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晌午过后到宫里去找过你,他们告诉我你今天不当值。”跳跃的烛光一闪一闪地,照在韩廷轩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容之上,却生出了几分明灭不定的感觉,“所以我就到你家来了,谁知你偏又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只当你很快就会回来的,怎么知道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那为什么连灯也不点一个?”想到刚才那一掌中满含着的试探以及这番话语之中的言下之意,曾子豫的语声中突然多了些不悦,还有一些尖锐,“黑灯瞎火的又想吓人不成?”
“是曾老国公非要留我一起用饭,反正我父亲人也不在皇都,我就留下来了。他老人家今天的兴致颇高,叫我陪着多喝了几杯。”韩廷轩扬起眉,嘿嘿地一笑,“然后我在你房中等你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连灯什么时候熄了都不知道。”
曾子豫这时候也闻到了韩廷轩身上传来的浓浓酒味,知道外祖父并非象自己想象当中那样孤单一人,心下不由得一宽。再想到以韩廷轩那爽朗外向的性子,有他在的地方定然是热闹非凡,外祖父今晚想必是被他逗得很是开心,要不然也不会破戒喝起了酒来。
这样想着,曾子豫刚才心中的那些不悦已是少了许多,不过虽是如此,却也不想去理会他,而是径自地从韩廷轩的身边走了过去,从桌上拿起个瓷壶,倒了杯凉茶正要喝。
“茶冷了,你身上有伤,喝了对身子不好。”韩廷轩伸过手来,一下子就从曾子豫的手中将杯盏夺了过去。
“你来找我有事吗?”曾子豫倒也没有生恼,心知他说得不错,当下也就不再坚持,只淡淡地道,“夜深了,我要睡了,你也该走了。”
“我只是想来和你告别。”韩廷轩说着,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因为灯光的缘故还是什么其它的原因,他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黯然不清,“我明天就要走了,这一次大概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嗯,那你要多保重。”看到一向豪爽开朗的韩廷轩露出了这样的黯然神情,还用这样低低的语声幽幽地说话,曾子豫一开始莫名而起的火气此刻忽然间又莫名地消退了下去,只不过说完了这句客套话之后,却又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就这样生生地顿在了那里。
“这个我知道,放心,我会保重的。”韩廷轩的情绪却是来得快又去得快,他扬了扬剑眉,又满脸阳光地对着曾子豫笑笑。
曾子豫站在那里,一时间无语。
韩廷轩将桌上的烛火剔亮,又走过去拉了一下曾子豫,道:“来,走之前我先帮你疗伤。”
说着话儿也不管曾子豫是否愿意,他就自顾自地脱了靴子上了床,盘膝坐好,又一拍身边的床褥,扬声道:“快点过来,少那么婆婆妈妈的。”
曾子豫略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走过去上了床,坐在了韩廷轩的身前。
“你且将全身放松,只需一口真气护住心脉即可,我要开始了。”韩廷轩说着双掌轻轻拍出,他出掌看似轻松,实则却是内蕴着深厚的内力,按在曾子豫的背心上,一股真气缓缓注入。
曾子豫只觉得胸口一热,一口乌黑的淤血已是喷了出来。
“怎么样?”韩廷轩忙停了下来,关切地问。
“没事。”曾子豫抬手拭去了自己唇边的血迹,发觉随着淤血的喷出,胸口压抑着的烦恶已是稍减,摇了摇头,简短地回答。
韩廷轩这才放下心来,双掌轻拍,沿着人体经络不断地拍打着曾子豫身上的各大穴位,但见他的出掌越来越快,犹如雪片纷飞,令人目不暇接。
曾子豫只觉得随着每一掌击在自己的身上,都会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从穴道之中流入,如同一条细小的火蛇一般在全身经络之间循序游走,暖融融的,极是舒服受用,翻腾的气血以及剧痛也渐渐地舒解平复了下来。
他这段时日受伤颇重,还要在韩廷轩的面前竭力掩饰自己的身份,真可谓是体力透支过多,身心俱是疲惫。此刻全身百骸之间只觉得暖流融动、舒畅无比,原本紧提着的一口气便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竟是毫无戒备地睡了过去。
片刻之后,韩廷轩收功回掌,略为调息了一下,再看过去时,才有些好笑地发现曾子豫竟然是在疗伤的过程中睡着了。
平日里他们弟兄几个厮混胡闹的时候也会同榻而眠,但却是从未与曾子豫同过榻,更没有象现在这样看过他睡着时的模样。印象中的曾子豫总象是个刺猬似的,冷淡而且疏远,稍微一动就会露出满身扎人的刺,小心戒备着,不许人靠近。
这样想着,韩廷轩忽然间不由得玩心顿起,心道这可是个难得的绝好机会,当下就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
原来卸去了尖刺的刺猬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了平时总是带在脸上的那种冷淡还有漠然,尤其是他的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眸现在正紧紧地闭着,看不到那里面总是冷冷淡淡的眼神。
想不到子豫的眼睫竟是这么长,弯弯翘翘的,低垂下来时就象是两把小扇子一样,在肤色匀柔的脸颊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暗影,原本就极是清秀的五官因为少了那种平日的冷漠神色,在此刻的灯光下看起来更是说不出的秀气文静,还带着几分极为少见的柔弱。
韩廷轩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觉咧了咧嘴想要笑出声,也难怪小时候他们几个总爱逗弄曾子豫,和他开玩笑,笑话他长得象个女孩儿。当然,曾子豫则是只要听到,每次都会象个小狮子似的跟他们发狠拼命的。
不知不觉之间,韩廷轩又向下凑近了一些,就算是在跃动的微黄烛光下也可以看得出来,曾子豫的脸色并不太好,他平时的脸色就很苍白,但现在比起平时来显得更加苍白。在精神松懈下来毫无戒心的沉睡之中,从内里透出一股子憔悴疲倦的神色,仿佛有许多无法诉说的难解心事在纠结着。
他的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他又究竟在隐瞒着什么?此时的韩廷轩多少可以猜到一些。他只是忽然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曾子豫,尽管是一起从小长大的好兄弟,但他却是从未真正了解过曾子豫。
韩廷轩正在出着神,却是忽然发现那双眼睛已是睁了开来,他就一下子望进了那双黑色的细长眼眸中去了,而且那眼眸之中居然很难得的没有闪出冷削刺人的光芒,而是如同一湖深水被石子投入一般泛起了层层波澜。
曾子豫猛地惊醒过来,刚一睁开眼,落入他眼中的就是韩廷轩那张近距离的、放大了的脸,那脸上仿佛有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而且那眼底里还有几分好笑的意味仍尚未褪去,这让曾子豫忽然之间禁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咦,怎么这么快就醒了?”韩廷轩倒是面不改容,就这样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就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让曾子豫在这一刻有些恨得牙痒痒的。
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在有其他人在身侧之时,自己居然会睡着,就好象所有的警觉性都完全没有了似的。尽管沉睡的时间并不长,但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发觉了这一点,曾子豫不禁有些骇然失色。
正想着时,曾子豫忽然感觉到一股散发着酒的醇香的温热气息向自己包围了过来,回过神来却发现韩廷轩的脸已是近在咫尺,接着自己的唇边一热,他不觉又怔在了那里。
“咦,这里还有一点血渍。”韩廷轩象是没有注意到曾子豫的反应,已是退了开来,伸着手指在灯光下一看。
曾子豫没有说话,缓缓地坐直了身体,背转着烛火将自己的脸别了过去。
“你的伤应该无碍了,这几天你好好的休息,尽量不要妄动真气。”韩廷轩穿了靴子,下了床,“好了,我这就告辞了。”
“嗯。”曾子豫没有转过头去,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个,给你。”韩廷轩站在那里,仿佛是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儿,扬手向着曾子豫抛了过去。
曾子豫反手接过,却是一个白色小瓷瓶,玲珑小巧,触手光滑如玉,翻过来可以看到正面刻了两个小字“截玉”。
曾子豫一见之下不禁一惊,一颗心突然就沉了下去,他猛地转过了头去,正对上韩廷轩投过来的深深目光。
“每日一粒,连服七天,内伤即可根治。”韩廷轩看着他,缓缓地道。
曾子豫没有说话,却是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瓷瓶,那上面还带着些许韩廷轩身上的体温,但是曾子豫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却是觉得有一阵凉意在慢慢地自那里向着全身蔓延了开来。
看起来就算是自己百般掩饰,韩廷轩还是知道了,但他却什么也没有问。既没有问自己为何晚归,也没有问自己为何会受了这一身的伤,更没有问自己究竟是站到了哪一方与之为敌。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什么也不问,但是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所隐瞒着的事实,而这一认知,让曾子豫在这一刻不由得满心冰凉。
当表面的假象被揭去以后,俩人之间又该以何来维系?
横亘在他们俩人之间的,是一条深不可逾越的敌对的鸿沟,而他们就各自站在一方。
“告辞。”停顿了一下之后,韩廷轩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而去。
曾子豫可以感觉得到,韩廷轩那临去时的最后一眼,还有从他口中吐出的那两个字,分明就是在说,这一别去,从此之后,他们俩人就不再是朋友了。
对于这一点,曾子豫并不惊讶,但却有些说不出的无奈与悲哀。
也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是朋友。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俩人踏上的就是一条背道而驰的道路,方向相背,只会愈走愈远,永无交集。
而有一天,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他们站在不同的对立面上,以敌对的姿态,最终对决的时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的。
但他却无法想象,当那一天最终来临的时候,他能不能做到将昔日的朋友、而今的敌人,冷酷无情地斩杀于自己的剑下。
一、高处不胜寒
一、高处不胜寒
“退朝……”
随着大殿之上掌玺内侍的一声长喝,分立两列的文武百官开始缓缓地鱼贯而行,退出崇明殿外。
端王君宇琤赫然也跟随在队列之中缓缓而行。
平时一向告病从不上朝的端王,今天竟是极为难得地上了回早朝。君宇琤一边缓缓走着,一边不由得回想起,当自己一大早施施然地出现在崇明大殿之中的时候,周围大臣所纷纷投来的那些带着诧异与不解的眼光。他大致可以猜得出来,那些大臣们想必都在暗自思忖着今天可是刮了什么邪风,这个不理朝政、只知寻花问柳的风流王爷居然也来上朝了?
君宇琤想着,俊朗的脸容上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淡淡笑意,极是优雅地轻轻抚了抚衣袖,似是要拂去衣上的尘埃,同时脚步未停地,悠悠然向着殿外踱了出去。
方才早朝之上那仿佛万钧雷霆将要当头击下时令人不由心悸窒息的低压,此时此刻似乎还笼罩在这个大殿之中尚未散去。这一点从陆陆续续向外退出的众位大臣的脸色上就能看得出来,众人的脸色都象是霜打过了似的,极是难看,凝重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而且一改往日散朝时的三两成群,而都是缄默不语,谁也不与谁搭话,就算是有人偶尔彼此间目光交汇,也只是快速地交换着隐晦难明的眼神。
这一切都看在君宇琤的眼里,大臣们这样的反应也都在他的预想之中。要知道,这些身居高位并且能够屹立于朝堂之中的哪一个不是人中之精?适才早朝之上所发生的那一幕,想必已经让他们敏感地嗅出了其中极不寻常的气味。所以尽管此刻看起来似乎是风平浪静,一派平和,其实却是有如一方巨石被投入了深潭,表面上溅起的水花不大,但潭底深处却是在无声地形成着极为可怕的旋涡,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端王殿下请留步。”
君宇琤正缓步走着,走出殿外还没有多远,后面就快步追上来一个小内侍。
君宇琤转身,认出了是君宇珩身边的内侍小福子,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何事?”
“端王殿下,睿王殿下有请。”小福子摆了摆手中的拂尘,打了一躬,必恭必敬细声地道。
君宇琤闻言微微颔首,神情极是平淡。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放在袖袍下的手却是情不自禁地握紧了。
※※※ ※※※
在整个早朝的过程之中,小皇帝一直紧绷着小脸,面沉如水。他只有用力地握手成拳才能让自己一直端坐在龙椅之上,而没有失去仪态地在大殿之上发出质问的声音。
但是下朝之后,看着朝臣们陆续退去,他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噌”地一下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急急地向着君宇珩发问,清脆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皇叔,这些都是真的吗?为什么会有三位御史一同弹劾外公?我不相信外公会犯下如此之多的重罪。”
年纪尚幼的他此刻也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又象是愤怒,又象是急躁,又象是疑惑不解,又象是在害怕着什么。
他玉雪可爱的小脸上那如同红苹果般的颜色此时已是褪尽,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君宇珩,在不安地等待着君宇珩的回答。
“陛下刚才也应该听到了,是真是假,只有彻察过后方才知道。若是假,定当还苏老太傅一个清白,治御史不察诬告之罪;若是真,自当以国法量刑定罪,严惩不贷。”君宇珩静静地看着小皇帝,不急不缓地说道,淡定的脸容之上并无其它的表情。
“可是……”小皇帝开口还想再说什么,却已是被君宇珩截住打断了。
“陛下还是快些回重澜殿去吧,几位老师想必已在等着为陛下授课,莫要让他们久等。”君宇珩清泠如水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平和舒缓,然而其中的语气却是坚定明确的。
看着在一大群内侍宫女的簇拥之下不情不愿离去的小皇帝,君宇珩凝神想了想,伸手召来了小福子,低声吩咐了一句话,小福子连忙应着快步跑开。
君宇珩缓步而行,一边走着,一边却是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年幼皇帝的心中,最为关心的,自然是自己的外公是不是真的犯下了如此众多的罪行。
但是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却并不是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事实上,就他手中所掌握的材料来看,苏家多年来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私自开矿铸械,招募兵勇,这些全都是不争的事实,其中随便哪一项都是死罪难逃,苏幕远就算是有十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然而整件事情的关键却并不在于此,是真是假其实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则是,要搜集如此完整的资料与罪证绝非是一日之功,耗时耗力想必都十分巨大,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地将这些挖掘出来并且抛将出来?又为何要选择眼前的这个时机?这般突然发难仅仅是为了要扳倒苏幕远?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它的深意与预谋?
君宇珩不由得回想起在今天的早朝之时,事先毫无征兆地,三位御史突然出列,联名上奏弹劾苏幕远,并罗列出了林林总总十大罪状。就只听三位御史在大殿之上慷慨陈词,声泪俱下,誓要将此等祸国殃民之巨贼绳之以法,以正朝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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