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你看着!”他认认真真地抬手朝空中抓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摊开,仿佛手掌上放了什么稀世珍宝。
“我手上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伊丽莎白莫名其妙。
“错!”老头儿显得很不满意,“我手上明明有空气。”
“对,空气。您说得没错。”
伊丽莎白忍住笑,急忙顺他的口风应答。
“这就对了,”老头儿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左右看了下,凑过来压神秘地道,“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吧。空气虽然看不见,摸不到,但它其实是世界上最有魔力的东西。我曾用排水银集气法收集研究了二氧化碳,我还用两个体积的氢气和一个体积的氧气化合,结果生成了水。”他露出得意的表情,“怎么样,我厉害吧?”
“是,您太厉害了。”
伊丽莎白认真地捧场——也不尽然是捧场,这其实也是发自内心的敬佩。就算自己现在在某些方面的认识比这个世代的科学家还要高,这也并不表示自己有多么优秀,恰恰只说明了一点:正是因为像卡尔教授这些在蒙昧中不断探索前进的天才学者的积累,才有了后世的一切成就。
“可是我现在遇到了个大问题……”老头儿一下又露出苦恼之色,“空气中含有氮、氧、二氧化碳,这是确定无疑的。我做了个实验,确信已经把这些成分全部除尽了,但却始终无法得到我想要的真空状态,气管里最后剩下一个蚕豆大的气泡!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我的实验过程有失误?不可能啊……”
他拍着脑袋,显出十分费解的样子。
伊丽莎白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他刚才一路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
空气成分除了氮、氧、二氧化碳,还包含不足百分之一的稀有气体,这一点在她那个时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常识,但在科学史上,从发现稀有气体到确定各种成分,却花费了数代科学家漫长的几百年时间。显然,卡尔教授说的那个“蚕豆大气泡”就是剩下的稀有气体。
“哦!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我走了,再想想,想想——”
教授拍了拍脑袋,像终于醒悟了过来,继续背着手往回走。
伊丽莎白望着他背影,实在忍不住,说道:“教授,能否换个角度想,不是您的实验过程有误,而是前人对空气成分的认识并不够充分?”
教授猛地停下脚步,仰天对着天空发了一会儿的呆,忽然跳了起来。
“啊!对啊!或许空气里还有别的成分呢!那个气泡!啊!我简直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姐!”他兴高采烈,像个孩子似的朝伊丽莎白跑了过来,“快,跟我去我的实验室!那里正在重复验证那个实验!倘若这个想法没错,那么这次,玻璃管里最后一定也会剩下相同体积的一个气泡!是你提醒我的!所以我必须要让你和我一起见证这个伟大的发现时刻!”
他激动地不停催促,没法子,伊丽莎白急忙拿了东西,跟着教授往他实验室去。
————
教授就住在附近苏活区的一条街上,他那幢祖上留下来的大房子也被改装成一个巨大的实验场——从客厅进去,一路所见,处处都是工作台、烧杯、坩埚、管道、测量仪器、还有各种奇形怪状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实验设备。
实验室在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
“达西!怎么样了!”
教授一把推开门,冲里面一个正俯在工作台忙碌的背影嚷道。
一台像是发电机模样的东西忽然噼噼啪啪地放出一阵电火花,然后静止下来。
“教授!等这个实验完了,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替您再找几个能忍受您的助手或仆人来比较好。”
从前天起就被抓过来当义务劳工的达西直起腰转身,略带了点苦笑地回应,抬起随意卷高了白色衬衫袖子的手臂,擦一把额头挂下来的汗。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文里的卡尔教授其实有原型,英国化学家卡文迪许。他是最早发现稀有气体存在的人,但直到一百年后,他的研究成果才被后人发现。有兴趣的读者自己可以度娘之。当然,这是小说,所以有些细节照剧情需要有改动。
☆、48
他居然在这里?
!!!
大概太过意外了;以致于伊丽莎白的心脏竟都咚地使劲跳了下,脚步也跟着缓了缓;而几乎同一时间,转过身的那位先生也看到了门口的她,当场在原地石化地;保持他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同那只抬起来才擦了一半汗的手。
“达西,愣着干什么!快继续!”
卡尔教授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已经停止火花放电的起电机;见“助手”停了下来,立刻不满地大叫一声,跟着匆忙跑向工作台。
可怜的助手先生被教授一吼,这才回过神儿,终于完成那个堪称史上最长的擦汗动作;放下手匆匆道了声歉,跟着就转过身继续自己的活儿。
这段小小的插曲,虽然时间很短,但也足够伊丽莎白调整好心态了。
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干嘛躲躲藏藏弄得好像杀人父母夺人,,妻子一样?
伊丽莎白呼出口气,走了进去,远远停在工作台的一侧,默默地观察起来。
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她这个理工渣还是一头雾水。只知道这应该就是卡尔教授起先说的那个想要得到真空玻璃管的实验——直观地说,就是在工作台上架一根玻璃管,通过发电使管里的空气起反应,然后往里头不断加什么东西……大致就这样,但不大明白原理。
伊丽莎白才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趣——挺枯燥的。不过,工作台上那架看起来像是被竖起来的老式唱机的“发电机”倒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虽然她是只理工渣,但也知道现在还没发明发电机——发现电磁感应原理的法拉第,现在估计还只是个小孩子吧?所以确切地说,这应该叫做“手摇静电起电机”,就是需要人工不断摇动装置上的手把,产生静电蓄在莱顿瓶里,摇一阵子才有一次短暂的火花放电,自然,“助手”达西就承担了这项活儿。目测他要做的,就是不断摇动手柄让装置发电,然后适时添加实验物质。
她在边上暗暗观察他充当人力发电机的时候,助手达西仿佛也渐渐从一开始的错愕中恢复了过来,即便被卡尔教授指挥得没片刻空闲,也依旧不忘在百忙中看她几眼。过了一会儿,大约看出她觉得枯燥,甚至好心地开口解释起来。
“……这个玻璃管里装满空气,通过火花放电,空气里的氧和氮就会化合成一种酸性化合物,往管里注入碱液可以吸收它,同时不断注入纯氧,让氮得到充分化合。完成一次这样的实验,至少需要二十个不间断的昼夜……”
伊丽莎白被他最后那句话给勾出了好奇。
“至少二十个昼夜?”
她睁大眼睛惊讶地问。
被她显出的可爱模样所鼓舞,助手先生觉得精神一振,因为没日没夜在这工作台前积出来的疲乏都不翼而飞了。肯定地点头。
伊丽莎白再次瞥了眼发电设备。
也就是说,为了做这么一个实验,必须要有人不间断地连续摇动手柄至少二十个昼夜为空气化合提供动力?
这……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好!快成功了!千万不要松懈!”一直趴在工作台上盯着玻璃管的卡尔教授忽然扭头,喜形于色,“我先去二号实验室看下氧气制造情况,马上回来!”
卡尔教授叮嘱完,匆匆出去。
“确切地说,我是前天被临时叫过来的帮忙的,”见伊丽莎白一脸受惊的样子,达西主动解释,“教授原来的助手离开之后,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者。通常,新来的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大约两个月前,教授在第一次实验结束后发现玻璃管里剩下个气泡,一开始他以为过程失误,所以又做了一次,得到相同的结果。为了再次验证,他决定再重做一遍。然后……”他稍显无奈地耸了耸肩,“先前的两次实验已经吓跑了五个新助手,就在三天之前,被迫奉命顶替助手之职的仆人也毅然辞职,然后,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我过来了。”
这应该算是伊丽莎白到此之后听到的最心酸的故事了。
但是为什么?她现在……只想笑!
义务救火消防队队长费茨威廉·达西先生!
一个新的身份就此诞生。
“难道您就一直这样不停摇着手柄,摇了……”唔,让她算算,“三天两夜?”
她极力忍住笑,睁大眼睛观察他。
一开始并没怎么留意,现在仔细看,果然在他身上发现了不少熬夜过度留下的痕迹:一改平时一丝不苟的形象,身上那件白色衬衫皱巴巴的,领处扣子随意松开几颗,袖子高高挽至半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前臂,再往上,头发也显凌乱,眼睛微布血丝,两腮还冒出了点平时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的胡茬。
啧,虽然看起来好像一下年轻随性了不少,但满满的黑劳工即视感,果然够辛苦。
“您别误会。我也并非一直工作。教授和我轮着保持放电动力。”
发现她上下打量自己时,达西猜到她的想法,立刻替卡尔教授澄清。
伊丽莎白再次瞥他一眼。
看他这副机器耗损过度般的小模样儿!再看看年纪比他大了一倍都不止的卡尔教授却没心没肺活蹦乱跳的,显然,肯定是他承担了大部分的苦力活儿。
科学家就是这样严谨,绝不会放过可能在别人看来是个偶然的任何蛛丝马迹,比如那位烂漫天真的卡尔教授。只是,这样简陋的条件下,做这种试验也未免太艰苦了点……
只怪自己当年是学渣。要是无敌学霸的话,这会儿随便造个发电机出来,再申请个专利——以后数钱不要数得手抽筋……
伊丽莎白暗暗后悔了一番。
“需要我帮下您吗?”伊丽莎白脱口问道,见他看向自己,急忙指了指发电设备,“我是说,看着挺简单,你要是累了,我可以暂时替你一下。”
达西看着她的那双眼睛里慢慢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我不累。你坐下来休息吧。”
伊丽莎白哦了声,也不再勉强。
达西朝她笑了下,转头重新专心投入工作——这个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天的实验已快接近尾声,容不得半点分心。任何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实验结果的偏差。
两个小时过去,到了大约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随着玻璃管里的最后一点氧气被消耗光,实验终于完成了。
“留有一个大约不足原空气体积百分之一的小气泡,和前两次的结果一模一样。”
经过仔细勘验后,达西宣布实验结果。
卡尔教授定定立在工作台前,盯着瓶子里的那个小气泡,过了很久,他转身朝向伊丽莎白,乱蓬蓬头发下的眼睛闪闪发光。
“小姐,你猜测的应该没错,空气里还含有一种我们之前所不知道的气体。只是因为它含量微小,所以一直被忽视了。它到底是什么,又具有怎样的性质,这将是我接下来要研究的内容!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他说完,赶苍蝇似地挥挥手,自己抱住那个装着气泡的密闭瓶子,仿佛抱了宝贝般急匆匆跑出去。估计应该是去整理实验数据。
达西目送教授背影离去,略带无奈地看向伊丽莎白。
“请您谅解教授。他就是这种脾气。而且,我敢打赌,在他没有完全弄明白这种新气体之前,他绝不会对外公开发表任何言论。对于他来说,最大的乐趣是发现的过程,而不是用成果去换取任何荣誉或利益。”
“教授真了不起。”
伊丽莎白由衷地称赞,决定到此为止——虽然她知道,这个残留下来的小气泡其实不是“一种”气体,而是六种,但就算她现在说出后人定义出来的名称,又有什么意义?还是把真理探索过程中的艰辛和乐趣留给那些真正热爱这项事业的天才科学家们自己去体会吧。
“您稍等。我收拾一下这里,然后送您回家。”
达西看一眼窗外暮光中的城市,开始动手收拾起经过二十多个日夜工作后乱成一团的实验室。
“我帮您!”
伊丽莎白立刻表态。
达西扭过脸,示意她别动,“这里到处都是带着腐蚀性的液体,您不认识。万一伤到了您。您还是到外面去等我。”
伊丽莎白看一眼摆得到处都是瓶瓶罐罐,最后决定还是听他的。
她靠在门边,默默看着那个人在里面忙碌,当射进窗户的最后一道夕阳从地上消失后,善后工作终于完成。
他环顾一周,对整整齐齐的实验室露出满意表情后,最后来到角落的衣帽架前,取了挂在上面的外套,随意搭在臂上,从房间里出来。
“久等了。”他对她歉然一笑,“我们可以走了。”
伊丽莎白回他一个笑容,与他一道下了楼梯,离开卡尔教授的家。
非常奇怪,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困扰了她这么多天的负面情绪,现在竟然烟消云散了。
“对伦敦感到厌倦的人,就是对生活感到厌倦的人。”
她深深呼吸一口仿佛带了夕阳金粉和玫瑰花芬芳的空气,忍不住念了句塞缪尔·约翰逊的诗。几十年前,这位诗人就曾住在这一带。
达西先生侧过脸看她,再次笑了,却依旧没有说话。
夕阳西下,和身边这个寡言少语的人一起走在这片散发着强烈文化气息的街区里,走过铺了一块块残损方砖的街道,必须时刻留意不要踩到会喷溅出污水的空隙,再闻着从路边人家带了斑斑铁锈痕迹栏杆里不时探出头的玫瑰花丛的芳香,伊丽莎白的心情竟出奇地愉快——明明身边已经有好几辆出租马车路过,他仿佛视而不见,她也没丝毫想叫车的念头。
她悄悄看了眼边上的先生——看起来,他仿佛也和自己差不多。虽然已经连着辛苦工作了几个日夜,但这会儿,暮光里的他看起来竟然精神奕奕,一扫先前在实验室里时的那种疲惫感,望着前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微微上翘的唇角边甚至仿佛还含了丝笑。
他忽然扭头,两人视线一下对接,彼此仿佛都有点不好意思,再次一起笑了起来。
“啊——”
伊丽莎白正想开口随便说点什么化解下这小小的尴尬,对方也同时开口了:“您今天去画画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挟在手上的写生夹上,应该也是和她抱了同样目的,所以才随口这么一问。
倘若是平时,她绝对不会向他吐露自己的秘密,但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觉得他是个可以信赖的对象——甚至有点期待能得到他的认可和鼓励,所以几乎没怎么想,脑子一热,就把自己已经接受为新世界画报供稿的事给抖了出来。不止这个,最后还加了一句。
“其实,最近报纸上刊登的关于种植牛痘的宣传画,也是我画的呢。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
她略带忸怩地轻声说完这句话后,忍不住为自己的那点小小虚荣心而感到惭愧,但更多的,还是雀跃和欢喜。就好像——上幼儿园时把自己心爱的玩具让给小朋友后期待老师表扬的那种心情……
哎呀,怎么可以这么浅薄呢!怎么可以这么幼稚呢!
呜呜……
伊丽莎白觉得耳朵根儿都开始烧起来了。
他的脚步渐渐慢了,最后停在路边一棵茂密的榉树边,她也跟着停下。
沉默。
过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情况不对。她抬眼,发现对面的那位先生脸色凝重,眉头甚至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了?”
她试探地问,带了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