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只黑瓦大碗在人堆里穿梭。金黄色的各种粗细杂粮煮成的粥在碗中沸腾着热气,很稠,也很烫。每个人轮流喝上几大口,再吃上大半块杂粮蒸馍,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然后把热气传递到四肢、周身和全身每一个毛孔,再凝聚到鬓角、额头结成几滴汗。虽算不很饱,却很舒畅,稍能抗寒。更能给人增添一点力量和一点渺茫的希望。在乱的世困苦中疲惫挣扎的脆弱的人们早已学会了忍受、习惯了等待。天黑了,但天还会亮。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总会有希望见到曙光。
(五十五)
今晚闯营的伙食不错,全粮食的蒸馍不说,难得的是还有每人还能分上块烤羊肉和一些酒。可李自成并没有与刘芳亮等人在一处用饭,反而也端着大半碗粥,和几十个百姓在一簇跳跃飞腾的篝火旁聊着什么。为着能从一些饥民百姓里探听到附近官军,特别是漕运总督杨一鹏人马调动的一些消息,以便尽早判断,制定下一步的军事部署,他一直留在奉天门,一边布置军务,一边和人们交谈,有时也与大家聊一些风土人情或者当地庶民小户的愤懑和疾苦。
起先,和他交谈的人们对着这位衣着朴素、不怒自威的杆子大头领还心存着惧怕。特别是问到乡土事故时,大家总是支支吾吾,甚至是东拉西扯的胡编。但闲聊之中,见他谈吐不凡、神态谦和,话语平实,甚至很少有黑话和脏话。更是言辞恳切,往往寥寥数语就能点破饥民小户的心事。
凤阳因为“龙兴”之地的缘故,被定为中都。皇陵里埋葬着太祖皇帝朱元璋的父母;中都城里还建有朱元璋年少时出家为僧的龙兴寺。但尽管这里有富丽奢华的宫殿和大批怡然自得的守陵太监和地方官员,但对于当地百姓而言却是真真正正的地狱。
李自成如数家珍的道出凤阳一地的民徭、税赋,还十分清晰的默背了一段崇祯四年十一月,南京礼部右侍郎钱士升奉命祭告凤阳皇陵之后写给朝廷的奏疏。
“凤阳号称帝乡,……臣入其境,见土地多荒,庐舍寥落,罔陵灌莽,一望萧然。尝咨其故,皆言凤土确瘠,在江北诸郡为下下,民居皆涂茨。一遇水旱,弃如敝屣,挈妻担子,乞活四方。而户口既以流亡,逋赋因之岁积。催征则绝其反顾,招集又疑为空言。有司束于正额,不得不以逋户之丁粮派征于见在之赋长。于是赔累愈多,而见在者又转而之他矣。此田土所以日荒,户口所以日耗,正额所以日亏,宿逋所以日积也。……不意祖宗汤沐之乡,乃有竭泽露根之象,心窃伤之。……今天下赋重政苛,民穷财殚,……而臣谓发政施仁,宜先帝乡。即特为蠲减,不过太仓之稊米耳。”
背到这里,他忍不住一拍大腿,愤愤地说道:“要说这个钱士升的请求并不高。蠲减凤阳的赋税不过是太仓一粟。可崇祯这狗皇帝唯恐凤阳开了先例,各地起而效尤,只用一句“其周恤民瘼事情已有屡旨”的空话搪塞,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真是可恨!口口声声说什么王土王臣的,可大灾之年,听任百姓呼号动天,却不闻不问,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不惟使平民百姓们大为心喜,也令其中一些家境贫寒,留心经治之学,略知民间疾苦的读书人也频频点头,暗道眼前这个土匪头果然与众不同,绝非赤眉、铜马之流。
加之他身边的人也十分随和,并不怎么扰民。逐渐的,大家由惊奇转为了心安。慢慢的吐露了些真话。果真也有人申诉官府多年来的弊政和狱冤。也有人悄悄地指认混在人群中的恶霸、地痞,哪个为害乡里,哪个放着高利贷、印子钱。还有人把李自成误当成了众杆子的大头领,大着胆子痛陈农民军在凤阳的一些残劣的行径,请他申冤。其中大部分事件究竟是何人所为,已无人知晓。但也有十多件,原由、脉络和经过都十分清晰。而这些事情多半都会和一个名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受害的人、目击者甚至是一些道听途说、跟风的人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那人的名字。
于是,一个头大无脑的形象无比清晰的一次又一次在李自成的脑海中浮现。“过天蛟”,李自成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郁了起来,“你个……”他略微的停顿,像是在思索一个恰当的词汇。
“狗杂种!”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一句粗话。
正在这个当口,他身边的一个叫李强的亲兵头目悄然对他说:“闯将,庆功宴已摆好。扫地王、太平王和八大王请您过去呢。”
李自成点点头,飞快地将碗里的菜粥喝得干干净净,抹抹嘴,向众人拱手致歉后,才对李强说:“走。”
(五十六)
由于攻破了中都凤阳,各支义军大大小小的军营里都摆开了庆功宴。张一川、吴自居、张献忠更是在中都历代帝王庙的景德崇圣殿里摆下了几十桌酒席,几家人马的主要将领和大小头目齐聚于此。
因为长年迁徙作战,不断移动的关系,尽管,各家义军特别是扫地王、太平王的人马在粮草物资方面并不缺乏甚至十分丰富,却并没有形成一套礼乐规制,在有些方面还保持着浓郁的乡土习气。精美的、粗制的器皿一同堆上长桌。方盘大碗里盛着整只整只蒸鸡炖鸭。瓦罐里大块大块的牛羊肉混着一方方的豆腐在和着大葱蒜头、滚开的汤汁里弥散着香气。蒸熟的山芋、白馍、猪肉水饺、牛肉大包、一碗碗冒尖的豆麦饭还有大坛的烧酒填满长桌剩余的空隙。
赴宴的人们个个弥漫着骄纵、得意的气息。大殿上,几乎没有人着甲、佩剑,到处是明珠、美玉、时新的绸缎和五色的衣帽。
推杯换盏、筹光交错,划拳的呼喝、半醉的嬉笑,还有人时断时续的哼着酸戏、小调。
不时在窗角、门隙呼号、如锋锐如刀的寒风,吹不去殿内这浓浓的春意。一扇雕门就像是阻隔了两个世界。李自成才踏进大殿周身就被温暖的空气包围。湿冷的箭衣和斗篷迅速腾起一丝丝白烟。
他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酒意正酣的人的注意。他解下斗篷,交给身边的李强,默默的穿过吆五喝六的人群,与见到他的人亲切地打着招呼。
张献忠、张一川、吴自居都换上了崭新的大红朱袍,和几个重要头领喝着酒,边吃边聊,谈笑风生。张献忠不时用他惯有的幽默、尖刻的俏皮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张献忠老远就看到了自成。他忙起身兴高采烈的迎上去,亲热地说:“李哥,你这尊真神还真难请。不行,一定要罚你三杯……不对,三碗,三大碗!”
李自成微笑着爽快地说道:“好。我自罚三碗。透着今儿高兴。咱们兄弟喝个痛快。”
说话间,张一川、吴自居和崇飞虎等将领也都起身,万人敌、过天蛟也赫然在列。李自成依旧十分亲切的和在坐的每一位武将打招呼。过天蛟也已没有了不久前的嚣张跋扈,垂头丧气地也在众人中间插着手。自成却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在张献忠等人的退让下,坐在上座。过天蛟灰头土脸的插着手,面露恨意,身边的万人敌一连拉了他几下,才悻悻地坐下。
吴自居也带着几分尴尬,自成刚刚坐下,他就端着杯子来到自成面前道:“自成,老哥虽长你几岁,但佩服你行的正,走的直。合营以来,都是甘当你的马前卒,多少还有几分微劳。今天,蛟子得罪了你,都怪我管教无方,我也把他臭骂了一顿。老哥厚着老脸向你赔个不是。你大人大量,饶过他这一回。”说着,他狠狠地瞪了过天蛟一眼。过天蛟也只好起身,端着碗上前,微微低头,双手捧着碗,含含糊糊地说:“李帅,我猪油蒙了心,冒犯了李帅的虎威。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张献忠起身也哈哈笑着打着圆场:“对对对。李哥,喝了这碗,咱们敞开门,让大风把这股子不痛快都刮跑喽。日后,这小子再犯浑,甭说你,我头一个就不饶他!”
李自成看了看吴自居,又看了看张献忠,缓缓起身。他本是个率直的人,一贯豪爽、豁达,轻财好义。如果是在平日,再大的过节,冲着面前这些兄弟的面子,他也会痛痛快快地把酒喝掉,一笑而过。偏偏今天他面前的那碗酒却重有千钧。来到凤阳所见到的种种不快都深深地卷裹进他的心。百姓们血泪申诉的桩桩件件也一并涌上心头,使他感到匕剜刀绞一般难受。
他突然端起酒碗,却并不理过天蛟,向着张一川、吴自居、张献忠说道:“张哥、吴哥、敬轩,我来晚了,理应自罚三碗!请!”说着,一仰脖,把酒喝干,又自斟自饮,飞快地喝掉了第二、第三碗酒。随后,他又满斟了一碗,端在手中,借着酒势,冷冷地盯着过天蛟:“我问你,止着两天,你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之血,又坏了多少良家妇女?”他看了看手中的酒,“喝你这碗酒容易,可这笔笔血债,却叫我如何放下?得罪了我李自成一人无妨,可却坏了我十万义军的名声,叫我如何放下?”说着,他已把酒泼掉,重重的把碗礅在桌上,另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搭上了花马剑的剑柄。
张献忠眼尖,忙一把摁住李自成握剑的手,一个劲儿的向他使眼色,说着:“自成,唉,你这是做什么。”口气中已有一丝不悦。
吴自居也是面色铁青,他猛然一把把过天蛟捧着的酒碗打到地上,巨大的声响使大殿里喧嚣的人们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充满了疑问和好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吴自居厉声对过天蛟说道:“人家看不上你老哥我的老脸,还在这儿丢什么人,现什么眼。快给我滚!”
过天蛟还执拗着不肯离去,破天星等几个头领,连拉带拽的把他拉到大门外。破天星低声对他说道:“老弟,你真是疯了。惹那座瘟神做什么?吴帅说了,让你明天一早就赶紧带着人马到附近找几个偏僻的村寨多上几天。等这边没事了,你再回来。”
过天蛟愤愤地说:“这个李疯子!他奶奶的,早晚有一天,老子要叫他好看!”说着,手下人扶他上马,急急忙忙的走了。
天黑漆漆的,即便有火把也看不太清脚下的路。加上领路的人对中都还都很陌生,匆忙中,过天蛟这二三十个人错走了一条路,转进了一条生僻的巷子。过天蛟一阵暴怒,连抽了那人十几鞭子。又走了好一阵,七转八转的,好不容易走回了正路。
事情的发展往往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小小的意外,却往往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过天蛟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这稍稍的耽搁,恰好促成了另一桩巧合,从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张一川、吴自居、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命运,也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第十九章
(五十七)
墨染的天,墨染的云。云天本来一色,却又泾渭般分明。不能不使人惊叹那雄浑而舒缓、浓略且疾轻的天工笔锋。在浪翻波涌的云里,一轮圆月跃然而出,仿佛一只皎洁的素盘。
清冷的月光,本该凄婉而苍凉,但却洗褪不掉聚集在城市里的血腥和丑陋。浮尘在光线里汇并成一片片白茫茫的影子,像是四野飘泊的亡灵。杀戮的余孽里,连清丽的冷月似乎也沾染上了一脉邪恶的影子。
远远的,寂静的小街的尽头隐现出一团火光。三支火把的映射下,默默地出现了十来个人影。人影渐渐清晰,脚步蹒跚,泪眼婆娑的竟是十几个金莲襦裙、失魂落魄的年轻女子、妇人!
三个闯营的士兵手持的火把走在妇人两边。一个满脸胡子,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另外两个不过十七八岁,看上去像是入伙没多久的样子。
两个年轻人从来没和这么多的女人挨得如此近,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兴奋,时不时的故意往人堆里依靠。其中一个人还耐不住性子,大着胆子去捏一个妇人的手。吓得那妇人一个劲儿的往人后退躲,浑身筛糠一般的哆嗦着。
年长的老兵眼也没抬,一刀背轻打在那青年手臂上。青年人“哎呦”了一声,不服气的说:“王大叔,你干嘛打我?”老王瞥了他一眼,不无责备地说:“小猴崽子,放老实点儿。打你?那是为你好。今天,光袁将爷就砍了三颗人头啦。何况,咱们闯将已经来啦,那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你不要命没关系,可别连累你王大叔我跟你受罪。我耳朵长得好好的,可不想没事穿个箭头瞎溜达。”
那青年人吓得吐了吐舌头,带着一脸的无奈和不解,乖乖的走回去。另一人青年人不满的发起了牢骚:“咱们闯将,那都好,就是破规矩太多。王大叔,您老说说,张帅他们,破了城,哪个不是穿金戴银,大鱼大肉的。那真是天天娶亲,夜夜过年。再看看咱们闯营,咋啥时候都过的是苦日子?咱闯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算是泡在黄连水里长大的,好这口,这么些年,也该苦够了吧。”
老王转过刀柄使劲戳了戳他的头,骂道:“扯淡。小猴崽子,才背井离乡几天,就把入伙前受过的罪全忘啦?我老王,虽然没啥本事,但也知道跟着谁能有出息。贪乡恋土、烧杀掳掠的那是土匪、刀客、小贼毛。你家地咋荒的,你村里没被土匪、官兵祸害过?咱造反是不假,可是条汉子的,就拿刀拿枪和那些个逼咱们的人斗。别拿着你手里那个烧火棍祸害平民百姓。”
那个半天没吱声的青年不服气地问:“可咱们破颖川的时候,也死了不少无辜的百姓,您老怎么不提啊。”
老王没提防他有这一问,险些被他问住。愣了半响,才骂道:“你小子懂个屁!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跟着闯将好多年啦,常听他和我们讲些道理。他说,武王伐纣的时候,那人死老了去了。那血流得能让盾牌漂起来。这人一上了战场,哪个不是拼得你死我活的?杀红了眼,哪管谁是谁?可有一样,咱不能就以为打胜仗就是靠杀人多。咱得想为什么杀人。什么样的人该杀,什么样的人不能杀。怎能少杀人,还能打胜仗。甚至不杀人,也能打胜仗。”
“那您老说说这不杀人也能打胜仗的道理,让我们也张长见识。”年轻人一脸的好奇。
“嘁,我要是真有这个见识,还能连个哨总也混不上?早当上大将啦。行啦,少说废话,快点赶路,说不定到了小刘爷那还能赏口酒肉吃呢。”
三个人说得正热闹,却听见前方似有人马声传来,二十几个黑影在几只昏黄的灯笼的映衬下,在前方不远的摇曳着。
老王机警地大喊了一声:“前面来的是什么人?”
一个瓮声瓮气地声音毫不客气的回答:“我,你爷爷过天蛟!”
(五十八)
黑影近了,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过天蛟骑在马上,一手提着马鞭,一只手紧紧攥着一袋烧酒。
“原来是蛟爷。”老王稍稍放心了,继续叫其他人赶路,他自己恭恭敬敬地说道:“爷,我们是闯营的。”
已有几分醉意的过天蛟本没有过于理会偶然相遇的老王和他带的队伍。单突然听到“闯营”两个字,顿时使他火冒三丈。在冷风中,酒也醒了大半。他一抬手,手下人立刻将老王他们拦住。
过天蛟仔细看了看老王,又看了看那十几个女人。虽然,天很黑,灯笼德光也很微弱,但他还是“敏锐”的发现了几个颇有姿色的女人,在酒精的作用下,不觉*大动,不怀好意的问道:“闯营?闯营的人拐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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