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师长连忙离开了碧纱屏风,走到门口来迎着他。因笑道:〃错是真不错,似乎年岁太小一点。〃刘将军道:〃越小越好哇!你怎么倒有嫌她过小的意思呢?请出来见见吧。〃尚师长连连摇着手道:〃别嚷!别嚷!究竟能不能够请出来见一见,我还不敢硬作这个主,得问问我们''内阁总理''呢。〃于是把刘将军让到内客厅,然后吩咐听差,去请姨太太出来。
雅琴一进门,尚师长先笑道:〃人,我瞧见了。你说从前她也唱过大鼓书,我是不相信。你瞧瞧她那斯斯文文的样子,真像一个……〃雅琴哪里等他说完,连忙微瞪着眼道:〃你以为这是好话吗?谁不愿意一生下地,就是大小姐。投胎投错了可也没法子。唱大鼓书的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台上唱大鼓书,一下了台,一样的是穿衣吃饭。难道说唱大鼓书,脸子上还会长着一行字是下等人,到哪儿也挂上这块牌子吗?你说她斯斯文文的,不像唱大鼓的,我不知道其余唱过大鼓的,有怎么一个坏相?〃尚师长坐在沙发上,两脚一抬,手一拍,身子
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道:〃这可了不得。一句话,把咱们夫人的怒气引上来了。我说她没有唱大鼓书的样子,并不是说你有那个样子呀!在你面前,说你姊妹们好,你也是有体面的事,干嘛这样生气?〃说毕,又哈哈大笑。雅琴道:〃别乐了!有什么事快对我说吧,人家屋子里还有客呢!〃尚师长笑道:〃就是为了她,才请你来呢。你去请她出来,我们大家谈一谈行不行?〃雅琴便低声道:〃别胡闹吧!人家有了主儿了,虽然是没嫁过去,她现在就过的是男家的日子,总算是一位没过门的少奶奶,要把她当着……〃尚师长道:〃是你的姊妹们,也算是我的小姨子。让她瞧瞧这不成器的老姊夫,我把她当着亲戚,还不成吗?〃他说了这话,放大着声音,打了一个哈哈,就径自走进房去。刘将军急于要看人,也紧紧跟着。但是当他二人进房时,屋子里何曾有人!刘将军先急了,连嚷:〃客呢?客呢?〃要知凤喜是否逃得出这个锦绣牢笼,下回分解。
第一卷 第一十一章
第十一回 竹战只攻心全局善败 钱魔能作祟彻夜无眠
却说尚体仁师长和刘将军扑进屋来,却不见了凤喜。刘将军大叫起来道:〃体仁!你真是岂有此理。有美人儿就有美人儿,没有美人儿,干嘛冤我?〃尚师长笑着,也不作声,却只管
向浴室门里努嘴。雅琴已是跑进来,笑道:〃我妹子年轻,有点害臊,你们可别胡捣乱。〃说着,走进浴室。只见凤喜背着身子,朝着镜子站住。雅琴上前一把将她拉住,笑道:〃为什么要藏起来?都是朋友亲戚,要见,就大家见见。他们还能把你吃下去不成?〃说着将凤喜拚命的拉了出来。凤喜低了头,身子靠了壁,走一步,挨一步,挨到铜床边,无论如何,不肯向前走了。当雅琴在浴室里说话之时,刘、尚二人的眼光,早是两道电光似的,射进浴室门去。及至凤喜走了出来,刘将军早是浑身的汗毛管向上一翻,酥麻了一阵,不料平空走出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来,满脸的笑容朝着雅琴道:〃这是尚太太不对,有上客在这里,也不好好的先给我们一个信,让我们糊里糊涂嚷着进来。真是对不住。〃说着,走上前一步,就向凤喜鞠了半个躬,笑道:〃这位小姐贵姓?我们来得鲁莽一点,你不要见怪。〃凤喜见人家这样客客气气,就不好意思不再理会,只得摆脱了雅琴的手,站定了,和刘将军鞠躬回礼。雅琴便站在三人中间,一一介绍了,然后大家一路出了房门,到内客厅里来坐。
凤喜挨着雅琴一处坐下,低了头,看着那地毯织的大花纹,上牙微微的咬了一点下嘴唇,在眼里虽然讨厌刘将军那样年老,更讨厌他斜着一双麻黄眼睛只管看人,可是常听到人说,将军这官,位分不小,就是在大鼓词上也常常唱到将军这个名词的。现在的将军,虽然和古来的不见得一样,然而一定是一个大官。所以坐在一边,也不免偷看他两眼。心里想着,大官的名字,听了固然是好听,可是一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这又是叫闻名不如见面了。当她这样想时,雅琴在一边就东一句西一句,只管牵引着凤喜说话。大家共坐了半点钟,也就比初见面的时候熟识的多了。刘将军道:〃我们在这里枯坐,有什么意思?现成的四只脚,我们来场小牌,好不好?〃尚师长和雅琴都同声答应了,凤喜只当没有知道,并不理会。雅琴道:〃大妹子!我们来打四圈玩儿,好不好?〃凤喜掉转身,向雅琴摇了一摇头,轻轻的道:〃我不会。〃雅琴还不曾答话,刘将军就笑着道:〃不能够,现在的小姐们,没有不会打牌的。来来来,打四圈。若是沈小姐不来的话,那就嫌我们是粗人,攀交不上。〃凤喜只得笑道:〃你说这话,我可不敢当。〃刘将军道:〃既不是嫌我们粗鲁,为什么不来呢?〃凤喜道:〃不是不来,因为我不会这个。〃刘将军道:〃你不会也不要紧,我叫两个人在你后面看着,做你的参谋就是了,输赢都不要紧,你有个姐姐在这儿保着你的镖呢。再说我们也不过是图个消遣,谁又在乎几个钱。来吧,来吧!〃
在刘将军说时,尚师长已是吩咐仆役们安排场面。就是在这内客厅中间摆起桌椅,桌上铺了桌毯,以至于放下麻雀牌,分配着筹码。凤喜坐在一边,冷眼看着,总是不做声。等场面一齐安排好了,雅琴笑着一伸手挽住凤喜一只胳膊道:〃来吧来吧!人家都等着你,你一个人好意思不来吗?〃凤喜心想,若是不来,觉得有点不给人家面子,只得低了头,两手扶了桌子沿,站着不动,却也不说什么。雅琴笑道:〃来吧!我们两个人开来往银行。我这里先给你垫上一笔本钱,输了算是我的。〃说时,她就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向凤喜衣袋里一塞,笑道:〃那就算你的了。〃凤喜觉得那一搭票子,厚得软绵绵的,大概不会少,只是碍了面子,不好掏出来看一看。然而有了这些钱,就是输,也可以抵挡一阵,不至于不能下场的了。因之才抬头一笑道:〃我的母亲说了让我坐一会子就回去的。我可不能耽误久了。〃雅琴道:〃哟,这么大姑娘,还离不开妈妈。在我这里,还不是像在你家里一样吗?多玩一会子,要什么紧!咱们老不见面,见了干嘛就走?你不许再说那话,再说那话,我就和你恼了。〃
刘、尚二人,一看她并没有推辞的意思,似乎是允许打牌的了,早是坐下来,将手伸到桌上,乱洗着牌。刘将军笑道:〃沈小姐!来来来!我们等着呢。〃雅琴用手将她一按,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就坐到凤喜的下手来。凤喜因大家都坐定了,自己不能呆坐在这里,两只手不知不觉的伸上桌去,也将牌和弄起来。她的上手,正是刘将军。她一上场,便是极力的照应,所打的牌,都是中心张子,凤喜吃牌的机会,却是随时都有,一上场两圈中就和了四牌。从此以后,手气是只见其旺。上手的刘将军恰成了个反比例,一牌也没有和。
有一牌,凤喜手上,起了八张筒子,只有五张散牌,心想:赢了钱不少,牺牲一点也不要紧。因是放开胆子来,只把万子、索子打去,抓了筒子,一律留着。自己起手就拆了一对五万打去,接上又打了一对八索,心想在上手的人,或者会留心。可是刘将军也不打万子,也不打索子,张张打的都是筒子,凤喜吃七八九筒下来,碰了一对九筒,手上是一筒作头,三四五六筒,外带一张孤白板,等着吃二五四七筒定和。刘将军本就专打筒子的,他打了一张七筒,凤喜喜不自胜,叫了声:〃吃!〃正待打出白板去,同时雅琴叫了一声:〃碰!〃却拿了两张七筒碰去了。凤喜吃不着不要紧,这样一来,自己一手是筒子,不啻已告诉人,这样清清顺顺的清一色,却和不到,真是可惜得很。刘将军偷眼一看她,见她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红晕,不由得微微一笑,到了他起牌的时候,起了一张一万,他毫不考虑的把手上四五六三张筒子,拆了一张四筒打出去。凤喜又怕人碰了,等了一等,轻悄悄的,放出五六筒吃了。雅琴向刘将军道:〃瞧见没有?人家是三副筒子下了地,谁要打筒子,谁就该吃包子了。〃刘将军微笑道:〃她是假的,决计和不了筒子。〃雅琴道:〃和筒子不和筒子,那都不管它,你知道她要吃四七筒,怎么偏偏还打一张四筒给她吃?〃刘将军〃呵〃了一声,用手在头上一摸道:〃这是我失了神。〃
说话之间,又该刘将军打牌了,他笑道:〃我不信,真有清一色吗?我可舍不得我这一手好牌拆散来,我包了。〃说着抽出张五筒来,向面前一摆,然后两个指头按着,由桌面上,向凤喜面前一推,笑道:〃要不要?〃凤喜见他打那张四筒就有点成心,如今更打出五筒来,明是放自己和的,心里一动,脸上两个小酒窝儿,就动了一动,微笑道:〃可真和了。〃于是将牌向外一摊。刘将军嚷起来道:〃没有话说,吃包子,吃包子。〃于是将自己的牌,向牌堆里一推。接上就掏钞票,点了一点数目和零碎筹码,一齐送到凤喜面前来。凤喜笑道:〃忙什么
呀!〃刘将军道:〃越是吃包子,越是要给钱给的痛快,要不然,人家会疑心我是撒赖的。〃如此一说,大家都笑了。凤喜也就在这一笑中间,把钱收了去。尚师长在桌子下面,用脚踢了一踢雅琴的腿,又踢了一踢刘将军的腿,于是三个人相视而笑。
四圈牌都打完了,凤喜已经赢三四百元,自己也不知道牌有多大?也不知道一根筹码,应该值多少钱?反正是人家拿来就收;给钱出去,问了再给。虽然觉得有点坐在闷葫芦里,但是一问起来,又怕现出了小家子气象,只可估量着罢了。心里不由得连喊了几声惭愧,今天幸而是刘将军牌打得松,放了自己和了一副大牌,设若今天不是这样,只管输下去,自己哪里来的这些钱付牌账?今天这样轻轻悄悄的上场,总算冒着很大的危险,回头看看他们输钱的,却是依然笑嘻嘻的打牌。原来富贵人家,对于银钱是这样不在乎。平常人家把十块八块钱,看得磨盘那样重大,今天一比,又算长了见识了。在这四圈牌打完之后,凤喜本想不来了,然而自己赢了这多钱,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可是他们坐着动也不动,并不征求凤喜的同意,接着向下打。
又打完四圈,凤喜却再赢了百多元,心里却怕他们不舍。然而刘将军站起来,打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这是疲倦的表示了。大家一起身,早就有老妈子打了香喷喷的手巾把递了过来。手巾放下,又另有个女仆,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茶到手上。凤喜喝了一口,待要将茶杯放下,那女仆早笑着接了过去。刚咳嗽了一声,待要吐痰,又有一个听差,抢着弯了腰,将痰盂送到脚下。心想富贵人家,实在太享福,就是在这里作客,偶然由他照应一二,真也就感到太舒服了。因对雅琴道:〃你们太客气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不好来。〃雅琴道:〃不敢客气呀!今天留你吃饭,就是家里的厨子,凑付着做的,可没有到馆子里去叫菜。你可别见怪!〃凤喜笑道:〃你说不客气不客气,到底还是客气起来了。〃她说着,心里也就暗想,大概是他们家随便吃的菜饭。这时,雅琴又一让,把她让到内客厅里。
这里是一间小雅室,只见一张小圆桌上,摆满了碗碟,两个穿了白衣服的听差,在屋子一边,斜斜的站定,等着恭敬侍候。尚师长说凤喜是初次来的客,一定要她坐了上位。刘将军并不谦逊,就在凤喜下手坐着。尚师长向刘将军笑了一笑,就在下面坐了。刚一坐定,穿白衣服的听差,便端上大碗红烧鱼翅,放在桌子中间。凤喜心里又自骂了一声惭愧,原来他们家的便饭,都是如此好的。那刘将军端着杯子,喝了一口酒,满桌的荤菜,他都不吃,就只把手上的牙筷,去拨动那一碟生拌红皮萝卜与黄瓜。雅琴笑道:〃刘将军今天要把我们的菜一样尝一下才好,我们今天换了厨子了。〃刘将军道:〃这厨子真是难雇,南方的,北方的,我真也换得不少了,到于今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尚师长笑道:〃你找厨子,真是一个名,家里既然没有太太,自己又不大住家里,干嘛要找厨子?〃刘将军道:〃我不能一餐也不在家吃呀。若是不用厨子,有不出门的时候,怎么办呢?唉!自从我们太太去世以后,无论什么都不顺手。至少说吧,我花费的,和着没有人管家的那档子损失,恐怕有七八万了。〃尚师长道:〃据我想,恐怕还不止呢。自从你没有了太太,北京,天津,上海你哪儿不逛?这个花的钱的数目,你算得出来吗?〃刘将军听说,哈哈的笑了。凤喜坐在上面,听着他们说话,都是繁华一方面的事情,可没有法子搭进话去,只是默然的听着,吃了一餐饭,刘将军也就背了一餐饭的历史。
饭后,雅琴将凤喜引到浴室里去,她自出去了。凤喜掩上门连忙将身上揣的钞票拿出,点了一点,赢的已有四百多元。雅琴借垫的那一笔赌本,却是二百五十元。那叠钞票是另行卷着的,却未曾和赢的钱混到一处,因此将那卷钞票,依然另行放着。洗完了一个澡出来,就把那钞票递还雅琴道:〃多谢你借本钱给我,我该还了。〃雅琴伸着巴掌,将凤喜拿了钞票的手,向外一推,一摇头道:〃小事!这还用得挂在口上啦。〃凤喜以为她至多是谦逊两句,也就收回去了。不料这样一来,她反认为是小气,不由得自己倒先红了脸,因笑道:〃无论多少,没有个人借钱不还的!〃雅琴道:〃你就留着吧,等下次我们打小牌的时候再算得了。〃凤喜一见二百多元,心想很能置点东西,她既不肯要,落得收下。便笑道:〃那样也好。〃于是又揣到袋里去。看一看手表,因笑道:〃姐姐不是说用汽车送我回去吗?劳你驾,我要走了,快九点钟了。〃雅琴道:〃忙什么呢?有汽车送你,就是晚一点也不要紧啊!〃凤喜道:〃我是怕我妈惦记,不然多坐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再说,我来熟了,以后常见面,又何在乎今天一天哩。〃雅琴道:〃这样说,我就不强留。〃于是吩咐听差,叫开车送客。
这时,刘将军跑了进来,笑道:〃怎么样?沈小姐就要走么?我还想请尚太太陪沈小姐听戏呢。〃凤喜轻轻的说了一声〃不敢当〃。雅琴代答道:〃我妹子还有事,今天不能不回去,刘将军要请,改一个日子,我一定奉陪的。〃刘将军道:〃好好!就是就是!让我的车子,送沈小姐回去吧。〃雅琴笑道:〃我知道刘将军要不做一点人情,心里是过不去的。那么,大妹子,你就坐刘将军的汽车去吧。〃凤喜只道了一声〃随便吧〃,也不能说一定要坐哪个的车子,一定不坐哪个的车子。于是尚氏夫妇和刘将军,一同将凤喜送到大门外来,一直在电灯光下,看
她上了车,然后才进去。
凤喜到家只一拍门,沈大娘和沈三玄都迎将出来。沈三玄见她是笑嘻嘻的样子,也不由得跟着笑将起来。凤喜一直走回房里,便道:〃妈!你快来快来。〃沈大娘一进房,只见凤喜衣裳还不曾换,将身子背了窗户,在身上不断的掏着,掏了许多钞票放在床上,看那票子上的字,都是十元五元的,不由得失声道:〃哎呀,你是在哪里……〃说到一个〃里〃字,自己连忙抬起自己的右手将嘴掩上,然后伸着头望了钞票,又望了一望凤喜的脸。低低的微笑道:〃果然的,你在哪里弄来这些钱?〃凤喜把今天经过的事,低着声音详详细细的说了,因笑道:〃我一天挣这么些个钱,这一辈子也就只这一次。可是我看他们输钱的,倒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