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整个春天。
一直到夏云飘、蝉声唱的时候,他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之下,得知她的名字——叫做“兰兰”。
而,要在更久更久以后的将来,他才会明白,她的名字,不是兰花的“兰”,而是,燕语呢喃的“喃”。
还记得,那一天,他和她,是这样相遇的——
十六岁,百无聊赖的夏天。
“大哥,杨明那小子竟然在学校里放话,说新入帮的小妹阿璇是他的马子。该死的,他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
音像商店里,斜垮着书包的少年“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口香糖,又迅速塞了一颗进嘴里。
站在他身边的男孩抬眸,睇了他一眼,淡漠的眼神从覆额的发线下扫过来,静静一瞥,马上,又转了回去。
少年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赶紧拉开书包,撕了一页纸,将粘在CD盒上的口香胶包了起来。
然后,又眼看着男孩一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继续漫无目的地划过一张又一张CD碟片。忍不住皱了下眉,“大哥,只要你一句话,兄弟们这就去好好修理那小子一顿,让他放聪明点,闭上一张鸟嘴。以后,看谁还敢觊觎大哥的女人……”
“我的女人?谁?”邵志衡眯了下眼睛,神情有些枯燥。
这些CD碟封面上的英文曲名,让他头痛。
但,即便,他一个个字都认得,他也还是弄不清楚,一天听四遍的钢琴曲到底叫什么名字?它和歌舞厅里反复播放着的“四大天王”有何区别?
说到底,这突如其来的爱好也只能算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
“当然是阿璇。”吐口香糖的少年理所当然地说。他完全没有大哥邵志衡那般复杂的心思。此刻,一心只想着,如何维护大哥的面子?怎么教训那个不知死活的杨明?
“你说小麦?”这一次,邵志衡仿佛才听明白了些。他抿抿嘴,嘴角微微勾起来,好像觉得很有意思的样子。
硬要把他和小麦凑成一对的,好像不只是眼前的杜小弟一人。大概,帮里的每一位兄弟都这么认为,也都在如此努力。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这个当事人从来没有否认过。
沉默,已然是认同最好的理由。
“大哥。”突然,小弟压低声音,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脊背。
顺着小弟示意的方向,邵志衡抬头,霎时,他的瞳孔蓦地一缩,诧异对上的那一双眼睛是那么熟悉。
有人说,美丽的眼睛像星星。但,这一双眼,却如困在湖心的月,皎亮、清透,但那一抹幽冷的深郁,却又仿佛与人间隔着距离。
那般遥远、恍惚。
是她!弹钢琴的女孩!
只一眼,他已肯定。
邵志衡的心怦然一紧,跳得那么急。有些鲁莽,有些冲动的情绪,脑子飞速运转,想要抓住一些什么,一些话,一个字,哪怕就一个,快点说出来,快一点……
他喉咙绷紧,呼吸困难,感觉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
但,为何,说不出来?
一个字——
都,想不起来。
他从来不是一个轻薄浪漫的人,然而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大方一点,无所谓一点,不要那么紧张,不要自尊骄傲,或者是自卑淡漠,通通不要。
就算,再浅薄一些,无知一些,那又何妨?
只要,一句话,跟她说一句话……或者,仅仅只是问问她,小小年纪,为何这般忧伤?
他在这边矛盾挣扎。
那边,女孩的目光已漫不经心地收了回去,转身,笔直朝出口处走。一直走,路过……路过……她身侧已经选了好久的那个身形粗壮、相貌猥琐的男人身旁,目不斜视。
邵志衡眼色一暗。
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那男人,正将一张碟片塞进自己的风衣口袋里。小偷?刚才小弟让他看的,就是这个?
他目光犹疑,盯着女孩一直朝外走的背影。
她——应该是看见了吧?
如果连他们这边都看见了的话,她那里,一定已经看见了。
但,她没说。
她径自走到收银台前,算钱,付款……仍然没有说。
不知怎地,邵志衡微微觉得有些失望。
为什么要失望呢?
难道,他希望她,是正义凛然的吗?还是,他以为,像她这样有着良好的教养,以及高贵的外表的女孩,内心一定应该是纯净无垢,容不得半点污秽唐突的?
胸腔在瞬间绷紧,莫名的遗憾如西下的夕阳,在心里拉开大片大片的阴影。真是莫名其妙!
怎会那么在意呢?
甩甩头,想抛开那抹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小弟却已率先嚷了出来:“喂,你干吗?”
穿着风衣的男人扭头,狠狠瞪了杜小弟一眼,像是威吓。但,十六岁年轻气盛的少年哪管这些。
男人越凶狠,他反而越得意。大步走过去,俨然英雄模样。
“把你风衣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男人面色发青,“什么东西?”
“你刚刚偷偷摸摸放进去的东西。”
这边的吵闹喧哗早已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包括收银台上的收银员也停止了收钱的动作,扬脸望了过来。
眼看着女孩想走不成,邵志衡重重地叹了口气。
早有商店保安过来解决纠纷。
“先生,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一下。”
男人佯怒,大发脾气。
“看吧,看吧,口袋里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手插进口袋里,猛地向外一掏。
“哗啦”一声,竟掉下十多张碟片。
人群哗然。
男人瞠大眼,一脸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怎么会在我的口袋里?”忽然一把揪住小弟,神情激愤,“是你陷害我的吧?嗯?小子,是你吧?”
杜小弟一时被他抓了个措手不及,力气又到底不及身强体壮的男人,被揪住的衣领掐紧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嘿,没话说了吧?”男人挥舞着拳头,转眼瞪着大家,“看什么看?是这臭小子找打。”
旁观者人人自危,退到一旁。就连商店保安也因为一时弄不清楚状况,而没做任何进一步的举动。
男人更加得意,握紧的拳头狠狠落了下去,但,只差零点一厘米,怎么总也打不到那多管闲事的臭小子脸上?
男人回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诡异的情况。
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同样瘦弱的身躯,身穿同样的学生制服,甚至——他的视线往上瞧,瞧见一张沉默干净,不带一丝暴虐的脸。
这个少年,站在自己身后,居然仅凭单掌,就让他无法动弹,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你放……放手……啊……痛啊……”刚才还横眉竖目的男人这会儿痛得冷汗直冒。
他这么一叫,保安倒不好袖手旁观了。
几个人,合力抱住邵志衡。
“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叫他先松,给我兄弟道歉。”邵志衡才说着,男人已松开揪住杜小弟的手。
小弟跌在一旁,连声咳嗽,涨得紫红的脸庞慢慢消退成鲜红颜色。
邵志衡略略放心,一只手仍然握住痛蹲在地的男人,眼尾冷光一扫,掠过身边穿着制服的保安,“你们不先把事情弄清楚吗?”
“呃,这……是……”几个大人仿佛才被一语惊醒,讪讪地松了手,目光齐齐瞪住痛得哇哇叫的粗壮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碟片怎么会在你的口袋里?”
男人一直喘,一直喘,仿佛是很痛苦的样子,邵志衡皱眉,松开他的手。那人腿软跪地,一只眼却从挤得满满的人群缝隙里瞄出去,指着刚想出门的小女孩背影,粗声粗气地道:“那小姑娘一直站在我旁边,我有没有偷东西,她可以作证!”
情势又转!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射向门口那位身穿粉红色丝质衬衫,白色公主裙的女孩。
而她,仿佛没有听见,仍然继续朝外走。
店长紧赶两步,拦住她,胖胖的圆脸露出和蔼的笑容,生怕吓着她似的,“小姑娘——”手指指向她身后,“你刚才,看见那位叔叔在干吗了吗?”
这样明净清秀的女孩子,看着,就先喜欢上三分,有谁会怀疑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每个人都看着她,等着她,就连杜小弟经久的咳嗽声,也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女孩神色镇定,连眼也不曾眨一下。
小弟听了,却激动起来,一边咳,一边嚷:“你胡说……咳咳,你……”
突然,语声一哽,说不下去了,两手握住喉咙,直直倒下去。
“小弟!”邵志衡的脑子轰然一炸,人已扑了过去。小弟嘴里含着口香糖,这样又掐又咳又说的,不呛住才怪。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人群慌乱。间中却还有人窃窃私语:“不会是装的吧?”
杜小弟脸色发白,双眼紧闭,牙齿咬得紧紧的。
邵志衡赶紧拿开他的手,放他躺平,“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他眼色冷厉,语声惊人。
大家吓了一跳,俱都抿嘴不语。这才发现,这个不多话、不太笑的少年身上,竟有着超越年龄的果敢与刚猛慑人的气势。
收银台那边早已打了电话,人人屏息静气,等待救护车的来临。
从这刻开始,一直到救护车“呜呜呜”地拉着警笛离开,邵志衡再没看女孩一眼,不论是期待的、责怪的、喜悦的或是严厉的目光,都不曾再移落到她的身上。
这次之后,若上帝不再安排他们第二次相遇,那么,她——也终究不过是他的一场海市蜃楼。
第2章(1)
每天早晨九点,邵志衡会准时出现在倪家客厅里。
如今的倪宅早已不是当年那座小小的青色庭院可比。当金色的大门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白石宽道,贯穿了广阔的庭园。放眼望去,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连花草树木也都在人工栽培下生长得错落有致。植物映着日光,把向阳的豪宅衬托得更加光明辉煌。
这里,再见不到微风中颤颤摇曳的紫鸢尾,再看不到当年那个低垂眉目、面目清冷的女孩,然而,他还是要来,每天都来,沿着长长的白石宽道,一直走,一直走,走进铺着大理石的厅堂,然后,蓦然抬首,或许就能见到,同样一双眼睛,偶尔闪现出来的,寂寞忧愁的光芒。
“喔,你来了。”倪太太从报纸上抬了一下眼,跟他打个招呼,又继续埋头于早间新闻里。
“嗯。”他点一下头,习惯性地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这条沙发的位置正对着楼梯,从这里,他可以第一眼看见,清晨,收拾得容光焕发的倪喃。
每天,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心情才是从容的,平静的,被清晨的朝露洗涤得清澈明亮的。
而他,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也不总是紧紧绷着。
“妈,昨天心湄约的是几点?”随着这一声清脆的语声,从二楼楼梯的转角处,转出一个身穿草绿色羊毛衫,白色西装裤的女孩。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下端卷出一两缕波浪,衬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显得尤其清亮,似乎不含一点杂质。
这样的色彩若走在繁花似锦的大街上,是太素净了,肯定会被淹没。但,如果是她,她本身的明丽耀眼已足以将她跟大街上那些如出一辙的女孩子区分开来。
看她,就如在烦躁闷热的天气靠近一泓冷冽清凉的泉水,让人想一饮再饮。
“啊,”倪太太像是被吓了一跳,突然站起来,那么慌张,“是……是……是几点呢?”急中生智,她猛地掀开沙发后面的靠垫,将手中的报纸塞了进去,再将靠垫拍一拍,摆放好。
“妈,昨天不是你接的电话吗?”
这样一耽搁,倪喃已走下楼梯。
倪太太扯开一脸笑,迎向女儿,“是啊,年纪大了,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会儿才能记起来。她昨天,好像说的是十点吧。”
倪喃看了看腕表,九点才刚刚过,时间还太早,眉目之间便有些淡淡的无聊。
“吃了早餐再走吧。不就是同学会吗?也真是无聊,平日原本也不见有什么来往,等你出了名,就一个个突然冒出来,攀亲带故,浪费人的精神气力。”
倪喃蹙起眉,母亲的声音总是这么尖锐刺耳。
但,她不能反驳。于是,只能笑笑说:“不在家里吃了,昨天回来的时候,看到路旁有一家永和豆浆馆,很久没有喝过了,今天想去尝一尝。”
“那样的小馆子哪里能去?多不卫生。”倪太太皱眉。
倪喃顿一顿,忍耐地,“妈,我用自己带的杯子,让阿志帮我买到车上喝,好不好?”
虽然仍然觉得无法忍受,但,倪太太也不敢太过强逼女儿,只得退让一步,说:“这样也算马马虎虎,记住,千万不要到那些路边摊上吃东西,也不要随随便便跟人交谈。你现在的身价可不一般呢。”
“嗯。”倪喃连忙垂下眼光,躲开母亲随后的那些喋喋不休。倪太太立即转向邵志衡,他是逃不开的。
“邵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盯着喃喃,她年纪小,又任性不懂事,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公众形象。你既然负责她的安全,当然也要帮她顾及到身份体面。这些荣誉,她原本得来轻易,但,要毁于一旦,也是很容易的啊。”
倪喃听着,顿觉食欲全消。她知道,这些相同的话,母亲是总也说不厌的。
但,今天的起因却只源于一场同学会。
这也太夸张了吧?
当下拎了皮包转身走人。
“喂,你这丫头,杯子还没拿呢。”倪太太追在后面喊。
她也不理。
“给我吧。”邵志衡主动接过搪瓷口杯,再绕到车库里取了车,这才沿着白石车道赶上来。
倪喃闷着气坐进车厢里,一语不发。
母亲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人的心情在瞬间起落沉浮,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只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更大的,那些风波……
倪喃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忽然有些不愿去同学会了,不想看到那些熟悉的,能轻易勾起往事的容颜。
她想要去寻找,却又害怕碰触的那些往事……
“去豆浆店吗?”
突然,邵志衡的声音冷冷地插进她的回忆,打断她。
她不满地瞪着他的背影,任性地,“不去。”
她讨厌看到他总是那么温吞笃定的德性,仿佛没有什么能刺破他冷静的外衣,她的白眼,母亲那些生苔蒙尘的道理,他都能不动声色地一一接受。
这些,她想做却始终做不到零故障完美面具,他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于是,她不甘心,更不服气。
但——
她突然想起来,这人,原来也是有脾气的呢。
昨晚,他不是对她发了脾气吗?那么凶。
她让他去买花,他嘴里不说,心里大概是嫌她烦了吧?所以,才摆了脸色给她看。但,今早在母亲面前,他又为何那般毕恭毕敬?
虚伪,可恶!
她心里头越发忿忿地不肯原谅。
那些不敢不便在母亲面前发泄的怨气,这一下,通通算到邵志衡的头上。
怪他不该那么安静听话,怨他多事,接下母亲手中的杯子。
虽然,她明知道,即便他不接,母亲总也会递到自己手上的,然而,心里那些委屈,那些深埋着,深埋着……不敢挖掘出来的忿怼,总归是要寻得一处缺口的呀。
怪只怪,他不该找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怪只怪,他不该来招惹她。
“我不想去了,你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