面,不禁有点气愤。
“大天王”何妙顺沉声道:“彭教主既邀咱们来,却不跟咱们见面;咱们要推你们徐家的人当王,你们却又不肯,你们西宗可真够□扭!这样吧,我们再在谷口等候一个时辰,到时再无任何答覆或决定,咱们三宗合并之议就算作罢,大家各搞各的,谁也别管谁。”
手一挥,当先离去。
唐赛儿瞅了瞅铁蛋,彷佛想说什么,终于叹口气,摇摇头,跟著大家一齐走远了。
赫连锤等人忙争相围挤过来臭骂铁蛋不识抬举,铁蛋老气横秋的唉道:“你们懂什么?
少噜苏!要当你们自己去当。“
却抽空抓住秦琬琬,搔头道:“我不当教主,可以吧?”
秦琬琬忍不住一笑。
“我管你呀?奇怪!”
铁蛋打著结儿道:“我是说……如果我一直这样……嗯,这样没出息,你会怎么办?”
秦琬琬面上浮起一居红晕,眼中却闪著光,咬了半天嘴唇,忽然敲了他一下,叱道:
“你管我呀?奇怪!”
小鸟一样跑开了。
铁蛋不知怎地,却似吃下了一颗定心九,胸中舒畅无比,转念又忖:“好歹也该禀报师曾祖一声,他应该还有别的主意。总不能因为我,而使三宗合并不成。”
当即展开轻功,再度登上峰顶,穿过山洞,只见彭莹玉依旧面向无尽大地,叉开双脚,直挺挺的立在绝崖边缘,好像打从铁蛋刚才离去后,便不曾移动过半分。
铁蛋望著他孤独的背影,心头无限凄凉,只觉自己有点对不起人家,轻轻叫了声“师曾祖”,彭莹玉却连头都不回。
铁蛋又叫几声,仍然得不著回答,心忖:“莫非他不想理我了?”
绕到旁边一看,才发现他竟已气绝多时。
铁蛋急得大哭出声,双膝一软,“咕咚”跪倒在地。
“是被我气死的么?”
脑中一片昏沉混乱,久久无法自抑。
嚎啕了好一阵,终究不是办法,慢慢爬起身子,只见彭莹玉雄伟身躯傲然挺立于万丈绝崖之上,宛若一根撑住天篷的铁枪;山风凛冽,刮得他宽大白袍鼓胀飞荡,身体却硬是不动,双眼犹自烁烁有神,彷佛想把那与他作对的强风瞪碎一般。
这个胸怀狂热的老人一辈子都活在争斗之中,即令死亡也击不溃他的斗志。
铁蛋本还想把他放倒,双手才一触及他衣衫,却又立刻寻思道:“他天生是条硬背脊的好汉,如果一定要把他躺下来,恐怕他做鬼也会生气吧?”
顺著他不闭的双眼望去,他生前一心想要改造的锦绣大地平铺脚底,在艳阳下闪出宝石般的光彩,而此刻他无私无欲,只是紧紧守护著这个他曾经热爱的宝藏。
铁蛋又忖:“他应该永远站在道里的,总该有人永远站在这里。”
缩回手臂,转目一瞧,只见身后石壁上刻著十几个大字,显然是他刚刚临终之前,才用浑厚无比的指力镌刻上去。
“名曰空法,其实不空;心唯一念,不成也雄。”
蓦然间,铁蛋耳边又响起彭莹玉最后的话语:“做不到也要做,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
萧索落寞的语声,一遍一遍摧击著铁蛋的心坎,铁蛋终于逐渐颌会,四十多年来,这些少林前辈所打的这场无人明白的战争之中,潜藏著多少刚强、悲壮与无奈。
热泪再度涌满铁蛋眼眶。
“他一直想找一个跟他一样的人,接下去打这场打不赢的仗,但如今世上,那还找得到这样的人呢?而我……”
胸腔里堵上了说不出的难过,心头忽又一震,忖道:“从一开始,大概就有不少人想要打破他的梦想,结果却是我……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吧?”
铁蛋痴立老人身边,面临今生最大的抉择,到底是违背自己的本心,接下这副不可思议的担子,还是依旧狠下心肠,撒手不顾?
两股相反的力道撕扯著铁蛋的脑筋和血管,使得他浑身沁出冷汗,远眺无涯无际的党莽河山,顿时浮起一阵□徨与恐惧。
“我成吗?”
铁蛋自问。
眼前天辽地阔,万象流转,实在是太大而且太复杂了,铁蛋垂头望向自己颤抖的手掌,只觉自己渺小得可怜。
“这一身盖世神功可有个屁用?我凭那一点统治天下,当主当王呢?”
铁蛋可以想像得到彭莹玉对这想法的评语“懦夫!”
然而,就在同时,另一种谦卑恭顺,几乎是膜拜圣物的情绪,却柔缓的将他浸泡其中,铁蛋逐渐明白那是宇宙间生机的感应,更是另一条不可抗拒的路径的召唤。
“我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只会把人间搞得更坏。”
铁蛋这度想著的时候,并不卑怯,亦无犹豫,命定的道路已然展开,像水一样轻悠绵长,却令任何人欲私心、暴权强势无法抵御的滚滚直指尽头。
铁蛋匍匐著身子,向彭莹玉磕了几十个头。
“师曾祖,对不起了。”
凝视他孤独的背影,心中仍不免愧疚。
踯躅著走过大半个山洞,又忍不住眼望去、只见洞口又变作一粒极小极远,但却极亮的光点,彷佛一颗悬在冬夜天幕上的孤星。
“那是最后一个白莲教徒!”
铁蛋激动的想道。
身周烟气袅袅,万炷线香都已烧成了短短的一截,摇著投射出暗淡的光影。
铁蛋一个眼错,上千座神主竟突然动弹起来,喃喃诉说著:“那也是最后一个少林英雄!”
铁蛋怅惘的走到洞外,正想下峰,将彭莹玉的死讯告知西宗教众,却突地暗忖:“师曾祖这么一死,西宗便算完了,邓、吕二老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如今三宗又合并不成,死讯一出,难保西宗将来不被人欺负。”
望了望山洞,更又想道:“万一日后西宗守不住这块地盘,这洞里的秘密岂不就让朝廷知道了?”
当下打定主意,又朝洞口磕了几个头,双掌一分,凝气于胸,两股至刚至阳的劲力,顿把洞口周围的石壁震得粉屑四溅,块块松脱。
铁蛋缓缓阖拢双掌,宛若慈母拥抱婴儿,几十块磐硕大石不发半点声响,已将洞口完全封死。
铁蛋又痴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掉下几滴眼泪,轻叹口气,翻身纵下平台。
冷云横断峰腰,恰将峰上峰下隔成两个世界。
就在铁蛋穿透云层的那一瞬,身体猝然打个旋转,单脚脚尖找定一块略微突出的岩石边缘,宛若打桩一样,煞住了下坠之势。
遥望谷口,两队白色人龙正缓缓游出谷外。
束、北二宗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见彭莹王仍不露面,不得不灰心离开。
铁蛋有点想追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儿,却终于忍住没动,只一迳站立峰腰,目送他们消失在远方雾锁苍茫的地平线上,心中感喟不已:“那都是些好朋友。今日一别,再难相见,不知各人日后命运如何?”
虽无半分把握,但仍虔诚的向上天祝祷:“但愿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
两年后,也就是永乐七年,官军击破北宗,教众悉散,“后明帝国”土崩瓦解,“四天王”金刚奴、“大天王”何妙顺为官军所擒,械送京师,俱被斩首。
永乐十八年,唐赛儿起事山东,据益都,攻下莒县、即墨,进围安邱,为卫青所败,教众尽遭诛戮,无一幸免,唯独唐赛儿悄然遁去,朝廷乃诏捕山东、北京尼姑,及天下出家妇女,先后数万人。
唐赛儿不忍连累无辜,挺身自首,朝命捕下狱,加三木、铁拷,俟女尼女冠等既释,欲提唐赛儿问罪,打开牢门一瞧,只见刑具脱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