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随着右腿收回,却见他足尖上勾着一条细若小指的白色细绳,上下晃动不已。那绳索本是埋隐于云雾之中,如不为老人足尖勾起,任何人也难以发现。
此刻老人弯身以手代足,将那绳索抓于手中,用力地拉动着,阳光里,像一条长有十丈的巨蛇,在云雾之中上下波动着,不要说走了,就是看上一眼,也够吃惊了。
雪山老人注意着谭啸的脸色道:“少年,我们必须要由这飞绳上走过去……嘻嘻!”
他哑着嗓子道:“你敢么?”
谭啸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暗忖道:“这莫非也是他的考题么?”
他知道这种走法,如无极深的内功造诣,绝不敢在其上妄踏一步。因为这种索太细太长了;而且是有异一般江湖卖艺之流的。因为一般所谓的走索,短而且直,离地最多不过数丈;而且还要手中持有平衡的竹竿之类的东西。可是眼前这种走法,却是完全相反,最可怕的是整个绳索除短短的两端目力可及以外,其他部份全在云雾之中。
这种走法,简直可以说是玩命,谭啸陡闻之下,怎会不惊!
略一犹豫,老人面上已浮有微笑,谭啸当时心一狠,长叹了一声道:“悉听尊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叫我有言在先呢!走!我们走!”
老人似乎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两道扫帚眉倏地向两下一分,伸出两只手,紧紧按在谭啸肩头,哈哈地笑道:“我可是有言在先,你摔下去,可是绝对活不成,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他一面说着,一双细目,泛出炯炯的锋芒,在谭啸面上游离着,又问:
“你决定了么?”
谭啸点了点头。老人面上泛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后悔?”
谭啸咬了一下牙道:“不后悔,老先生你先走吧!”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道:“好!你自己想好了,可不能怪我!”
他说着身形轻轻纵起,直向白云之中落去。谭啸不由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雪山老人身形一落,全身已隐入云中,遂听老人的哑嗓音道:“少年,你来呀!”
谭啸答应了一声,心中可是发着毛,他本心是想跟着老人身后走的,那样虽然是险,却还有人前导,总比自己一个人瞎摸瞎闯好得多。谁知老人竟会有这一手,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当时把心一横,试探着向那绳索上踩去,只觉那细绳左右荡动不已。谭啸一向是自负轻功颇高的人,这一时,却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紧紧地咬着牙,注视着足下,一步步继续向前踏去,却不料那绳索竟是动得更为厉害。如此十步之后,全身已隐于云雾之中,非但前路茫茫,目光不及,便是身后也是为浓云所封,伸手不辨五指。前进固是险到了家,后退更是不可能,真个是“进退维谷”!
他抑制着丹田内力,把身子定在绳子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对岸,传来老人的笑声:
“少年,我可以告诉你,你如能设法过来,就算通过了我的第二试题;否则不必血溅石碑,这千仞深渊,也就是你埋骨之处了!”
谭啸不由长叹了一声,问道:“这云雾不知何时才开?老先生你可知么?”
老人呵呵笑答道:“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云雾长年封锁于此,从无开时,这一点,你不必再心存妄想了!”
谭啸循声前进了五六步,又问:
“莫非到夜晚也不开么?”
老人嘿嘿一笑:
“不开!你死了心吧!”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三步,站定叹道:“老先生,你这题目太难了,小可恐怕性命将葬此渊中了!”
老人呵呵一笑,谭啸一连进了五步,老人说:“这是你自找的,怪得谁来?”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几步,愈觉云雾浓湿,自己身上面上都沾上了一层极小的水珠,足下绳索更是动荡不已,由此可证明,老人确是站立在绳索另一头发话。谭啸放心不少,定了一定,又道:“我死之后,只求你老把我尸骨捡回埋葬,小可死也瞑目了!”
老人嘻嘻一笑道:“这倒可以答应你。”
谭啸立刻又前进了三四步,耳闻老人说话之声,距离自己不过四五丈左右,心知离岸不远,这时那细绳子更是微微颤动不已。
谭啸站定身子道:“老先生不可动绳,诡诈害人不是侠义本色!”
老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何曾动过绳子?此处是一洞口,风力极大,你自不察,岂能随便诬人?”
谭啸在他说话之时,一连前进了十几步,心内暗喜,又道:“你老明明以足动绳,何故不敢承认?唉!我谭啸真后悔有此一试!”
雪山老人勃然大怒道:“小子!你如再说,我可要……”
忽然他觉得绳索上有物移动,已临身前,不由吃了一惊,忙闭上了口,却觉得头顶一股劲风掠过,遂闻得谭啸朗笑之声,由身后传来道:“老先生引渡之恩,小可拜谢了!”
雪山老人忙一回头,却见谭啸正昂立在一块耸立的石峰之上,满面春风地微笑着。
老人不由脸一阵红,一时膛目结舌,这才知自己竟是上了对方的大当!
谭啸飘身下石,深深一揖道:“老先生一诺千金,当不至言出不算吧?”
老人这时,脸色由红而白,由白又红,最后仰天狂笑了几声,一翘大拇指道:“好!
老夫算服了你了,好小子!你太聪明了!”
说着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摸着头上乱发,皱着眉毛喃喃自语道:
“这个点子太好了,怎么小袁过去会没想起来呢?”
谭啸心中一动,含笑道:“你老口中说的小袁,又是何人,可肯见告?”
老人苦笑了笑,一副上了大当后悔莫及的样子,叹息道:“你不认识,他也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年轻人,他名字叫袁菊辰,我叫他小沙漠,也叫他小袁。”
谭啸笑了笑:
“我认识此人,并且是好朋友。”
老人一怔,怒道:“是他叫你来的?”
谭啸摇头笑道:“他从未说过你老,这全是我福至心灵。”
说着深深又是一拜,笑道:“谢谢你老的成全。”
老人窘笑了笑,点头道:“我答应了你,自是不会说过不算;不过,你这种小聪明确实令我佩服。他妈的!你这小孩真精,又可恨,又可爱,真他妈的!”
谭啸不由皱了皱眉,被老人一连两句“他妈的”骂得有些哭笑不得。
老人用力地抓着乱发,继续道:“当初小袁就想学我那一套‘黑鹰散手’,只是这道绳桥,他却没有办法通过。不是我救他,他小子准摔死,我因爱他机灵,功夫也不弱,非但没有要他守约去碰石头,反而传了几手功夫。只是没有传他这手‘黑鹰散手’,他也不好意思再求我教给他,真想不到,你竟然知道我会这手功夫,是谁告诉你的?”
谭啸不禁心中恍然大悟,暗忖原来袁菊辰再三关照我,不要说出是他指引,其中有此隐情。由是,内心更把菊辰感激十分。
雪山老人这时盯视着谭啸问道:“少年,你在阿克苏要留多久?”
谭啸反问道:“你老这两套功夫,要传多少时间?”
老人怔了一下,黯然道:“噢!这恐怕不是十天八天能教完的!”
谭啸含笑道:“那我就多留些时候,总之定不使你老失望就是了!”
老人这套“黑鹰散手”乃是他数十年浸淫而引为平生最得意的功夫,曾立过誓,一生绝不传人;而且武林中知道他这一手功夫的人极为有限。故此,虽曾妙想天开的立五字碑石昭示武林,却从未有人知道并要求过他传这一手功夫的。虽然数年前袁菊辰曾有此一求,却未达志,想不到今日这年轻人居然用计得逞,怎不令他悔恨叹息不已,可是以他声望,却又不能言出不算,一时好不扫兴,只管低头不语,踽踽地向前行着。
谭啸在他身后跟着,这片地方太美了,在梅花深处,现出茅屋一角。
老人推开竹门入内,连头也不回。谭啸老着脸跟了进来,心中暗笑,这老儿器量未免太小了,你虽如此,却总不能说了不算!
老人推开茅屋的门,回头干笑道:“请进!”
谭啸弯腰道:“正要打扰!”
说着迈步而入,老人进房后摔门极重,谭啸心内不由暗笑,心忖这老儿肝火未免太甚了。
想着已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见室内设备极为简陋,可是却颇有古意。一张高仅尺许的长案,为松木所制,案上除列有文房四宝外,尚有一具形式极为古雅的古筝;地上摆着一个球枕和一方软垫,可供人依身弄筝;长案一边有一画斗,有一竹根制大笔筒,其中斑管如林;靠左面窗下,置有两槽水仙,和窗外一株红梅映衬得十分清趣。
这房间虽不大,可是光线极好,四面轩窗齐开,山风吹进来,带着岭外的梅花气息,北窗下两张靠椅中夹小几,谭啸所坐正是其中之一,地面为极光洁的竹片拼凑而成。老人脱下鞋,改踏软底拖鞋而入,笑视着谭啸足下道:“你的脚?”
谭啸不由脸红了一下,忙弯腰把鞋子脱了下来,老人一面丢过一双拖鞋,一面笑着点头道:“这样干净一点,老穿鞋,容易长脚气。”
谭啸知他有意讥嘲,便也笑道:“老脱鞋,容易生冻疮!”
老人怔了一怔,哼了一声,又不乐意地笑道:“简慢得很,没有茶!”
谭啸哈哈一笑,手举着酒囊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道:“有酒就好,老先生不必客气。”
雪山老人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两弯眉毛紧紧地皱着,他心中本想以冷漠的态度,令谭啸心生厌恶而去,不想对方却偏是好涵养,无可奈何之下笑了笑。把先前故示冷漠的态度收了收,却改换方式道:“少年,你一定要学我这两套功夫,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便翻悔!”
谭啸嘻嘻一笑,拱了一下手道:“老先生是一诺千金,自无翻悔之理!”
老人讪讪地点了点头,眯着一双小眼道:“可是老弟台,你……”
谭啸一听他忽然又变客气了,心知此老定是一极为狡黠的人物,当时微笑道:“老人家有话请说。”
雪山老人伸舌舔了一下厚唇,问:
“老弟!你的内功可曾练到了三花盖顶、五气朝元的地步?”
谭啸一怔,脸色微红道:“这个……”遂又一笑道:“虽未至此地步,却已打开任督、奇经八脉,三十六诸天境地,也已贯通,离三花盖顶、正气朝元也不远了!”
老人作了一个狡笑,耸肩道:“老弟!这并不是我说话不算,要学我那两套功夫,内功没有如此根底,是不行的。”
他搓着手,又笑了笑,试探着问:
“怎么样?咱们再换两套别的功夫怎么样?三套、四套都行!”
谭啸不由一怔,心说不好,这老家伙竟想耍赖,我可不能上他的当。听袁大哥说,此老一向把这两套功夫,视为不传之秘,怕是他掉耍的花枪吧!
想着摇了摇头,老人不由面色一沉,又堆笑道:“老弟!别太不知足了,凡是能受我一技之传者,在武林中,大可扬名立万,你又何必非要……问题是你自己底子不够,怎么能怨我呢?”
谭啸哈哈一笑,把手中酒囊,猛然往地上一掷,立身一揖,面色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朗声道:“我谭啸不远千里而来,只当老先生你是一个人间高士,今日一见,实令人寒心!”
雪山老人面色青红不定,有些发怒地听着。谭啸继续道:“小可生就怪癖,宁食仙桃一口,不食烂桃一筐。老先生既推三阻四,语词奸诈,小可这就告别,至于你老另传别技的好意,小可心领就是,哈!”
他耸肩一笑,又道:“武林中盛传的‘五字碑石令’竟是如此一个骗局,令人齿冷!
齿冷之至!”
这一番话,直说得雪山老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上直冒汗,看着谭啸这种激昂慷慨之态,他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只是嘻嘻地笑着。
谭啸一揖之后,直向门外就走,他盛怒之下,大步而出,待行出房门六七步之后,才发现足下竟还是穿着人家的拖鞋,不得已,又重新转身而回,才一进门,却见老人面门而立。
谭啸怔了一下,正要弯腰脱鞋,忽见老人双掌向外一伸,直奔自己两肩上拍来。谭啸不由一惊,忙向后一仰,但觉头顶人影一闪,老人已由自己头上掠了过去,谭啸正要转身,却觉得两处大筋上一麻,已为老人双双拿住了双肩麻筋。
雪山老人这种快捷的身手,确实令人战兢。谭啸尚未看清他怎么出手,已受制于人,顿时只觉全身一阵颤抖,额角上涔涔汗下。
但他仍能发话,冷笑道:“这是为何?莫非……我……”
才说到此,老人已大喝道:“住口!”
谭啸不由闭嘴不言,却听得背后老人发出夜猫子似的一声长笑,抖声道:“好个小兔崽子,你有几个脑袋?你凭什么向我发这么大脾气?你简直是混蛋一个!”
他说着分出一只手,一托谭啸的腰,把谭啸整个身子举了起来,大踏步向房后走去!
谭啸咬牙切齿道:“你不传我功夫就算了,怎可如此对我?”
老人又是一声长笑:
“我还传你功夫?没揍你就是好得了!我这一辈子见的人物多啦,还没见有你这么横的!好!好!我们看看谁厉害!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托着谭啸,飞快地走到了茅屋后边。谭啸想不到此者竟是这么大脾气,自己落在他的手中,看来真是惨了。
这茅屋之后,是高可耸天的石峰,就在石壁间,凿有两个洞穴,为铁栅紧紧封着。
老人一面托着他,大步走着,一面冷笑道:“你先陪我的黑子住几天,看你还厉害不厉害!”
谭啸心尚不解何谓“黑子”,就见老人伸出一足,把铁栅门勾开,双手一抖,已把谭啸送了进去,就势一带门,“当”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谭啸就势一滚,已站了起来,倏地扑向铁门,奈何铁门已关上了。
这时却听见身侧兽喘喋喋,鼻中更是闻得一股臊臭味,他猛地转过身来,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来就在他身前三尺左右,另有一扇空格铁栅,正有一极大黑熊,攀栏而立。一张狒狒似的嘴,伸出一半来,掀唇如血,露出两排短剑似的牙齿,喉中正呼呼有声地低哮着,口中滴着腥涎。
这是一只天山所产的大公熊,谭啸还是第一次见到,过去虽也见过人家要把戏,有玩狗熊的,可是那种熊和这只黑熊,在大小上却不能比了。
这熊站起来,竟比谭啸还要高出一头,腰背极粗,怕二人合臂也抱不过来。前身自颈以下,生着如雪似的白毛,背部毛色漆黑如墨,一双黑亮的眸子,凶恶地瞪视着谭啸,其状狰狞已极。
谭啸陡然见状,不免大吃一惊,后见当中有铁栅隔离着,心才放宽了些,这时却见铁门外的老人,正咧口得意地笑着。
谭啸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想了想,却是一言不发,退至壁角,把身子蹲了下来,连看也不去看他一眼。
雪山老人怪笑了一声:
“你安心在此住些时日,我要煞一煞你的火性,到时自会放你出来!你如再敢无理,我就关你一年半载,看你又能如何?”
谭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雪山老人以手指了一下峰前云海,嘻嘻地笑道:“每日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其寒冷程度,到时你自能体会,你必须要忍耐。”
他说罢转身而去,谭啸内心十分愤怒,想不到此老竟是如此一个不通情理、固执偏激的老人,只怪自己方才出言冲撞了他,看来自己学技不成,反倒要在此大吃一些苦头了。想着叹了一声气,喃喃道:“袁大哥,你可害死我了!”
一言甫毕,只听身侧震天价的一声大吼,吓得谭啸忙滚坐一边,却见竟是那大熊,正怒睛掀唇朝着自己发威,一只熊掌伸出铁栅以外,向自己抓着,仅仅距离自己面门两三寸;而这石洞地势极小,再想后退一寸也是办不到的。
谭啸不由叹息了一声,既无退路,又不能坐以待毙,说不得只好应付一下这畜生了。
想着又仔细地打量这只大熊,越看越觉这家伙硕大无朋,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