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外的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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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外的茶香-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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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邀请信,请我于十天之后去参加一次“淋汗茶会”(淋汗即泡澡,是一种先入浴洗澡再招待喝茶的茶会)。因为邀请的主人是我平日里很尊重和喜欢的,所以我马上很高兴地回了信,告诉他我一定会准时到达。
  那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茶会。主人烧了清洁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与客人分别入浴,然后是全村的人,再后来是主人家的女佣人。墙壁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牵牛花,房顶是树皮做的,浴后有可口的面条、山桃、白瓜充饥,饭后又端上了香美的抹茶。每个人都入浴过,包括喝茶的人和服务的人,没有什么分别。人们脸上都带着笑容,唱着歌,你喝我碗里的茶,我对你真心地微笑……
  我陶醉在茶会欢乐的气氛里,一边舞蹈着,一边向我真珠庵的居处走去。当我又唱又跳地推开房门,却发现师父正坐在那里。
  “你去了哪里?”师父很严肃地问。
  我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是一个淋汗茶会。”
  “那么快乐吗?”
  我怯生生地答:“啊,快乐的……”
  师父突然站起来喝问道:“那是什么?”我被问住了,愣在当地。
  “是什么?是什么?”师父逼问着。我满头是汗,忙抬起手来擦,人们纯净无瑕的笑容忽然浮现在我眼前。我笑了:“是十分快乐!”
  师父也笑了,“那么,点一碗茶来给我吃吧。”我跪坐在地上,再一次拿起了茶具,却觉得每一个动作在做之前都是与心相系的,都是由心里发出的,每一个眼神与触摸都有了觉照,因为我忘了我自己的心,只想起了饮茶人脸上的笑容。我拿起竹勺,还未向碗中倒水,心中却已清楚地知道了这碗茶点成后最细微的滋味。
  

狂僧一休与茶道开山祖师(3)
那天师父喝完茶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说了两个字:中道。我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扇门,无门关。
  那一年的春节,特别寒冷。我将自己关在屋内,设计一个以春节为主题的茶席。正在那时,门被拍响了,与我同在一休师父这里参学的一个写俳句的人站在门外嚷道:“快走啊村田,他们说师父正夹着一具骷髅在街道上走哪!”
  我被不由分说地拖上街,果然看到师父腋下夹着一具骷髅旁若无人地走着,一群人正对着他大呼小叫:“大过年的,你这样做真是太不吉利了!”
  我师弟急得直跳脚:“咱们快过去,让师父把那个丢掉!”我拨开他的手,径直走过去对师父说道:“你转够了就回来喝茶。”说完转身就走了。
  师弟看看我,又看看师父,转身追上我质问道:“哎,身为师父最器重的弟子,你怎么不拦住他!”
  我看了他一眼,道:“你仔细看,拖着骷髅走的人是谁?”师弟茫然地看着师父,怔在了当地。
  有一天,我在寺庙的树林间寻找着一株用于茶道的插花,一株合我用的乙女椿,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林中散着步,他们边走边谈论着我与师父的事。
  “啊,渡边君,你听说了吗,在这个寺里住着一位很厉害的茶道师父呢。”
  “我也听说了,听说是一个叫村田珠光的人,在跟一休宗纯学习禅法呢。”
  “那么,你也听说过那个公案吗?”
  “哦,没有听过,请您讲给我听听吧。”
  “据说,那一天村田用自己最喜爱的一只唐物的天目茶碗点好一碗茶,正准备喝呢,一休禅师却大喝一声,突然用铁如意棒击碎了他手中的茶碗。可是他动也未动,说道:‘柳绿花红’。”
  “是这样的啊,真是一位有禅意的茶道师父……”
  他们渐行渐远,我在他们身后轻轻折下一小枝带叶的白色乙女椿。那件被称做公案的事确实是真的,在那以后,师父授我一幅圆悟克勤禅师的墨迹,告诉我可以回家修行了,不必天天住在寺里。可是我偶尔还是会回来为师父点一碗茶喝,像今天——哪里还有比大德寺更好的乙女椿花朵呢。
  我布置好了茶室的一切,时间却还很早,想必师父不会这么快来。我拿出了寄到寺里的我的信件,大家还不知道我已经搬回家中去了,通信的地址也还没有变。
  我从中捡出一封由我的茶道弟子古市播磨写来的信,看了起来。他在信中很是抱怨了一番,认为比他学习茶道晚、没有他优秀的人反而比他出风头,比他的境遇好;很多人喜欢华丽的由中国传来的“唐物”,却不热爱本土的“和物”,但喜欢和物的他却没有足够的钱去买来心仪的东西点缀茶室,因而觉得很烦恼……我拿出笔墨开始给他写起回信来:
  古市播磨法师:
  此道最忌自高自大,固执己见,嫉妒新手、藐视新手,最最违道。须请教于上者提携下者。此道一大要事为兼和汉之体,最最重要。目下,人言遒劲枯高,应先欣赏唐物之美,理解其中之妙,其后遒劲从心底里发出,而后达到枯高。即使没有好道具,也不要为此忧虑,如何养成欣赏艺术品的眼力最为重要。说最忌自高自大,固执己见,又不要失去主见和创意。
  成为心之师,莫以心为师。
  此非古人之言。
  珠光
  师父推门进来道:“做什么哪,小村?”我将信纸递给师父,转身向茶釜下添炭,“正在给古市播磨那孩子写信呢。”
  师父坐在地上看着信道:“说得好啊,‘成为心之师,莫以心为师’。现在你的心是自由的了。”
  我点好一碗茶放在师父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请用。”
  我在八十岁那年安然辞别了人世,师父比我去得要早,他死得潇潇洒洒,一直伴随着他的盲女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但我知道,她今后将多么孤单。
  师父死后的第七日正好是八月十五,我同能乐师金春禅凤一同走出灵堂,他望着天上圆满的月亮,不禁叹道:“啊,满月不知人间的悲苦离愁,还一味这样正大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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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僧一休与茶道开山祖师(4)
我也仰望着月亮道:“可是,没有一丝云彩的月亮实在无甚趣味啊!”我深深地感谢一休师父将我的茶心带回了每一个当下。
  在我死前不久,义政将军曾问我什么是茶道大意,我对他说,“一味清净、法喜禅悦,赵州知此,陆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之间,谨兮敬兮清兮寂兮,卒以及天下泰平。”
  将军若有所得地点点头,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是永远不能了解这其中的真意的。人们都惧怕死亡,但我是不怕的,我想师父也不怕。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未知的死后世界的恐惧与猜测。
  我知道我心的归处,所以我也知道我死时的归处。你想知道你死时的归处吗?那请你先不要想七想八,先点好你面前的这碗茶罢。
  北京法源寺是中国佛学院的所在地,每逢周一,这里都有里千家的茶道老师教授日本茶道课。学茶之初,我也曾经厚着脸皮去蹭过几节课。但是我认为忍着腿疼跪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就为了喝一碗茶,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并且那些糖粉做成的点心其实也不怎么好吃。现在想想,还是应该不顾腿疼坚持蹭课下去。
  在这本书完稿以后,我会再去法源寺的日本茶道课堂,细细品味那绿意悠悠的抹茶和那糖粉做成的小樱花瓣。茶与糖块本身是没有什么的,所有的都在你心中。正如千利休说的:莫待春花开,草等春风来,雪中有青草,携君山里找。
  真的有青草。
  

老竹铺的大方和尚(1)
作为一种绿茶,老竹大方这名字听起来着实透着一股大气,如同《爨宝子碑》里闲闲一记中锋运笔,老到、精纯,却又大朴大拙,天真厚重。
  绿茶,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有些寡淡,三泡失味,不耐琢磨。安徽绿茶是绿茶中的特异,往往口感醇厚,通常能泡到五泡开外。而这老竹大方的滋味,却也纯净自然,心无挂碍。
  听说这茶已经很久了,而真正喝到一泡好的老竹大方,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那回在京城的老舍茶馆闲坐吃茶,恰好一位安徽的法师来京办事,于是约在茶馆见面。法师随身带着许多茶,其中一桶就是老竹大方。我们如获至宝,忙煮水添盏准备尝新。开桶看去,满桶茶叶匀齐、平整如片片竹叶,美不胜收。捏一撮放入玻璃杯中开泡,绿色的芽叶如花朵般在水中浮浮沉沉,此中似有真意。浅浅地噙一口,味香俱美。
  人生中常有这些茶,你不常喝她,她却一直在那儿,不经意尝了,她一如既往地隽永、美好。老竹大方就是这样一种茶。
  喝过老竹大方,忍不住翻起了《中国名茶志》来了解她的过往……
  雨,在夜里下得更密了。一间小小的庙堂里,一位老和尚就着一豆灯光吃力地缝补着衣物。这间庙叫做石板庵,是小竹铺这附近唯一的庙庵,因为没有什么寺产,只有这位法名大方的老和尚住持此处。
  一阵敲门声传来。老和尚起身去开门,一位年轻的农人站在外面,老和尚忙将他让进屋里:“是阿泽啊,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来了啊!”
  被唤做阿泽的年轻人自背上卸下半袋用油纸包着的大米,憨厚地笑道:“前天过来看到师父这里的米快吃完了,怕您断粮,所以今天卖了柴,便赶紧送来……”
  大方法师从架子上摘下布巾递给阿泽擦头上脸上的雨水:“雨这么大就不要来了,淋得这样湿,万一病了怎么办。你等等,我冲碗茶给你祛祛寒。”
  大方法师一面让阿泽坐在凳子上等着,一面在锅上烧了滚滚的水,从床下拖出一只小竹桶,打开,捏了一撮茶叶丢在碗中,舀一勺开水冲下去,双手端给阿泽。阿泽忙接过碗来,一边吹去上面漂浮着的茶叶,一边喝,“真好喝啊,大方师父的‘素茶’真是天下第一!”
  大方法师从阿泽肩上取下布巾,为他擦着头上的雨水,“可别乱说,看别人笑话。”阿泽道:“就是好喝么,我去市集上时也看到过茶铺里那些专给有钱人喝的茶,一点都没有您的茶香!”大方法师道:“那是咱们寺前这几株茶树好,每年都长出这么好的茶叶。”
  阿泽喝了两碗茶,起身要告辞了,大方法师不放心地说:“外面的雨这样大,不如在庙里歇一宿,明早再回去吧。”阿泽道:“不了,我娘还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不放心的。”
  大方法师只得将蓑衣、斗笠借给他穿戴好。阿泽正要走,大方法师又唤道:“你等一下。”遂从茶桶里包了两大包茶叶拿给阿泽道:“这茶叶,一包给你娘吃,另一包你下次卖柴时带去驿站,寄给九华山隐城寺的大唯法师。”
  九华山,隐城寺。大唯法师的侍者将一个竹壳包交给他道:“师父,自八都源里那儿送来一个包儿。”大唯法师接过来,笑道:“噢,师弟今年又炒新茶了,我正愁明天皇上来烧香时没有适宜之物招待他呢。”说着,将竹包中的素茶小心收到一个钧台窑的小瓷瓮中。
  翌日,皇上烧香已毕,遣退随臣,来到禅房中小憩。大唯法师早预备了精致的素点与水果,皇上歪身靠在罗汉榻上,拈起一枚枇杷品尝。
  大唯法师自风炉上扇滚了水,亲自烹茶给皇上吃。一时水滚,大唯法师擎过一只越窑秘色瓷茶盏,先自铜壶中倒了些水温了盏,再打开瓷瓮,用小银匙舀出少许茶叶放在盏中,又将滚开的水倒入一只越窑长颈汤瓶里,待水温低一些后方缓缓注入盏中。
  大唯法师捧着冲好的素茶进与皇上,皇上接过碗来,不禁一声喝彩。只见那瓷盏中的茶汤如一泓秋水,而盏内一圈茶晕似美人微酡,几片茶叶在碗底曼妙地轻轻打着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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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竹铺的大方和尚(2)
皇上轻啜一口,忍不住又赞,口内茶汤如琉璃般滑润芳美,香气连绵不散。“真好茶也,如此好茶,法师从何得来的?”大唯法师笑回道:“这是老竹铺石板寺那里,我师弟自炒的素茶。”
  “哦?为何叫素茶?”大唯法师答道:“这茶叶生长自石板庵外的几株茶树,我师弟每年自采自炒,用来招待寺里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他说制茶时是以一般素心来炒的,而炒茶时所用的又是素的真菜油,故名素茶。有一回我去看望我这师弟,他以此茶招待我,我喝了以后很是喜欢,师弟就每年寄茶给我——这不,皇上现吃的这茶就是师弟昨儿才寄来的。”
  皇上点了点头,很是夸赞了大方和尚一番。大唯法师见皇上喜爱此茶,便将余下的茶叶连茶瓮一并送予皇上。
  皇上回京后偏赶上政事繁忙,批阅奏折每至深夜,所以特吩咐当差的宦官泡上由九华山带回的素茶润喉提神。
  一日,皇上看到奏折中边疆的战事捷报频传,不禁龙颜大悦,命宦官侍候茶来,当差的宦官忙用青花盖碗捧上一盏现泡的热茶来。皇上揭开盏盖才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皱起眉来,“这是什么茶?”宦官垂手答道:“回圣上,是您向来喝惯的明前雀舌。”
  皇上问道:“是不是没小心收好,怎么雀舌跑出这味儿了?”宦官道:“是按平日里的法子收着的,茶没有变味。”
  皇上道:“前几日喝的素茶呢?怎么不泡上来?”宦官道:“皇上这几日每夜理政,前儿的素茶已用完了……”
  皇上叹了口气,又看看手中的茶盏,无奈道:“如此,你冲一盏滚水来我吃罢。”宦官自捧了盏下去。
  三日后,皇上喝白水喝得实在淡而无味,加之政事已处理得七七八八,索性带了亲信的一个侍卫,微服到安徽去访茶。
  皇上这一路游山玩水,尝美食,品香茗,好不轻松惬意。只是八都源里地方,既穷且偏,又无车轿可乘,二人步行十余里路,从早上直走到了黄昏时分,几步一歇,才慢慢走到石板庵,即便如此,皇上还是快累瘫了。
  侍卫忙上前拍门。一位矮个子的僧人出来开了门,行礼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晚时入寺是烧香还是拜佛?”
  皇上本以为能做出素茶这等灵秀好茶的和尚,起码应该身形颀长、面目清秀,可这位僧人既矮又胖,那一双正合着掌的手更是粗短糙黑,再看庙堂,也是破败不堪,皇上心里先存了几分不悦。
  却听侍卫答道:“老法师,我与我家老爷来这一带访友,可是赶路心急错过了宿头,可否在寺中打扰一宿?”大方和尚点点头说:“只要施主不嫌庙中寒陋,但住无妨。”皇上这时就是想回镇上住,也没劲走路了,只得跟着侍卫蹭进门去,心中后悔不迭。
  进了庙门,大方和尚请两人坐在榻上,自灶膛里扒出两枚熟山芋请二人吃。又往灶膛里塞进两把柴,添了些水在炒菜的锅子中。再从床下拖出装茶的竹桶,揭去桶上盖着的竹箬壳。皇上眼睛一亮,心里喜道:便是这茶了。
  大方和尚抓了一把茶叶在手里,将下剩的茶盖好,依旧放在床底,又取出两只吃饭的粗陶碗来,每只碗中放上一些茶叶,将锅中烧滚的水冲进碗里,分别端给二人,“乡野地方,无甚招待,这是老衲自炒的粗茶,二位施主解解渴吧。”
  皇上接过茶,欲待不喝,又想本是来讨茶的,连这茶都不喝,也说不过去,便顾不得嫌碗粗蠢、水腌臜,闭着眼勉强吞了一口。这一口下去,却连皇上自己都惊着了,那茶味鲜若蜜汁,活泼泼地如游龙一般在口腔内游逸开来,变化无穷,皇上如得琼浆,一口气将那碗茶饮尽了。
  大方和尚接过碗,又自锅中舀些开水添上。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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