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又仔细地打量这只大熊,越看越觉这家伙硕大无朋,竟是自己生平仅见,一双熊掌箕开着,大如棋盘,又厚又长,衬着它那半截铁塔似的身子。两臂如桶,腰大如缸,这东西如在深山中出没,只怕狮虎见了它,也要尽速回避。
想着,见它一只巨掌在自己面前兜来兜去,口中发着怪声,像是故意引逗自己为乐似的。少年人好奇本是本性,谭啸一时提内力贯之右腕,想试试它到底有多大劲力,同时也想给它点厉害尝尝。
他这么想着,却不敢正面和它较劲,待它巨掌由自己脸前甩过时,谭啸倏地舒腕,猛地叼在它的巨掌之后,用全力往铁栅上撞去。
那巨熊忽地厉吼了一声,巨掌向后一挣,这一挣之力,直把谭啸整个身子给荡了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一边,痛得“啊哟”一声,一时只觉右掌虎口发热,直似裂开了一般。
如此一试,算是把谭啸心给冷了一半,可是他的内力,却也使那巨熊吃了苦头,这畜牲本是天山特产,名叫“白黑子”,是稀有的熊种之一,生具神力,力裂虎豹,在雪岭之中出没,无异天山之王。被雪山老人擒获时,尚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熊,本是一对,后来因病死了一只,只剩下它独自一个,老人已养了五年左右,几通人性,素日喜爱十分,差不多隔日就来探看一回。它眼目之中,除了怕老人以外,何曾怕过任何人,想不到今日为一陌生人一握之下,一只右掌痛彻心肺,不禁怪声厉吼起来,一双巨掌平空荡着,拍打着铁门哐哐直响,那种声势,真是惊人已极。
谭啸吓得紧缩壁根,心内忖着,幸亏有当中这一层铁栅门隔离着,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那巨熊拍打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了,躺在一边,翘起四足,在空中舞弄着,口中“呱呱”乱叫着,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玩一个大木球。奈何那木球甚是圆滑,总是载它不住,玩了一会儿它就忍不住发起火来,只一拍,把那实心木球拍了个粉碎。谭啸望着它,心讨:人谓熊心好奇无耐性,看来倒是不假。
一会儿,这只大熊又趴在铁栅上,伸出舌头舔着铁条,舔得津津有味。
谭啸看得倦了,躺了下来,地上铺着极厚的干稻草,不觉得很硬。
他一个人心中想着心思,不知日已中天,但觉腹中饥饿难当,不由翻身坐了起来,心想这雪山老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把我关在兽穴里,莫非连吃的也不给我么?
他弯腰站起,忽觉前胸一物硬帮帮的,用手一摸,才想起是那口“阿难”短剑,不由心中大喜,暗忖我真是糊涂到家了,放着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用它,却在此受困为何?
他忙解开外衣,把悬在前胸的那口短剑拿了下来,方要以手抽出,忽听隔栅的巨熊,连声地怒吼起来。偏首一看,却见那大熊,正瞪着一双黑目,惊怒地看着自己。谭啸微微一笑,叱道:“畜牲,现在我可不怕你了,你再敢伸手,我就给你砍掉一只!”
说着振腕把宝剑掣了出来,洞中立时闪出了耀目的白光,他先试着在那铁栏上削了削,随着剑刃,铁屑如泥纷纷落下。
谭啸不禁大喜,正待挥剑断栅而出,忽地心中一动,暗道:“不可!我此行目的为何呢?如此作法,岂不与雪山老人更成了不了之局么?”
想着缓缓把剑收了回来,又想,尽管老人此刻对自己不算友善,可是这类奇人每多异处,喜怒不形于色,别是他有意借此试探我的耐性或是什么吧?我还须稍安毋躁才好。
这么一想,心又沉下了些,就连伤熊的心,也扫了一个干净。慢慢把剑收回鞘内,仍然悬至前胸,把外衣整理好。
那熊也真怪,在谭啸掣剑时,它口中一直发着呼呼的低哮之声,此刻他把剑收好了,这熊也就不叫了,又重新伸出舌,舔着铁栅。这几根铁栏,想是长年为它舔擦,舔磨得黑光净亮,未生一些铁锈。谭啸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得很,方要躺下身子,却见那大熊忽地掉过头来,一声大吼,走至门前,欢蹦乱跳不已。谭啸不禁吓了一跳,忙回过身来,却见门外行来一个跛足的孩子。
这小孩顶多不过十四五岁,他背后背着一个大麻袋,手中提着一个装食物的提盒,一拐一跛地朝这边走过来,远远地站在兽栏前,翻着一双小眼看着谭啸。
“你就是来找雪公公学本事的那个人是不是?”
谭啸见这小孩,虽是一足微跛,但长相倒挺聪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头上梳着一个童髻,身着黄葛布衣裳,十分宽大,似雪山老人的衣服。身材瘦长,面色倒很红润,谭啸本是一肚子闷气,但看见这孩子,却是发作不出,勉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就是我,有事没有?”
小孩往前又走了三步,放下了背上的麻袋,皱着眉头说:“听说你功夫不错,你既然有功夫了,干嘛还要来学呢?”
谭啸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因见这小孩说话之时,离着他远远的,不由笑道:“你怎么不走过来说话?离这么远干什么?”
小孩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怕你给我一家伙,我可吃不消!”
谭啸不由哈哈笑了一声,遂摇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打你!来!你是给我送吃的来了吧?”
小孩提起提盒,慢慢走到谭啸门前,把提盒往栏栅前一放,马上后退了几步。谭啸微微一笑,伸手把提盒拿了进来,退至一边,打开了盒盖,见有烙的酥饼,还有小米稀饭。
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那小孩远远看他吃后,才算放下心来,又重新提起了麻袋,往那大熊栏前行去。
那只大熊,早已忍不住在栅内又蹦又跳,小孩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它,一直走到铁栏旁边,先伸手进去,让那比他两倍大的巨熊,在他手上舔来舔去;然后才把麻袋之中玉米、甘薯等食物,一样样抛进去,任那大熊吃着。小孩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它吃,一边伸手进去摸着它的毛。谭啸心中不由甚为惊异,暗想这熊方才是何等凶猛,如今在这孩子手下,竟是比猫还要柔顺,这倒是怪事。
小孩摸弄了一会儿,眼睛又溜向谭啸,讷讷道:“多吃一点,一天只有一顿。”
谭啸怔了一下,放下了筷子,又笑了笑,问他道:“看样子我在这里,还要住好几天了?”
小孩比了一下五个手指道:“最少五天!”
谭啸想了想,眉头微皱道:“小朋友!我有一件事托你,你肯不肯为我去做?”
小孩眨了一下眼睛,讷讷道:“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谭啸笑道:“我在阿克苏一家店里有一匹马和随身的几件衣服,你能不能去关照一声,叫他们好好为我照顾一下,等我回去时,多给他们钱。”
小孩皱着眉,一只手摸着头,慢吞吞道:“那得走不少路呢!我的腿又不大听使唤;不过……好吧!谁叫你求我呢!等一会儿我就骑马去一趟,你得把那客栈的名字告诉我!”
谭啸很高兴地把那地方详细地给他说了一遍,小孩点着头表示他已很清楚的样子,又问;
“你吃完了没有,我该走啦!”
谭啸把饭盒子拿出来。笑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接过了饭盒,答道:“我叫戚道易,人家都管我叫小跛子,你也这么叫我就是了!雪山公公养活我,每天给他弄弄饭,再就是喂喂这黑子,别的没什么事。”
谭啸正要再问他些话,就听见远处雪山老人的声音唤道:“小戚!你多说些什么?
还不快来!”
小跛子嘴一咧,小声道:“老爷子又叫唤了!”
说着一面高声答应着走去,却抽个冷子小声道:“相公你千万别急,只要忍下去,一定有好处!”说着就跛着腿一溜烟似地跑了!
小跛子戚道易走了之后,谭啸发了一会儿怔,心想照小孩方才所说,老人此举果然是在试探自己耐性如何了。
可是试探尽管试探,从没有听说过把人和熊关在一块的,这简直近乎是侮辱,想着不禁有些生气。若非是渴于学成绝技,真不甘受此辱。
他长叹了一声,开始在这仅能转数步的石洞内踱着,再看隔栅的巨熊,已倒在地上睡了,睡得甚是香甜。他走了几转,靠墙坐下,默默闭目养神,约有半个时辰左右,那大熊睡醒了,在洞内来回走着,口中发着咆哮之声。谭啸心中正自胆战,忽然一阵袅袅的笛声,自前室传来,声调十分婉转。说也奇怪,那原来咆哮的巨熊,忽然静了下来,竖起一双耳朵,似在仔细地倾听着!
谭啸觉得很奇怪,心想莫非这畜生也听得懂笛音么?
果然,那巨熊先是倾神细听,后来便来回地在洞内走着,时停时动,喉中发出阵阵低啸声;最后一双前掌竟自人立起来,足下竟按着笛音所传来的节奏,时慢时快地走动着,口中呼呼有声地疾喘着,看来真是怪态十足。
谭啸不由大为惊疑,先是看着想笑,后来笛声一变,那巨熊步伐也跟着变了,巨大的身子转动间,竟并不显得臃肿。最怪的是足下所踩的竟是一种看来十分好笑的步子,时前时后,时左时右,却是快捷无比。
似此约有盏茶时刻,笛声才慢慢停了下来,那巨熊也如同皇恩大赦似地停了下来,累得呼呼直喘。谭啸看着虽是奇怪万分,却并没有想到其它方面,眼看那熊四脚朝天地躺着,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其状丑恶已极!谭啸暗笑,这种东西,竟也懂得跳舞,这真是应上了那句骂人的话:“丑人多作怪了!”
想着正自好笑,忽闻笛声又起,只是几声短音节,地上的巨熊,连声发出巨吼,似乎对笛声抗议。无奈那短音节仍自连声地催促着,迫得那熊不得不二次站起身来。
紧接着,笛音如前又娓娓吹奏了起来,声调和方才一般无二,那黑熊喉中发着极为委屈的短鸣之声,却不得不仍然人立而起,和先前一样的足下踩踏起来。谭啸不由十分奇怪,当时由铁栅门内向外望去,远远见老人所居茅屋后窗敞开着,隐约可见老人面窗而立,正自横笛吹奏着,那娓娓动听的笛音,正由那边散传过来。这时,那只大熊正是舞得起劲的时候,一双大粗腿时前进后地踩踏着,谭啸不禁看得呆了,心想天下竟会有这种怪事,熊还会跳舞?
想念之中,目光不禁注意着它一双大足,想看看它到底跳的是一种什么舞步,谁知这一凝神细看,竟觉出有些苗头。
原来那巨熊虽是转跳频疾,可是却是反复地踩踏着一种固定的步子,日光料照进来,映着它巨大的身影,时进时退,稳重处,步如泰山;疾快处,捷如狡兔。谭啸不由心中一动,忙自站了起来。可是这时,笛声竟自歇了下去!那巨熊跟着推金山倒玉柱似地倒了下来,累得喘成了一团!
谭啸有些失望,却听见耳边响起了雪山老人蚊虫一般的一声叹息:
“蠢才!放着绝世的身手,竟不知学习,白花费了我老人家一番心血,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谭啸忙循声望去,隐约似见雪山老人正在返身关窗,方才之语分明是以“传音入密”
的功夫所言,谭啸不禁怔了一下,猛地跺了一脚道:“我真是糊涂到家了!唉!唉!”
这才晓得,原来那巨熊所踏步子,竟是一种奇异的怪招,只可恨自己,只当它是在跳舞,而平白放过两次大好机会。
这么想着,不由大为悔恨起来,再看那熊两度起舞之后,竟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四脚朝天地睡着,嘴里狂喷着唾沫星子,自然不会再有起舞的能力了。谭啸努力追忆着它方才的动作,一个人比划了一阵子,终因记忆不清,弄不出一个名堂,乏味得很,仍自靠壁坐了下来。
光线慢慢暗了下来,谭啸肚子饿了,可是想到小跛子戚道易告诉自己的话,知道今天是不会有吃食送来了。等到日暮的时候,小跛子一拐一跛地又来了。他仍然背着一个麻袋,直接走到了熊栏前,在谭啸铁栅前探了一下头,小声道:“谭相公,我专门为你跑了一趟,你放心吧!”
谭啸忙爬起来,一面道谢,一面笑道:“为什么不给我送吃的呢?”
小跛子四下看了一阵,摇头道:“这是雪公公特别关照我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给你偷了两个馍馍来,你将就着吃吧!”
说着递过一个纸包来,谭啸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缩了回来,问他道:“是老先生这么关照你的?”
小跛子戚道易翻着眼皮,使着眼色道:“是呀!相公你快拿过去呀!等会儿给他看见了,我可又要挨骂……快呀!”
谭啸怔了一会,摇了摇头,小跛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赶快把那纸包收了回来,皱眉道:“怎么?你是想绝食还是什么?”
谭啸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心中却在思忖着,老人既如此做,当是含有深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可不能再错过这第二次机会了。
小跛子戚道易在隔栏喂着熊,忽然皱着眉很奇怪地问谭啸道:“咦!这黑子今天又跳舞了是怎么着?”
谭啸点了点头,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跛子端了一下肩膀,翻了一下眼珠,咧嘴笑道:“你看它那份德性,连饭都不想吃了;每次它跳过舞以后都是这份德性!”
谭啸不由奇怪道:“它跳的是什么舞?真怪!”
戚道易嘻嘻一笑,说道:“雪公公也真会作怪,闲着没有事,就爱逗它玩,它一个熊能会跳什么舞呢?可是雪公公前些年,却是每天用笛子逗它,天下事也真怪!”
说到此,他放低了嗓子,又前进了一步:
“雪公公还向它学跳舞呢!有几次我看见了,雪公公关照我,不许对外人说,你说这不是怪事么?”
谭啸不由豁然贯通,当时怔了一下道:“这是真的?”
小孩怔道:“怎不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错得了!只是这是两年以前的事了,最近倒是没有看见过。”
谭啸又问:
“他怎么能叫它跳呢?”
小孩摸着头,一个劲皱眉:
“这事也怪,我平日怎么叫它跳,它也不跳;可雪公公一吹笛子,它马上爬起来就跳,他笛子不停,它累死也不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歪着脖子看着那只熊,又道:“雪公公很久没逗它了,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你看把它摆布成这样,可惜我没看见。”
说了这句话,他提起麻袋往肩上一抢,转身道:“我走了,明天再见吧!”
谭啸听小跛子戚道易这么一说,心中更是悔恨十分,暗想这熊身上,定是有极为怪异可取的招式。老人故意以笛音令其展示,好令自己见机而习。谁知自己竟只顾看着好笑,平白错过此天赐良机,愈想愈是懊恼。同时腹中饥肠辘辘,坐卧难安,展望岭外黑茫茫一片,老人所居茅屋,亦无一些灯光。天风冷冷,贯穴而入,谭啸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他把地上的稻草理得厚厚的,自己坐于其上,开始练习起吐纳的功夫。
空腹有助于练功,不多久工夫,气机上走天灵,倒转河车,他竟入定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只觉得四外寒气袭人,逼得他坐功也练不下去。目光一开,丹田气散,突然打了两个喷嚏,只觉得四外寒气砭入骨髓,这一霎时,他所体会到的冷,竟是生平仅一见,那种冷的程度,真是不可以言语去加以形容。
惊吓之间,谭啸只觉得全身血脉几乎都要冻裂了,一连打了三四个寒颤,这才突然忆起老人离去时所说之言:
“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你必需忍耐!”
想不到这寒冷程度,竟是如此吓人,只这思忖之间,谭啸仿佛已觉得全身都僵了。
他虽有一身武功,也不敢任寒流袭入,当时慌忙爬起身来,在洞内跑跳着活动血脉。
虽是如此,仍被冻得牙关格格战抖不已。
隐隐听得岭外丛林间,如同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落下一些东西,谭啸知道是在下冰雹。他这么跑了一阵子,非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