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铃儿忙讨饶:“夫人,奴才们哪能有二少奶的巧手。”
“这能侍奉爹娘乃是福气。”云瑛打着精神陪宋雨容话家常,但因两日几乎没合眼,笑容中难掩倦意。
宋雨容轻拍云瑛纤细素手,叹道:
“这福气,恁也苦了”
云瑛摇首。“不苦,不苦。”
月铃儿早奉了云瑛的指示替宋雨容换上一杯参茶,宋雨容呷口茶,转神看向云瑛,有些无奈的笑语:
“云儿,你真是个贴心知意的好孩子,可惜就是……唉!”
云瑛察言观色的功力岂是等闲。瞧婆婆这语气、模样,定是又在为她与程二少担忧啦!
就听程母开口:
“潮生这孩子,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果然!云瑛越发觉得自己猜谜的本事高超。她温婉巧言解语:
“娘,何必挂心呢?不是有句话: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
“这个潮生……你们至今都还是有名无实啊!你当真不怨咱们程家?”
云瑛上前替宋雨容坐卧的床头多加一只锦垫,一面笑道:
“娘说这话便是不将云瑛当作自家人了。娘,我没有什么好怨的,嫁进来我才有个娘疼我、护我,还多了可人的小妹子,云瑛还能怨什么呢?再说,子湘也没亏待我啊。”
宋雨容挽着她手,轻拍了拍,满脸详和。
“我们程家能娶到你这么识大体的媳妇儿,可真是福气。”
云瑛连忙摇首。
“娘别这样说,真是折煞云瑛了!”
程潮生的出现使得原本和乐的气氛突然中断,云瑛一见他,只点个头算是招呼,就退回坐榻不语。
“连着两日娘都没醒眼,刚才听金铃儿通报娘已经醒来的消息,儿子马上赶来。娘,现正值时令递檀时候,得多注意戒慎。”
宋雨容闻言,体恤温言: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风寒罢了。”
突然,潮生抛掷声谢:“多谢你了!”
云瑛轻轻一笑,即敛裙微福。
“娘,这没云瑛的事,云瑛下去了。”
云瑛一福起身,身子微微一晃,所幸暮霞在侧搀她一把。
宋雨容眼瞧她累得人都瘦一圈似的,气色苍白,便温慰道:
“你就快回去休息吧,别我一病愈,你就倒啦!”
云瑛背过身,在暮霞扶持下离开。
人家母子总也有几句体己话要说,自己一个新妇要怎么插足呢?再者,她已经两天没好好睡上一觉,现下第一重要大事,便是倒头大睡一场。
再度睁眼,已过申时。云瑛觉得精神好多了,至少,有了吃喝玩乐的兴致。
云瑛人下得床来,琴儿早将搁放在椅上的外褂套在云瑛身上。
“暮霞人呢?”
“霞姐姐人不知道上哪去了,我想应该是上膳房帮小姐点几个点心吧。”
云瑛不再言语,遣退了琴儿,揭过竹帘,走进一间素雅别致的书斋。
拈了一小勺素馨,抖落在小香炉中,打开雕花云纹衣柜,衣柜中不是满衣物,却是一层层的书册与些许文墨摆设;择木架上层次分明摆上几只茗壶、古玩、金石玉器,还有置于底帐的碑帖篆刻。
袅袅香烟浮动于一小隅世界,云瑛拿出茶经,及另外一本手记。云瑛持笔沾墨,思索片刻,便快速在手记书面振笔舞墨。
“小姐,我让膳房替您做了几道点心。”
开口说话之人正是暮霞,她刚从膳房绕了一圈回香藕斋。
云瑛直觉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她揭开竹帘,人行至外堂,明眸望向云石桌上的吃食。暮霞端呈来的是蟹粉汤包一碟、鸡油卷儿一碟、小面儿果一碟和野鸡患子汤。
“鸡油卷儿赏给瑟儿吧,瑟儿丫头最爱吃这道点心;汤不要,换个梗米粥。”
云瑛举箸拣个汤包入口。油水足,味道鲜,不愧是苏杭著名细点。
正在尝鲜呢,暮霞就托了盅绿畦香稻梗米粥至云瑛面前。
“你又上膳房点粥,没叫人以为这二少奶是个贪食鬼转世!”云瑛先用银匙舀汤沾唇,一边出言调笑。
“谁敢?小姐现在可是夫人身边的贴心人,谁敢乱嚼舌根胡说!”
“叩叩”两声,门外有人叩门。
云瑛抬头望向暮霞,问道:“你说会是谁?”
暮霞直接以行动为云瑛解疑,“哗”的一声开了门。
“二少奶,一会儿厨子会送来云南的汽锅鸡,这是主子特命膳房为您补身所做的。”说话的人是潮生身边的使厮——舞文。
云瑛温柔一笑。
“就请你代我向你家主子道谢。”
“这倒不用,少爷一会儿便来。”
云瑛眉头一皱,实在是不想与闲杂人等应酬。那个程二公子真是不懂得挑时间。啧,有的人就是不识相!
暮霞瞧小姐没理人,反而专心一致的吃起粥来,只得自行引舞文出门。
云瑛思索着:那位贵公子没事大驾光临做什么来着?就算他太闲,也不用要拉着她下水吧!他们这样一对相敬如“冰”的神仙佳偶,能说得出啥有趣的话题才有鬼呢!
想着想着,云瑛独自咯咯娇笑,甫踏入厅堂的暮霞见状,不禁好奇问道:
“小姐,你又有什么好玩的点子吗?”
暮霞望着云瑛那惹人怜惜的俏颜,盈眸流动之际,闪烁一丝慧黠,暮霞心一虚,人退了一步。这小姐,该不会又想到啥啦?
只见雪瑛盈盈站起身,优雅的向暮霞行去,笑得贼兮兮。
“就只要我的好暮霞……”一句话没完,云瑛纤指早往暮霞胁下搔痒去。
暮霞哪猜得出云瑛竟有这一着,一面跑,一面求饶:“小姐,暮霞求您别来了!”
“我说嘛!我只要我的好暮霞一展笑颜。”云瑛口中说着,脚也没闲着。
两人绕着屋室追逐,两人由内往外继续追逐游戏。
云瑛清脆如铃的笑声荡漾开来,随风飘逸到香藕斋外,回响于鸟语燕啭中。
倚庐外,潮生正要上云瑛处探视,没想到听得阵阵笑声漫开来,方向应该是由西厢那传出的。
潮生心下恼意顿升。是哪些婢女跑到倚庐嬉闹?倏地,闪过一念:云瑛不是宿于西厢吗,婢女们在这扰人,她要怎么得到休息?
脚步行至西厢的香藕斋,正想对吵嚷的丫头兴师问罪,本欲倾巢而出的怒气,在行至月洞门边,却叫眼帘映见的美景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前是一幅绝美画面——两位风情各异的佳人,青衣美环巧若流萤,白衫佳人娉似飞燕。潮生的目光不自主的放柔了,唇角也不知何时浮起一抹浅笑。
第一次觉得“可爱”这形容词可以放在陆云瑛身上,她一向犀利且讥诮,没想到也有这样大笑大叫的模样。潮生本是要来责难的声势,在目睹眼前的这一幕后,早将满腹的怒气丢到九霄云外。此时,他不愿唐突佳人。
云瑛突然站定不追,一面喘嘘嘘的吐着大气,一手也没闲置,忙拍抚胸口。暮霞见状,急得上前要扶她回房。
暮霞口气略带埋怨:“我的好小姐,暮霞我总有一天会让您吓傻的。”
暮霞伸出右臂,环过云瑛腰肢,岂知云瑛整个人往她身上瘫软,暮霞急得低首问道:
“小姐,你……”
下面的话让云瑛消音,以唇。
暮霞整个人呆若木鸡的,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小姐竟然……竟然……吻了自己!这是不对的呀!她们两人都是大姑娘家,小姐怎么可以对她这样!
云瑛得到她所想要的效果后,唇瓣才退离暮霞的。云瑛瞧暮霞一愣一愣的,眨动水灵眼睫,如泣如诉的幽怨道来:
“暮霞,你将我这个做主子的轻薄啦!我这一生一世都不放你走啦!”
暮霞只觉冤枉。该悲鸣的人应该是自己吧,小姐怎么把她的角色给抢去呢?
而一直立于月洞门畔的潮生,让云瑛此举惊愕得下巴早掉落至脚边,一张嘴怎么也合不拢。待他回过神,一股隐讳的情绪顿时盈满胸怀,他恼意渐升。这个陆云瑛究竟有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暮霞才要申辩,乍现于月洞门边的人影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姑爷,暮霞向您请安。”
云瑛回眸直视来者,俏脸一红,随即又复自然。
潮生瞥了暮霞一眼,冷淡吩咐:
“你这就下去吧,没我的命令,不准踏入香藕斋半步,知道了吗?”
说完,潮生拂袖往香藕斋厅堂前去。看他一脸臭模样,云瑛吐了吐舌,尾随他进厅堂。
没了暮霞,凡事只得亲力亲为,云瑛克尽主人之责,替潮生斟上一杯茶。
潮生冷冷的直盯着云瑛俏脸。这会儿她又是一派端贤闺秀模样。潮生强压抑将欲倾泻的怒气,轻描淡写的道:
“你身为主母,却这般失德,若让下人瞧见刚才情景,你该如何服众?”
潮生信步行至云瑛面前,只手抬起她尖小细致的下颚,沉声低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瑛挥去他手,却让他顺势得以双手环住她的腰肢,两人反靠得更近。云瑛硬生生的别过脸不正视潮生,不以为然的笑语:
“我只是好奇……四唇甫就的滋味。”
潮生没有恼意,他只是怔怔的凝视云瑛娇美的容颜,空出只手轻拂过云瑛青丝,再以指腹点触云瑛樱口。他有股欲亲芳泽的冲动。
云瑛瞠圆美目。他……他这是在做什么?潮生的鼻息好近,让云瑛不由自主的想逃,这诡异的氛围令云瑛忐忑,脑海念头一闪,忙不迭脱口而出:
“我们可是约法三章的,你答应我的。”
潮生如遭雷极的倏地放手。他不敢再瞧云瑛脸庞,旋身快步踱至门畔。
“我明儿个得上京述职,这一行为时约一个月。”
听他言语又回复一派清冷,云瑛松口气。
“你放心,我明白我该怎么做。”云瑛给予保证。
潮生点了点头,回眸递个感谢的眼神予云瑛。
“那便麻烦你了。若有遇上什么麻烦事,找然生相助便成。然生乃富贵闲人一个,找点事让他操持,免他闲过头了。”潮生说到最后,不禁失笑。
云瑛淡淡的问道:
“你这回上京应该是接受正式的册封,不仅接掌苏杭织造,还有爵位。冒昧一问,这是你娶我的主因吗?”
潮生不发一语,心弦因为云瑛的有意探问而泛起涟漪。他没回应云瑛,径自匆匆离开香藕斋。
云瑛见他有意回避,喃喃自语:“这就是主因吗?”
一连串的疑问,滑过云瑛心头。
第四章
北京乃是大明的都城,自是第一繁华形胜之地,即便是江南苏杭、陪都金陵亦有所不及。
就见街道两旁朱楼画阁、绣门珠户,大道上则是雕车陈列、骏马争驰,茶肆酒楼中,尽是华服洁履;高柜巨铺中,具是稀世珍奇之物。
潮生没能赶上北京城盛大的菊花宴,倒先进朝面见圣驾。
皇上正式发谕旨,提由前苏杭织造次子程潮生接掌苏杭织造,另外皇上还册封殊荣——封程潮生袭爵一等子爵。
隔夜,潮生受邀至西海子。几位朝中大臣与较有交游的名士要替几位织造接风洗尘,但更重要的是,为他这位新科子爵锦上添花一番。潮生私心并不想参加这种游宴,只是碍于人情,不能说不到便不到。
今晚出席列位的大臣中,并没有陆培元,潮生松了口气。他还没想到应付那老狐狸的法子,晚点打照面也是好的。侍郎是正二品大员,子爵虽为虚衔,但在品级上却为一品,潮生着实不认为陆培元有啥好耿耿于怀的。
脑海突然闪过云瑛那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潮生不由揣想是怎么样的爹娘养得出这样的姑娘。
潮生理了理衣容,复往西海行去。
这就是宦海,由不得你说拒绝便拒绝。
京城四杰中的中书舍人孙尚仁高举玉荦,向潮生道贺:
“咱们首先祝贺程织造蒙皇上器重——这以织造之身受封子爵虽非空前,却也是屈指可数。为此,怎能不为程兄敬一杯呢!”
四杰中的文渊阁行走文毓平取笑道:
“还说程织造呢,该改称为程爵爷啦!”
潮生瞧众人都将矛头兜在自个儿身上,连忙抱拳谦道:
“子湘不才,今日所受荣衔只是得自父荫,众位休莫再对子湘取笑。”
一直没出声的翰林院总编修陆风恒温和笑道:
“程爵爷又何必谦虚,若非有过人之处,岂会蒙圣上眷顾有加呢?”
潮生目光扫向陆风恒,察觉他听似赞扬的话语中,别有另一番意合。他这番话语是褒抑或是贬?他凝神思考。这位是近来朝中新锐吗?记得去年还没这人的。潮生更不解的是,他看着自己的眼光,让人如坐针毡。
吏部尚书李军见潮生谦冲自牧,年纪轻轻便担负重位仍能不骄不倨,甚是难得,遂真心称赞:
“程老弟就别再谦虚了,否则,岂不直指皇上识人不明。”
潮生闻言,一惊。万一有人曲解自己的意思,不知会带来多少麻烦,真所谓“伴君如伴虎”!
潮生忙朝李军抱拳道谢:
“多谢大人提点,否则子湘还不知道自己失言妄语啦!”
孙尚仁瞧程潮生直与大伙谦让推辞,便转个话头,揶揄笑道:
“今日难得众多大臣都在席宴上,怎么能不趁此良机为尚书大人贺喜呢。”
大伙一听都乐了。尚书李军以花甲之龄,竟娶得扬州第一美人为妾,此事不仅轰动京城,更是羡煞人矣,孙尚仁岂会放过这么个话题。
文毓平抚掌叫好:
“这等佳话,岂能无诗为贺。”
金陵织造杨成也怂恿道:
“文行走所言极是,这般大好诗材,不做太过可惜,咱们可不能轻易放过李老!”
文毓平微微一笑。
“有美乃是殿试皇上钦点的状元郎,有这么一位个中好手在此,自是由他来为咱们大笔一挥啦!”
有美乃是陆风恒表字。朝臣、名士之间不是称表字,便是以官衔称谓,直呼人名是为不敬。
文毓平此语一出,早有解意识情的歌姬传唤僮仆磨墨铺纸。
陆风恒向众人打了个揖,谦逊笑道:
“子师,你忘记这席座间还有一位江东才子吗?我怎好做地头蛇强出头呢?”
文毓平经陆风恒一说,不禁往自己额头轻拍。
“你瞧我,真是叫程爵爷见笑了!谁不知程织造乃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若非有美提醒,定让程爵爷暗中偷笑咱们不懂待客之道。”
潮生哈哈一笑。
“哪儿的话,子湘就这点微末本领,多仗其他好友不见笑,这才吹捧出来个虚名,文行走这么说,倒叫在下汗颜啦!”
吏部尚书开口圆场:
“你俩都别闹虚文啦!子师所言极是,有美的诗在京城中堪称一绝,而素闻子湘翎毛丹青为众人趋之若骛的墨宝,这么着,我提个意见,你们倒说说可好不好?”
孙尚仁心直口快,好奇追问:
“李老快别吊胃口啦!明说便是。”
李军捻美髯,呵呵笑道:
“有美赋诗,子湘行文,可不是两全其美呢!”
“李老当面挑衅,我又岂会错失良机。”陆风恒扬眉,朗声笑言。
陆风恒笑着走向桌案,思索片刻,提笔便写,顷刻完成。
“接下来便由程爵爷来为咱们大笔一挥。”陆风恒对潮生扬声。
陆风恒只将诗句予潮生一人观,潮生一瞧,不由闷笑。这陆风恒真不负状元郎的名号!潮生沾墨使笔锋顿时膨满,大毫挥舞,运笔如行云流水。
“好!”潮生喝声好,恰写完最后一笔。
文毓平顾不得墨迹未干,抢到手中,先睹为快的览观。没多久,文毓平爆发一阵朗笑。
“写得好!真不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