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直起腰来,敲着两边肩膀道:“不行不行,我受不了了,咱们还是回去吧。”苏辙也揉着眼睛道:“哎,我这眼也花了。”环顾四周,大家还都在头也不抬地采茶,有的背上还背着孩子,也一刻不停地采着。
两人走到茶园旁的土埂边,擦着脸上的汗。苏轼道:“采茶可真真不易,叶茶方是如此,那龙团凤饼还不知要怎样辛苦呢。辩才和尚那天说的也很在理。”苏辙笑道:“该是让天下好茶爱茶的人都来采茶才好呢。”
二人休憩了片刻,接着采茶,直采了一个早上。回到寺中时,浑身酸痛,像是筋骨都被抽去了似的。正准备回房休息,却看到同他们一道采茶的辩才和尚还在院中,将采回的茶倒在一个个竹编的圆箕里,捡去草丝、枯叶,一一筛簸干净。苏轼和苏辙站在飘满茶香的院落中,远远望着辩才和尚忙碌的背影,半晌无语。
清晨,苏辙与苏轼坐在自家的院落里喝着一杯龙井茶。苏辙道:“这龙井茶吃惯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自是龙团凤饼也比不得的,我近来却是离它不得呢。”
苏轼擎着白瓷的茶盏道:“哦?你不是一向偏好饼茶,嫌它味淡么?”
苏辙道:“茶粉的口感丰美、华丽,自是博大精深,然而此茶从淡里透出一种清高的韵致,偏让你去探寻、去感觉似的。”
苏轼道:“所以古人才说‘味无味’。能从无味中品出至味来,又从有味中品出它的无味来,能够放下味道,方可结识味道的本来面目。”
苏东坡与两位茶僧(4)
苏辙点头道:“是啊,你看这茶汤与茶叶,如同杭州的山水似的,青碧可人。真真‘心无挂碍’。”
苏轼道:“有杭州的名山名刹和辩才师父这样慈悲的高僧,才能有此茶味啊。”
苏辙笑道:“也只有你这样的茶人,才能解得茶僧的真味呢。”
苏轼道:“说起与茶僧的交往,我还有一段‘梦中饮茶’的奇遇呢。”
苏辙奇道:“哦?快说来听听。”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官流放至黄州。人在得意的时候,身边总少不了亲友,可在落魄的时候,就一个也无了。这年冬天苏轼带了合家上任,自京城一路走来,盘费早已用光,而家什却仍未运到,妻子王闰又因旅途劳顿卧病在床。苏轼从市中买来了最便宜的猪肉,用黄酒煨煮了,一面读着书,一面看着火。厨房四面漏风,苏轼想吃一杯暖茶也无,不由轻叹了一声。
这时,外面传来急急的拍门声,苏轼忙命家人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苦行打扮的僧人,说是由京师来,受僧人道潜之托顺路带一些茶叶给苏轼。苏轼请僧人在家留宿,僧人却因忙着赶路推托了。
苏轼回到屋中,忙翻出茶具煎点了一碗茶饮下,自觉酣畅无比,心中烦闷一扫而光。
不几日,道潜竟不远千里,亲来黄州探望苏轼,二人每日赋诗饮茶,相得甚欢。道潜一留再留,至第二年秋天才辞别。
道潜走后的第三日,苏轼于梦中与道潜联句烹茶,二人边笑边饮,梦中苏轼正自低头想韵时,却被夫人推醒。夫人王闰问道:“梦见什么了,笑得这样。”
苏轼醒转后,摇摇头道:“大半记不得了,只记得参寥子(道潜号参寥子)两句茶诗‘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
王闰道:“火新倒还罢了,为什么泉也是新?”
苏轼道:“是了,梦中我也问他,他却说,此地的风俗,清明淘井。”
王闰笑道:“真是诗疯茶痴,连梦中都做诗吃茶。”
苏辙笑道:“兄长也正是茶痴了,连梦中饮茶都如此细致,那参寥子也是兄长的知音啊。”
苏轼笑道:“更奇的还在后头。九年后我再至杭州,参寥子卜居孤山智果精舍,我在寒食那天访他,恰好一眼旧泉是月得水。我们撷得新茶,钻火煮泉,正如我九年前梦到的一模一样。我讲与参寥子听,他也慨叹不已,所以我们在新凿的泉边立了一篇铭记,以记当日之事。”
苏辙道:“碑文却是兄长撰的?可否复诵给子由听听。”苏轼道:“是。碑记名为《参寥泉铭》。”苏轼沉吟了一刻诵道:“在天雨露,在地江湖。皆我四大,滋相所濡。伟哉参寥,卿指八极。退守斯泉,一谦四益。予晚闻道,梦幻是身。真即是梦,梦即是真。石泉槐火,九年而信。夫求何信,实弊汝神。”苏辙听罢叹道:“唉,不知此刻你我手中这一盏茶,是梦还是真啊!”苏轼笑道:“真又何妨,梦又何妨!”……
苏轼一生中交往的僧人很多,茶僧也不少。之所以选辩才和道潜来写,是因为在他们身上,有一种茶中隐士的清高,有一种与世无争、却承担着天下的“僧格”。
站在杭州的苏堤上,站在梅家坞龙井的茶园里,风过只瞬间,古人古事往者千年。在浩如烟海的时间长河中,人类百年的寿命和人类复杂的情感显得多么渺小。可是茶留下来了,那些人的名字和精神也随着茶一起留了下来。
下雨的天气,手中暖暖地握一杯龙井茶,那袅袅上升的茶烟,正如千年前的一场梦……
黄山毛峰与正志和尚(1)
公司有位一同事是安徽六安人,好茶,每不独享。期年返家乡小住,必带家乡名茶归京分送众人。喝的最多的还算“六安瓜片”和“黄山毛峰”这两种茶。印象中,瓜片是大叶大片的粗犷,毛峰是灵秀、清淡的甜美。
直至有一年,我的一位茶道老师亲去安徽茶区访茶,一去半年,收获颇丰。他一回到北京,马上发短信让我们去碧露轩茶艺社品茶。那天的茶品大都是徽茶,有瓜片、太平猴魁、涌溪火青等。但印象最深的还是一泡野生的黄山毛峰,如云如雾的清高与独来独往,放下一切的自由,真使人一喝难忘。随着这一泡茶,老师还带回了黄山毛峰的传说……
明朝,天启年间。
虽是世事###,但江南书生熊开元到底还是科举应试,凭着真本事点了黟县的知县。小官也罢,总是一门欢喜。熊开元也颇为得意,于是春天刚放了榜,便收拾好行装,带了书童准备去黄山游玩,一来可解连日读书之闷,二来也可借游山玩水之机开阔眼界胸怀。
自江南去徽南并不太远,主仆二人骑着小驴,不几日便到了黄山境内。
他们到时却是下午,熊开元上山心切,等不得次日一早,只将二人代步的小驴寄在山下的客栈,便兴冲冲地上了山。一路果见风景如烟如织,雄伟壮观,大开大阖中又不失奇丽瑰美,更有飞鸟穿越云间,松鼠跳跃林薮。两人一路行一路看,不觉离了大路,到夕阳西下时竟找不到归途,更不知身在何处了。
二人在山中急得乱转,越转天越晚,越晚心越慌。暮色倏忽降临,又是春寒料峭,二人冻得面无人色,书童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披风给熊开元披上。白天的美景在此时变得阴暗可怖,一只惊鸟从林中乍起,书童竟吓得哭起来。
熊开元也很害怕,但又怕日后被书童取笑,只得强装镇静地安抚他道:“咱们虽然走的不是大道,但下山的方向总是没错的,况且登得并不很高,想必一会儿便下得山了,到了山下我给你买烂肉面吃。”
书童闻言哭声渐止,跟着熊开元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天黑路滑,两人越走心里越没底,忽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书童一声尖叫躲在熊开元身后,熊开元大着胆子向黑影喊了一句:“来、来者何人?”
只听黑影宣了一声佛号,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背着背篓、既黑且瘦的老和尚。熊开元松了一口气,向老和尚抱拳行礼道:“法师有礼了,我们主仆二人白日里上山,现却迷了道路,请问沿着这条小路可下得山去?”
那老和尚笑道:“下不得,下不得。从这里再往前走可就是山崖了。”
熊开元吓了一跳,忙问:“那如何上得了正途?”
老和尚道:“正途便是来时之路,怎么,你不记得了么?”
熊开元心中一凛,心想这天黑路滑的,老和尚却还有心思打机锋,便道:“晚生一路贪看景色,却已忘佚了。”
老和尚道:“此时天色已晚,你二人路途不熟,如若下山,恐中途又再迷失。这里离老衲的小庙却是不远,不如你们今日在我寺中寄宿一晚,明日再走如何?”
熊开元喜道:“如此最好!只是叨扰法师了。”
老和尚笑道:“相见是缘,何必客气,随我来吧。”
三人行不多时,来到山中一处精致干净的小院。只是内中无人,山门却大开着,书童奇道:“大师父,你这山门不用锁的么?”
老和尚笑道:“空门何须关?”言毕,将二人领至一间干净的房间安顿下来,点上灯烛,自去厨下炊饭。
一时饭熟,主仆二人就着野菜和姜做的薤酱,一气吃了三大碗饭。饭后###吃得过于饱胀,尤其书童贪吃,撑了个肚儿圆,不由得直哼哼。
老和尚道:“饭食七分饱方是养生之道,也罢,今日不吃至十分,他日怎知如何是七分。你们随我来吃一盏茶化化食吧。”
二人跟着老尚到了后院里一间最干净的房舍,老和尚拢上灯,用铜吊子烧上水,取出几只青花的小瓷碗来。熊开元就着灯光,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观音菩萨的画像,再看桌上的茶碗,上绘着童子图案,碗口微外侈,只是口沿不甚齐整,显然为民窑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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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毛峰与正志和尚(2)
一时水已经滚开,老和尚自身后的青花瓷将军罐中抓出一把茶叶,分放在几只茶碗中,舀了开水倒在碗中。只见开水才冲下去,就有一团白气沿着碗边转了一圈,至碗心化做一条直线,慢慢升腾至尺余高,然后在空中化成一朵白莲花。那白莲花又缓缓上升为一团云雾,最后散成一缕缕热气飘荡开来,清香满室。
二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了嘴,直到老和尚说“请”时才回过神,忙不迭地捧起茶碗喝起来,茶水刚刚入口,但觉芬芳满颊,一股清香穿过鼻腔直透卤顶。连吃了几碗热茶,二人不禁打起嗝来,书童还放了个屁。熊开元红了脸,向老僧致歉道:“佛门净地,我们太不敬了……”
和尚道:“既是净地,有何不‘净’?”
熊开元失笑,一摸腹部,但觉胸臆间寒湿饱胀之感俱消,不由起身向老僧行礼道:“此茶真神汤也,老法师真神僧也!”
第二日用过早斋,二人就准备下山去了,老和尚指给他们下山的道路,又将一个纸包和一葫芦泉水递给熊开元道:“此包中是昨日施主所饮之茶,名曰‘黄山毛峰’,须是用这葫芦中的泉水冲泡方现莲花,切记切记。”二人再三辞谢了老和尚,方才下山。
熊开元经过这一场奇遇,怕误了任期,下山后从客栈取了寄存的小驴,一路赶往黟县。
回到任上,刚好昔日的同窗,同榜的太平县县令郝俳来访。熊开元大喜,备了酒菜招待。
郝俳家境富裕,带了许多江南的好酒菜来,二人许久未见,又是同窗同榜,于是边饮边聊,不由喝得有些多了。
熊开元醉眼迷离地向郝俳讲了在黄山的所见所闻,郝俳却笑道:“你怕是喝多了酒吧,乱编排。”
熊开元有些不悦,“不信?我下山的时候老和尚还送了许多茶叶给我呢,我这就演示给你看!”说着吩咐书童拿来了前日的“黄山毛峰”神茶与装着泉水的葫芦,马上就煮水预备泡茶。
这边郝俳看了看盏中的茶叶,只见此茶挺秀显毫,外型苗秀,虽是好茶,却也无甚特异之处,颇有些不以为然:“读书读得脑壳坏了,什么神僧,什么茶中还生得出莲花,莫不是遇到鬼了。”
熊开元一瞪眼道:“若是真能生得出莲花呢?”
郝俳撇着嘴道:“若这茶中能生出莲花来,我情愿送你三斤贡茶。”
熊开元道:“好,一言为定!”说话间水已滚开,熊开元依法冲泡,果见茶碗中一团白气萦绕,慢慢上升成了一朵莲花。
郝俳揉了揉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央熊开元再泡一盏,熊开元依言试来,白莲花再次徐徐绽放。郝俳当下信服,再尝那茶味,亦是茶中仙品,且几杯下肚,醉意渐消,神清气爽。
郝俳清醒了一些,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当今皇上颇好饮茶,大臣们往往以俗茶进献。我舅舅原是皇上身边的仆射,若是通过我舅舅献上这仙茶,说不定能连升三级,或是调入京师呢!
郝俳谋划已毕,遂一改先前的倨傲,谦笑着对熊开元道:“开元兄这白莲茶果然是茶中逸品,前日我舅舅刚从京中捎来三斤贡茶,虽不及此茶,也是极难得的。今日咱们打赌,我愿赌服输,明日便遣人给你送来。”
熊开元听罢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醉中打赌,作不得数的。”
郝俳笑道:“哎,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再说如此好茶,能在开元兄这里饮得,也算是三生有幸了,别说以三斤贡茶来换了,就是三十斤也值得啊!”
熊开元见郝俳如此爱茶,便慨然道:“这茶是从佛家得来的,佛家讲个‘缘’字,也罢,这茶既然对你脾气,也是合该与你有缘,正该与你结个佛缘哩。”遂将下剩的茶叶一并送予他。
郝俳得了茶,一刻不耽误,连夜上州府告了假,快马加鞭上了京城。到了京城,将黄山毛峰的灵异之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舅舅,郝俳的舅舅听闻世间竟有如此奇茶,也大喜过望,心想,说不定这次还能借得外甥的光哩。
黄山毛峰与正志和尚(3)
第二天,郝俳的舅舅趁着在宫中伴读的机会,向皇上卖了这个好,皇上连日来正自闲得无聊,这等新鲜事岂能放过,遂传郝俳携茶即刻觐见。
郝俳进宫见了皇上,先是伏在地上好一顿谄言媚语,又云自己是受了梦中神示,历经磨难才从黄山上得来此茶,却专为皇上进献的。如此半日方才讨水泡茶。只见热水冲在那盏中只是平白地冒着热气,等了半日也没见郝俳所说的莲花奇景。郝俳急得额头冒汗,托辞茶盏太小,再换了大盏来泡,仍是如前。
皇上见状大怒,“什么莲花、桃花的,你说得天花乱坠,奇景何在?我看你费尽苦心演这出戏,必有所图!到底是何居心?来呀,将这个欺君罔上的东西即刻押入刑部大牢,日夜问审!”遂将郝俳问了个欺君之罪投入大牢,又罚了郝俳舅舅一季的俸禄。
郝俳在狱中每日吃打不过,只得招认了茶原是在黟县知县那里得来的。刑部官员误以为熊开元是这桩骗案的同谋,马上禀报了皇上,皇上遂派人去黟县捉了熊开元来京。
熊开元莫名其妙地被钦差大臣抓到了京城,押往刑部。听罢事情的始末后,他向负责审问的官员禀明茶的来由,并说明非得用黄山的泉水冲泡,方能现莲花奇景,请皇上开恩,容他去黄山找老和尚取水。
皇上知悉此事来龙去脉后,心想反正气也受了,好奇心也起了,不如让他再试试,如若不行,再将两人一起问斩也不迟。便准了他七天的时间,到时若不回,便要先问郝俳的死罪。
熊开元领了圣旨,再上黄山。此番可比不得上回,熊开元急急赶到山下,等不得天亮就摸黑往山上爬。山中多有蛇鼠毒物,熊开元纵是心中畏惧,但为了救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想起那日在茶室里吃茶时,老和尚曾对他们说:“观世音菩萨是跟我们娑婆世界最有缘的,她大慈大悲,寻声救苦,人若在危急时念诵观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