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起伏的胸膛里,可知她跑了很多路,她飞快地跑到床边,像小鸟似地跳着:
“哦!哥哥,你醒了……你醒了!”
谭啸不再为她这亲密的称呼而惊奇了,他兴奋地看着这个救自己活命的姑娘,讷讷道:“谢谢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娘!我不知如何来感谢你!”
依梨华收敛了脸颊上的笑窝,微微嘟了一下小嘴,伸出一只白雪似的嫩手,轻轻地按在他唇上;然后杏目半转,嗔笑着说:
“不要说这些话,我不要你谢我,知道么?”
她俯下身子,吹气如兰地道。谭啸微微点了点头,事实上,他也不能开口了,因为嘴还被对方冰冷的玉指按着呢!
依梨华松开了手,回头笑着对她父亲说了几句什么,那老人含笑拿着烟袋出去了。
这房间的格式很怪,谭啸已观察很久了,还是没弄清楚,它的屋顶是圆形而突出的,可是室内却是方形的。由半支的窗户望出去,对面有一排排的房子,全是老羊皮连缀成的,房顶也是尖椎形的,于是谭啸猜想自己这房子,一定也是那样。那是典型游牧民族的羊皮帐篷,很易拆建,迁移十分方便。
依梨华搬过来一张小凳子,放置在他床边,轻轻一推那绳网编就的吊床,这张床遂轻轻地摇荡了起来,她笑着问:
“舒服不舒服?”
谭啸微笑望着她,那是深情的微笑。依梨华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声:
“昨天晚上,可把我吓坏了。你的马跑在对面回族部落停下了,那些人也不管你死活,还想抢你的马。正好我骑马回来,天呀!一看原来是你,我也顾不得他们笑话,连马带人给拉回家了。”
她脸色红红地问:
“你是怎么了?我看你全身是血,当时吓得哭了。拔荡出来,我就给他说了,幸亏他老人家过去给人家医过病,说不要紧,就用这个土法子给你治,我连忙上祁连山给你去找刺草。”
谭啸仔细听着,不禁眼圈红了,直想掉泪,可是他不愿在女孩子面前哭,苦笑道:
“姑娘,谢谢你……”
依梨华小嘴一噘:
“瞧!又来了!”
她低下头,拉长了声音,娇声道:“以后不许再说什么谢不谢了,好不好?只要你伤能好,我就开心了。”
谭啸微笑着看看她,她那长长的睫毛,深如大海似的一双眸子,亭亭如玉树耸立的身材,一切都显示着女性真挚的美。
谭啸微微叹息了一声:
“姑娘!我的事一言难尽,等我伤好了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
依梨华扭了一下身子,妩媚地笑道:“不要紧,你慢慢地告诉我好了。”
然后她蛾眉一挑,杏眼泛威:
“我一定替你报仇,这个人好狠的心!”
谭啸苦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怕说出来之后,依梨华真的去了,那可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依梨华又笑了笑,道:“你的马,我已经拴在我们的槽上,衣服和银子,我都给你收起来了,还有一张画!”
谭啸怔了一下,微弱地道:“什……么画?”
依梨华笑着跑到一边,在一张桌子上找了半天,找出了一个卷着的纸卷。谭啸不禁面上一热,依梨华笑着打了开来。
“看!是画的梅花,真美!”
谭啸正想叫她收好,却见她低头细细看着画上的字,口中念着:
“春雪不解情,梅残心亦残!”
谭啸闭上眼,轻叹了一声。依梨华不解其意地皱眉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谭啸讷讷道:“没有什么……意思……”
依梨华终于发现了题在下款的名字,她脸色倏地一阵苍白:
“晏小真敬赠。哦……大哥!这是晏小真送给你的?是她画的?”
她的手有些发抖。谭啸张开了眸子,和颜悦色地轻喘道:“姑娘,晏小真是好人,你不应该恨她……我这条命,还是她救的呢!”
依梨华后退了一步,颤抖道:“怎么会呢?”
谭啸苦笑道:“姑娘你坐下,我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现在看来,是非现在告诉你不可了……”
依梨华走过来,轻轻拉着他一只手,秀眉半颦地苦笑道:“啊!不!你身体要紧,我不问就是了。”
谭啸微笑道:“没有关系,我慢慢说,你听着就是了。”
依梨华坐下来,皱着秀眉道:“那你小声一点,我听得见。”
于是,谭啸慢慢地一字一泪地叙说了一遍经过,只听得依梨华目瞪口呆。后来听到他如何为晏星寒诱至梅园,四人如何围击,以至谭啸身负重伤,依梨华不禁咬着下唇,热泪一滴滴淌了下来。
谭啸也忍不住伤心气愤,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也就是晏小真如何救自己的经过。依梨华听完后,半天不语。
谭啸叹息了一声道:“姑娘,你现在应该明白了?”
依梨华怔怔地低着头,半天才抬起头来,对着他甜甜地一笑,道:“我真气晏小真,她爹爹这么坏,她为什么这么好?大哥,从今天起,我不再恨她了,以后就是她再打我,我也不还手。要不是她救你,大哥,你真的……”
谭啸觉得一只手还在她软玉似的手中,十分滑腻,只是她那只手微微有些抖,不由惊道:“姑娘,你怎么了?”
依梨华先是一笑,可是终于一头趴在床边,呜呜哭了起来。谭啸不禁急出了一身汗,他喉中发出沙哑的喘息之声,这声音使这可爱的哈萨克姑娘,吓得不敢哭了。
她抬起头来,泪珠儿尚还吊在睫毛上呢!她娇哼道:“我没有事,你不要难受!”
谭啸苦笑道:“姑娘,你为什么哭,莫非我……”
依梨华抹了一下眼泪。
“我是怕……怕你以后只想着晏小真,而忘了我。大哥,那时候我怎么办呢?”
谭啸忍不住为这姑娘的真情逗笑了。
“你还笑……”
“姑娘,我笑你真是小孩子……”
谭啸长叹了一声,目光之中闪着泪痕:
“姑娘予我恩同再造,我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姑娘你太轻视我了!”
依梨华扭了一下娇躯,半嘟着小嘴,娇哼道:“晏小真对你也有救命之恩呀!”
谭啸流泪道:“可是她父亲是我的大仇人,这个仇,我早晚是要报的!”
依梨华怔了一下道:“那怎么办呢?”
谭啸苦笑了一下:
“所以,我和晏小真的父亲还是敌对的,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我!”
他说着,前胸不停地起伏着,显然为未来的冤孽而激动着,上天把如此矛盾、有悖情理的一项任务,交给他去完成,那实在是痛心的事。
依梨华看着他,着急道:“大哥你不要难受了,你的伤还没好呢!唉!都怪我,我不该问你这些的。”
谭啸摇头道:“这不关你的事……姑娘!你父亲说我身上的伤要紧么?我真想快一点好,我要报仇。”
依梨华轻轻握住他的手,小声安慰道:“拔荡说你心肺受了伤,另外还有好几处外伤,流血太多,最少要半个月,才能走动;要半年之后,才能完全复原。”
谭啸不由吓得呆住了!依梨华见他如此,不由娇笑道:“半年也很快,这半年,我天天陪着你,早晨我们上祁连山看日出,傍晚我们到沙漠上去骑马,你的身子很快就好了。”
谭啸不由望着她的脸,微微笑了……
“姑娘……你……真的……”
依梨华耸了一下鼻子,忽然帘子揭开了:
“这位相公,该换药了,时间到了!”
依梨华的父亲含笑走进来。
依梨华站起来,半笑道:“没办法,你得忍着痛,要受一点罪。”
谭啸望着依梨华的父亲,感激地点着头,这老人走到墙边,调制着这种奇特的药。
依梨华用手把谭啸身上已经干了的药块揭下来。
谭啸立刻感到松快了不少,他笑道:“这种药真灵,我已经觉得比昨天好多了。”
依梨华的父亲听见这话,回头哈哈地笑道:“很好!再有三四天,大概你就可以下地了。”
然后他又对女儿咭哩咕噜说了几句,依梨华过来扶着谭啸坐起来,微笑道:“拔荡说叫你不要嫌臭。”
她说着“噗”地一笑,用手在鼻子上扇了扇。谭啸苦笑道:“为了救命,臭有什么办法,唉!倒是老伯为了我……”
依梨华笑道:“不要说这些好不好?再说我要生气了……”
老人提着一个木桶走过来,笑了两声,就开始换药,他用一块木板,由桶里挖出黑烂膻臭的药,一块块抹在谭啸白皙的胸脯上。
那浓厚的味道,使谭啸由不住咳了起来,依梨华忙用一把扇子,在他脸前轻轻扇着,自己也皱着鼻子。忽然,一阵乱嚣之声,由他们附近传过来,老人皱了皱眉,比了个手势,依梨华轻轻扶着谭啸躺下。老人放好了桶,揭开帘子走了出去。
五
谭啸似乎预感到,不幸的事情又来临了。依梨华悄悄走到门边,却见老人正由外匆匆走进来,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道:“谭相公!事情不好了,有人找来了,我们要先把你藏一藏!”
谭啸不禁剑眉一挑,可是突然又想到,这是在人家里,不能连累人家,只好叹息了一声。依梨华气呼呼地叉着腰道:“晏老头子也欺人太甚了!”
她说着回头望着谭啸,苦笑道:“你只好暂时忍一忍了,让我和拔荡打发他们回去!”
哈萨克老人急急比着手势,口中用族语说了几句,二人把谭啸软床解了下来,一人提头一人提脚,转到了侧边一间极小的堆着干草的房子,把谭啸轻轻搁在干草堆上,又拉过了一张大羊皮,盖住他上半身,下身轻轻掩了些干草。就在这时,一阵急骤的拍门之声传了进来,一人操着陕西口音道:“老头在家么?”
跟着有脚踹门的声音,依梨华忙拉着父亲走出去,门已被踹开了,呼啦进来了七八个小伙子,头上都缠着白布。为首一个矮个子,手上拿着一对铜锤,直着眼道:“老头,我们是马场里的人,我们主人是肃州城的晏老善人,这个你大概也知道!”
依梨华看得有气,她父亲却装作不懂他们的话,咭哩呱啦地比着手势,那个陕西人回头骂道:“他妈的,谁说他懂汉语?老九,你给他说,问他把那个人藏到哪去了?”
立刻走上来一个脸上抹着鼻烟的小子,对着哈萨克老人说了一大套哈萨克语,大意是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受伤的汉人。
依梨华的父亲,名字叫做依梨伽太,是一个很老练的哈萨克人,听了这话后,连连摇着手;一面用族语说了一大套。那个懂得哈萨克话的老九,翻译给那个陕西人道:
“这老头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一概不知!”
陕西人合了一下手中的铜锤,发出“当”的一声,大骂道:“娘个鼻子!人家都看见那小子是来这里了,他怎么说没有?妈的,你问问他,是他的头硬,还是我的铜锤硬!”
抹鼻烟的老九,正要翻译过去,一边的依梨华实在忍不住,走上一步道:“你这人怎么开口就骂人?我爹不懂你们的话,我可懂。”
陕西人本来全部注意力都在依梨伽太身上,此刻闻言,不由向一边的依梨华瞟了一眼,立刻发出一阵尖笑,口中嚷道:“哟!还有个大妞在这里呢!我进来了半天,怎么没看见?”
说着就转过身来,对依梨华挤着眉毛笑道:“大姑娘,你会说汉语很好,我刚才说的话,你大概听见了。我们是雅儿河马场的,我们的东家是甘肃头一块招牌天马行空晏星寒晏老善人,这个大姑娘你大概也知道吧?”
依梨华忍着气,点头道:“这个我知道,那你们马场里的人,也不能到处欺侮人呀!”
陕西人尖着嗓子大笑了一阵,就手一翻一双铜锤,把锤柄双双插在了腰带上,眯着一双小眼道:“好说!好说!大姑娘不要误会,我们怎会欺侮人?我们都是呱呱叫的好人!”
他往地上啐了一大口痰,一面用脚去搓,一面笑道:“大姑娘你真行,这衣马免地方,你去问问,还真没一个人敢在我铜锤罗跟前耍横的。大姑娘你真行,我算服了你了!”
依梨华薄嗔道:“少废话!你们的事完了没有?我们还有事呢!”
铜锤罗怪笑了一声,一面拉着袖子道:“完了没有?哈!大姑娘,你是说笑话了,我是真心问你,那个汉人小子,你们藏到哪去了?听说他身受重伤,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他口中一面说着,一对黄眼睛珠子满房里乱溜,走过去拉开房间的帘子,往房里面看了看,脸上带着奸笑。依梨华要是在以往,对这种人,早就不客气了;只因现在为谭啸着想,才不敢轻举树敌。
她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不信,就查好了,反正就这么大一点地方!”
铜锤罗口中学着女人的声音:
“反正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嘻!真嫩,我说大姑娘,你今年十几了?”
依梨华不禁大怒,清叱了一声:
“你们这群狗东西,都给我滚出去!”
铜锤罗一翻小眼睛:
“哟!怎么啦?滚出去?”
他边说边走到依梨华跟前,伸出一只手,往依梨华脸上摸去,口中嘻嘻道:“大妞!
你可真厉害呀!”
不想他这里手才伸出来,还没挨着人家的脸呢,自己脸上倒先开了花,“啪”的一声脆响,铜锤罗大嚷了一声:
“唉哟!唉哟!”
头上的缠布也被这一巴掌打掉了,露出鸭蛋似的一个大光头。他往边上一跳,大嚷道:“好个娘们,你是要造反了!”
他口中这么嚷着,身形一转,已到了依梨华跟前,一抖双手,朝着依梨华两边肩头上就抓!可他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哈萨克的姑娘竟是技击中的高手,她怎会把铜锤罗之类的人物看在眼中?
铜锤罗双手方自抖出,只见对面姑娘娇躯一晃,已经不见了影子。铜锤罗方自一惊,倏觉得后胯上被人用力踹了一脚,顿时“扑通”一声,一个狗吃屎摔倒在地。总算这家伙平日还会几手花拳绣腿,他猛地由地上爬了起来,顿时头上青筋暴露,双目赤红,一伸手,把腰上的一对铜锤抽了出来。
只见那姑娘正远远叉着腰,对着自己冷笑。铜锤罗门吼了一声:
“我看你往哪里跑?”
他口中说着,一个箭步跨到依梨华身前,手中锤一上一下,用“仙人担”的打法,直向依梨华头上、当胸两处要害上捣来。
这两把铜锤眼看捣上了,人家姑娘只一伸手,噗的一把,不偏不倚,正抓在了铜锤罗的一对铜锤杆柄之上,铜锤罗使劲向外一夺,口中哼道:“你撒不撒手?”
依梨华跟耍孩子似的,一抬腿,口中道:“对了,看谁撒手!”
铜锤罗顿时又被踹了个屁股墩,这一下可把他吓住了。虽然身上没受什么伤,可是人家功夫比自己强多了,这是没有问题的。
眼看着黄澄澄的一对铜锤,在对方白嫩的玉手里把玩着,对于自己连正眼也不看一眼。
铜锤罗的脸可是丢大了,偏偏他带的几个人,全是废物点心,躲得远远的,大眼瞪小眼地对看着,竟没有一个敢下手的,铜锤罗气更是不打一处出。他由地上翻身爬起来,点着那颗光头,狞笑道:“很好,想不到这衣马免地方,还真有能人,我铜锤罗今天是认栽了,大姑娘你的大名是……”
依梨华冷笑道:“我叫依梨华,像你这种本事,也敢出来欺侮人?你差得也太远了。”
铜锤罗面色红得就像紫茄子似的,他一面把地上缠头的布拾起来,一面道:“这么说,那个汉人一定是你给藏起来了。不要紧,你今天打了我,算你神气;可是过几天,把我们当家的晏老善人请来,你要是真有种,就去斗斗他。你要能逃过晏老善人的手法,我才算真正服了你!”
依梨华冷冷一笑道:“我管你什么鹅不鹅,你把鸭子找来我也不怕!”
铜锤罗先还不懂这是一句挖苦他的话,怔了一下,喃喃道:“什么鸭子……”
接着他脸一红,算是想通了,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脚,大叫道:“好!有你的!走!
我们走!”
说着回身对众人一招手,那几个跟来的伙计,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巴不得有此一溜,当时回过身来一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