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凯瑟琳姨母!”
几乎眨眼间,他一个箭步就到了跟前,立在伊丽莎白和凯瑟琳夫人中间。
“我想我之前已经和您说得够清楚了,倘若您再这样无理取闹,哪怕非常遗憾,我也不得不……”
达西先生绷着脸,正说着呢,伊丽莎白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浅笑。在对面凯瑟琳夫人的注视下,她来到达西的身后,悄悄把自己的一只手放进了他的手掌里,等他下意识地握住,前进一步,于是和他并肩站在了一块儿了。
世界瞬间安静了。
凯瑟琳夫人和被牵手的那位先生同时石化,僵在了原地。
“达西先生,”伊丽莎白踮着脚尖,几乎是贴着他的耳畔耳语,“刚才您姨母指责我在射箭场勾引了您,并且完全不容我辩解。既然这个罪名往后就要跟随我一生,那我索性就勾引你这一回……免得白白担了罪名……”
在达西震惊无比的低头注视目光中,她冲他灿然一笑,指尖调皮地悄悄挠了挠他的手掌心,在他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手倏然抽离开了他的掌心。
“达西先生,那就请您对您姨母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她放开声音笑着说道,撇下达西,在凯瑟琳夫人气得快要晕倒的表情中迈着轻快脚步离去。
☆、73
“达西!你和这个乡下丫头到底什么关系?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
等伊丽莎白身影消失;终于回神的凯瑟琳夫人立刻质问起自己的姨侄;声色俱厉。
达西下意识地用力捏了捏手掌,仿佛这样才能驱赶掉刚才她指尖轻挠留下的那种酥麻之感;同时;他也陷入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刚才她的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弄清楚之前,说什么仿佛都不合适。
“达西!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会被你糊弄过去吗?”
凯瑟琳夫人见姨侄一语不发,火气更大了。
达西终于抬起眼,眉头紧锁。
“抱歉凯瑟琳姨母;我必须要失陪了。”
说完他立刻转身,匆匆离去。撇下凯瑟琳夫人一个人在身后暴跳如雷。
————
她到底是默认和自己就是姨母口中所说的“那种关系”,还是纯粹只因为和凯瑟琳夫人怄气;恰好自己来了,于是她就故意表现出这样的反常亲热举动,好气气自己的姨母?
去往大厦的路上,达西先生的念头一直反复在这两个可能性之间晃来晃去。一会儿觉得可能是前者。但自己真的有这样毫无征兆的幸福降临下来的运气吗?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她拒绝怀特求婚时关于自己的那段评论,到现在还历历在耳呢。所以,想来想去之后,尽管他非常不愿意,并且,深心里也隐隐觉得受到了点伤害,但终于还是认定,刚才她那戏弄自己般的举动,极有可能就是出于报复凯瑟琳夫人的目的而已。
但是……
尽管这样了,他觉得自己还是必须要亲自找她问一问。在没有亲耳听到这样无情的话从她口中出来之前,他总还是抱有那么一丁点的希望。
万一呢?
他想道。
就是凭着这样的一点“万一”,他毫不犹豫地找到了自己的妹妹乔治安娜,吩咐她现在就去找到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约她到自己的书房里来——
“我会一直在那里等她的。”
他特意强调了一句。
即便直到现在,乔治安娜对爱情还是懵懵懂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已经渐渐觉察到自己哥哥对于自己最喜欢的宛如长姐一般的伊丽莎白的感情。并且,到了最近,因为做兄长的似乎也没再打算在妹妹面前隐瞒这一点——就像这一刻,他径直就让妹妹照自己的吩咐执行,所以,乔治安娜虽然还不敢十分确定自己的猜测,但总觉得大概不会有错。
对于这一点,乔治安娜自然乐见其成,她甚至还不止一次地暗自想象过伊丽莎白成为自己嫂子后的生活,并且十分憧憬。所以,当这一刻听到这吩咐时,没多问一句,立刻照办。没费多大劲,很快就在伊丽莎白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她。
“亲爱的伊丽莎白,哥哥让我约你去他的书房——”等打发掉房间里的女仆后,乔治安娜笑容满面地传话,“他说他会一直在书房里等你的。”
从阶梯瀑布那回来后,伊丽莎白就一直待在房间里,哪儿也没去。但从刚才直到现在,她其实也没心思做什么事——画画没劲,学拉丁文也懒洋洋的,就这么坐在桌边对着一本翻开的书出神到现在而已。
“好的。”她应道。
乔治安娜转述哥哥的话后,就暗中留意她的反应。发现她既并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也没表现出任何的不愿,仿佛这个说实在有点冒昧的邀请就在她意料中的一般。于是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了。
“那太好了。您跟我来吧。我哥哥的私人书房,您可能还没去过呢。”
乔治安娜高高兴兴地在前领路。
————
确实就和乔治安娜想的一样,从刚才的现场脱身回来后,伊丽莎白就一直觉得事件中的男主角会找上自己——换成是她,稀里糊涂之下被人那样利用了一番,也肯定会找上门要问个究竟的。
老实说,在当时决定的那一刹那,她其实并没有多想。之所以有那种举动,完全就是下意识的驱使——仿佛当时情况下,唯有那样才是她心里真正想要表达出来的情绪。
刚才一个人的时候,她原本有点心情恍惚。跟着乔治安娜往书房去的时候,也心不在焉。但最后,当她被带到她从没到过的那间私人书房门口,转动沉重红木大门上泛着古老光泽的铜把锁,随着门被缓缓推开,看到对面那个正背对自己立在一扇长窗边的熟悉背影时,一路都在晃晃悠悠着的心,忽然间就平定下来。
就在这一刻,她前所未有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脉率。
————
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起先仿佛一直陷入某种属于他自己的思绪里,直到锁被转动,门被打开,他才仿佛被这声音惊醒,转过了身。
“您来了?”
他说道,语气非常正式。如同接下来的会是一场面试。
伊丽莎白微微笑了下,看向乔治安娜。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乔治安娜捂嘴笑了起来,看一眼自己的哥哥后,立刻转身出去,无声地带上了门。
趁着他还没说话,伊丽莎白飞快打量了下书房。
这个属于主人的私人空间,与印象中任她游走的那个巨大宛如迷宫的半开放书房有所不同——它是个四四方方的长方形空间,地面铺着带有奥斯曼帝国特色的印花海雷凯地毯。地毯不新了。有些地方的表面留有一道狭窄的区别于旁边区域的淡淡磨损痕迹,这表明主人在此经常走动的路线。数千本散发着古郁气息的厚皮书沿着四壁整齐码放,高高延至文艺复兴风格浮雕的天花板。每个书架的侧旁都错落立有一盏高高的枝形壁灯。花样繁复的银质托盘里,插着几十根素雅的白蜡。
可以想象,当夜幕降临,厚重窗帘闭合之后,桌台与花台上的灯火一一点亮。在这间连空气仿佛也带了岁月沉淀和淡淡油蜡香气的安静书房里,主人用他那双修长而温暖的手翻动着承载着岁月的书页,或者,拿起一支笔,伏案低头疾书……
“伊丽莎白小姐!非常抱歉冒昧地把您请到这里。”她还在四顾遐想的时候,对面的男人开口了。
他望着她,神情严肃,语气压抑而克制。或许唯一可以泄露他此刻心事的,就是微微闪动的目光——但这目光里,明显也露出了一点缺乏底气的焦虑。等她看过来后,他继续说道:
“首先我要请求您的原谅。我的姨母,因为一直固执地认定我和安妮表妹自小就缔结有其实并不存在的婚约,所以才会这样屡屡失态,并且把对我的不满全都发泄到了您的头上。这是完全错误的。所以,不管您对她有任何的不满、怨气,或者做出任何表达您反抗意思的举动,我都能够理解,确实是她有错在先。因此,我想请您放心。或者说,我之所以把您请到这里来,并不是误会了您刚才当着我姨母面对我做出的那种举动——”
(另一个达西先生在咆哮:魂淡!又说错话是怎么回事!刚才准备好的草稿明明不是这样的!趁着还有救,赶紧纠正啊魂淡!)
他迟疑了下,继续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即便,这是您为了表达对我姨母的不满所以才故意当着她面做出这样的冲动之举,我也真的能够理解您当时的心情。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您,倘若您现在感到后悔了,不想让别人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么我一定会负责对我姨母解释清楚的,绝不致于到了最后会有损您的清誉……”
“达西先生,您真的理解了我刚才的举动吗?”
伊丽莎白忽然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凝视着他,问了一句。
达西一愣,还没来得及领悟她这句话的意思,忽然,她朝他走了过来,站到他的面前,极其自然地抬起双手扶住他的脸,让他稍稍低头下来,然后,她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宛如蜻蜓点水。
“达西先生,您不是曾说过,愿意教我拉丁文吗?经过这么长时间,我终于考虑好了。自学拉丁文对我这种天分不够的人来说,确实是件吃力的事。我需要一个耐心的拉丁文老师,我觉得您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她往后退了一步,望着他的唇,笑盈盈的,“刚刚就是为了表达谢意而送给老师的第一份礼物。”
达西先生,哦,不,我们的拉丁文老师彻底懵了,唯一反应是没有反应。
她保持着淑女的美好微笑,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见他除了望着自己,根本就没什么别的反应,于是渐渐收了笑,耸耸肩。
“好吧……既然您不接受,那我就收回刚才的决定了……那么再见吧,达西先生……”
她转身朝向门口,作势刚抬脚,身后已经伸过来一双手,用力地紧紧抓住她胳膊。
他抓得很紧,甚至让她觉得有点疼了,忍不住回头埋怨,“轻点好不好!抓得我疼死了!”
达西先生却仿佛根本就没听见,仍那样紧紧抓住她,象拎个布娃娃似的一下就把她整个人转了个180度,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的目光紧紧停留在她脸上,充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
“您刚才说的都是……”
和他此刻显示出来的惊人力气相比,他的声音显得过于迟疑,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弄出一点过大响动就会打碎这个美梦一般。
“都是真的!”
她要难受死了,赶紧代替他说了出来。等他磨磨蹭蹭说完全部的话,晚上回去两边胳膊估计都要留下他的指印了。
“哎,我说达西先生,您能不能先放开……”
她话还没说完呢,下一刻,他臂膀一收,她整个人就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74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到了最后;让她几乎连呼吸都变得有点困难了,但正是这样,她才分外清晰地感觉到此刻来自于他胸膛里的那颗心的剧烈跳动。
她的心也因此变得暖洋洋的。
一种“对的;就是这种感觉”的归属感。
过了好一会儿,达西终于放开了她。
他的眼睛里依旧闪着兴奋的余韵;脸庞还微微泛着红晕。
“对不起,刚才我有点激动了……”
他望着她;神情里带着点害羞。
伊丽莎白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他抿嘴一笑,没有说话。
何止是“有点激动”;简直是激动得差点没勒死她才对。
她此刻的动作和表情让他觉得更加窘迫。但心底里却又涌出满满全是幸福的感觉。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以致于不知道该怎么安放自己手脚的感觉。
“伊丽莎白小姐……”
沉默片刻后,终于象是定住了心神,他再次开口。
“叫我莉齐吧!”
她大方地说道。
“莉齐……”
他在嘴里试着轻轻念出了这个音节轻快的名字,热切地望着她,再次觉得自己脸庞发热了。
“莉齐……那么下次,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教你拉丁文?”
他居然还当真了呢,这么急就要开始走马上任。
伊丽莎白实在绷不住,一下笑出声。见他仿佛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发笑,只愣愣望着突然发笑的自己,于是忍住笑,清了清嗓,装作沉思片刻。
“明天?不知道您明天什么时候有空……”
“我随时有空,”达西先生立刻接过话,这一次,语气显得十分肯定,“赛马节已近尾声了,我的客人们,包括亲王在内,也都熟悉了附近值得去游猎的地方,已经无须我再陪同了。”
“那就明天下午3点,我在彭伯里椴树林尾的那株老椴树下等你。”
她笑着朝他挥挥手,转身出了书房。
————
倘若昨天书房那一幕发生时,因为之前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至少对于我们的男主角来说),两人彼此都还有点放不开的话,那么经过整整一夜的酝酿和发酵,到了今天,原本所有那些过去只在心底里默默生过根发过芽的一切便都象突然吸饱了甘甜雨水的石楠嫩枝一样,在初春的肥沃土壤里疯狂蔓延开来,肆无忌惮。
郎伯恩田野间的那条小河里,远远看到她为救柯林斯下水却没浮出水面,他连马都来不及停,几乎是跃下了还在奔跑的马背,奔至河边扎下水去……
苏活区卡尔教授的家中,她倚在门边,默默看着他有条不紊收拾着凌乱实验室的背影。金粉夕阳的暮光中,在那条散发着玫瑰芬芳的街道边,他们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任凭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身边摇铃经过,谁也不愿先开口打破那种仿佛心灵相通的沉默……
伦敦郊外的康尼,在那个远山雾气还没散尽的清晨,在她摇摇晃晃想冲上去阻止史蒂芬失去理智的凶行之时,他及时出现,用一发救命的子弹中止了一个即将可能上演的莫大悲剧……
还是郎伯恩的田野里,那个太阳还没升起的美好清晨,她读着他写给自己的隐晦的一行行情诗,追上他离去的背影,把他撩得险些失去克制了,她却又象受惊般地逃之夭夭……
一幕幕,太多无法忘怀的共同记忆,到了现在,都化成肩并肩靠坐在树下的一对亲昵背影和时不时传来的轻声细语。
“……太难了呢……我还是无法读得完整……我要你再读一遍给我听……我喜欢听你读书的声音……”
在她这样的恳求声里,听到她最后那一句话,别说才读了三遍,就算让我们的达西先生不眠不休从现在一直为她读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他也是乐意之至的。
他一笑,翻回到前面的《牧歌》其一,再次开始朗读。
“……
因此,即使那牡鹿在天上翱翔,
即使海浪退去,只留鱼儿在沙岸上,
即使那日耳曼人与帕提亚人交换他们的领地,
使前者去饮阿勒之水,后者求饮底格里斯河的清流,
也无法使那人的面容在我的心中消褪……”
“啊!跟我一起走,寄居在那乡间简陋的草舍里吧!
那儿就是我们的家。
在那里,我们猎鹿,或用青柳条聚起群羊,
在那里,你跟着我,将学着如何与潘一样歌唱……”
当达西先生再一次用他磁性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开始念这一篇维吉尔的《牧歌》时,伊丽莎白不知不觉,双臂支在自己弓起的膝上,扭脸悄悄地望着他。
真是个好看的家伙啊!
她再一次在心里想。
无论是额前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