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班就回来了。”路妈妈美滋滋地摆弄着肉,忽然瞥见炕上的被铺,面上湿了一块,而刚才进屋时,她明明看见小女儿正扑在那里,于是立时变了脸,“你明明是哭了,做什么瞒我?是头上疼得厉害?还是谁给你气受了?!”
淳英张张嘴,不等她糊弄过去,路妈妈已听到门外传来女孩子的笑声,隐约在说“路春儿变傻子了”,立时脸一沉:“我就知道是她!”她回身开门,一脚踏着门槛,两手叉腰,张口就骂:“哪里来的黑心秧子?!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这是笑谁呢?!”
门外的孩子们闻言都停了笑,其中一个女孩子脸涨得通红,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另一个女孩死瞪了路妈妈两眼:“路婶子,你骂谁?是我跟弟弟在笑,你骂谁有爹生没娘养?!”
路妈妈刚才只听见同院冯家的女儿莲姐的笑声,哪里留意到还有这刘家姐弟?刘管事虽然只是负责采买的小管事,却已是这个院子里地位最尊贵的一位了,她怎敢得罪他的儿女,只得咬咬牙,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刘家女儿喜儿见状,冷笑一声,便招呼弟弟与莲姐:“我听说街口王家今儿也请了戏班子,走,咱们看戏去。”莲姐立时转了笑脸,欢欢喜喜地拉上刘家小弟,随喜儿往外走,到了院门,迎面撞上一名少女,三人都脸色一冷,避了过去。
那少女容貌颇为秀美,见那三个孩子的冷脸,就象没见着似的,仍旧袅袅婷婷地回了自家屋子。
路妈妈透过门缝看到了,暗暗啐了一口:“小小年纪就这么黑心,以为从此就攀了高枝么?我就等着看你怎么死!”回过头来,看到女儿一脸茫然,便叹道:“可惜你通忘了,不然一状告到管家娘子跟前,还有这崔丫头什么好?哼,母女俩整天发骚,都不是好货!”
淳英浑浑噩噩地听着,却没什么兴趣。她早听路妈妈抱怨过无数次了,自己的前身路春瑛之所以会生病,是住西屋的崔寡妇母女害的,那崔家女儿还把原本属于春瑛的好差事给抢走了。她不清楚其中细节,路妈妈又只顾着骂,还不许丈夫为崔家母女分辩,因此她对路妈妈的话只是半信半疑。
她远远瞥过崔家女儿一眼,长得还算漂亮,但不过是初中生的年纪,小孩子家哪有这么多心计?至于崔寡妇,一看就是那种逆来顺受的苦命女面相,跟路妈妈嘴里的“骚狐狸”形象差太远了。路老爹也说她不是那种人,多半是路妈妈的偏见吧?
反正现在穿也穿了,怪罪别人,又有什么意义?
路妈妈骂了半天,口渴了倒茶喝,却发现女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便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她又以为猜着了女儿的心事:“你是为方才喜儿莲姐他们笑话你的事伤心?别放在心上。我问过大夫了,你病得这么重,能不变傻子已是烧了高香,忘了前事,又算什么?最要紧的是养好身体。”
她伸手摸摸女儿身上的棉袄,见还算暖和,便满意地点点头,但一握手,就觉得象是浸了冷水,忙将女儿拖到炕上,又脱了鞋:“快暖和暖和,你如今可不能再着凉了!”边说边拉过被子盖住淳英的腿,连手一起塞进去,嘴里仍在絮叨:“明儿我求求王大娘,借她们家姐儿的手炉回来,你就再不怕冷了,可好?”
淳英只觉得暖意从被窝沁入手脚,渐渐化入了身体,再漫上心房……看着路妈妈为自己忙碌的身影,她不禁眼圈一红,口中喃喃:“妈妈……”
路妈妈正给女儿倒热茶,听了她这一句,便笑了:“该不会真糊涂了吧?别人才叫我妈妈呢!”摸了摸杯子,皱起眉:“水都冷了,你等着,我马上烧去。”
“不用了!”淳英忙叫住她,“我不渴,真的。”她咬咬唇:“外头冷,您别出去了,要是生病了怎么办?”
路妈妈觉得她这话有些别扭:“怎么好象客气起来?你明明还记得爹娘呀?”
淳英心下一惊,不敢再开口了,半晌才道:“我这不是担心娘吗?您别管我了,我好着呢。”
路妈妈又试了试她的额头,摸摸手,才放下心:“行,趁天还没黑,我去你姥姥家接小虎回来,你别出门,啊?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说罢笑着收好肉,径自走了,还仔细地把门关好。
淳英只觉得心里发酸,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就象是她没有穿越,只是回到了小时候而已。其实现在这位,虽然年轻了点,也一样是她的母亲,对不对?她不该对他们有隔阂的,对不对?
她擦了擦眼睛,只觉得泪水止也止不住,只得去找手帕,却听到门上有人轻叩两声,便问:“是谁?”
“我是你崔家姐姐,春儿妹妹,我来看你了。”
第一卷 春临 三、嫌疑犯
淳英眨眨眼,有些糊涂。
虽然崔家母女否认了路妈妈的指控,但在别人眼中,她们的嫌疑还是很重的。现在自己独自在家,崔家女儿上门来,难道就不怕惹人怀疑?
也许……这崔家女儿是觉得清者自清?
门上又叩了两声,淳英只好应声:“门没锁,请进。”又从被子里爬出来,随手整理了一下。
门外静了静,才轻轻推开来,踏进一只小巧的大红绣鞋,接着,那位有重大嫌疑的崔家姑娘便进了门。
她年约十三四岁,身段纤细苗条,模样秀美,肤色白晳,一头厚密的黑发绾成双鬟,缠了红头绳,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的红色绢花。她穿着半旧的蓝色棉袄,下身是同色的撒花布裙,洗得有些发白了,但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裙下露出半双红鞋,鞋面上绣了极精致的梅花图样。
她进得门来,抬头看了淳英一眼,便温柔一笑:“听说妹妹已经大好了?我特地来看看你。怎么……婶娘不在家?”
淳英摇摇头:“她出去了。你……你有什么事吗?”她心中踌躇,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位嫌疑犯,她什么事都不知道呢,可别引起别人怀疑了,或许……冷淡些会比较好,她不是早用了失忆的借口了吗?
崔家姑娘顿了顿,面上浮现出委屈的神情:“妹妹这是怎么了?你一向跟我顶要好的,怎么今儿忽然生份起来?难不成你真的觉得是我和我娘害了你?天地良心!你是亲历的,怎么就听信了别人的闲话?!”
淳英吱唔了两声:“没……我不是……咳……其实我都不记得了,大夫说我发烧烧得厉害,所以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什么?!”崔家姑娘一声惊呼,眼圈便一红,“怎么会这样……”她匆匆走过来拉住淳英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还问:“那你现在没事了吧?手怎么这么冷?”她扭头看见窗子打开了,便忙走过去关上,回头再握住淳英的手:“现在可暖和些了?”
淳英有些不自在:“咳……是暖和些了……”她用力抽回手,退开几步。
崔家姑娘脸上闪过一丝受伤,低下头,绞起了衣角:“你说你忘记了……你是不是听信了别人的话?也觉得是我害你生了病?”
“不……也不是……”淳英也跟着绞起了衣角,她该说什么才好?来个人帮帮她吧!
崔家姑娘望了她一眼,黯然地垂下眼帘:“若是换了别人,我再不理会的,只是你,我却不甘心,要跟你把事情说清楚,才不辜负了我们这几年的情份。”
淳英眨眨眼,难道她的前身春瑛跟这位崔家姑娘很要好?
只听见崔家姑娘说:“这院里住了五家人,那刘家姐弟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南厢冯家的莲姐与马家的两小子,都惯会奉承,因此他们几人要好,只有你我二人,一向笨嘴笨舌的,不会讨好别人,才会落了单,平日里,只在一处做些针线,因而我们俩比别人亲近。若你还记得往事,自然不会疑我——凭你我的情份,若我真想要那差事,你二话不说便会让我的,那天消息来时,我也这么说了,不过是玩笑话,你却当了真,可见我绝不会为了这点子小事害你!”
她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低头掏出手帕揩泪。淳英晃眼间瞥见那手帕上也布满了精致的刺绣,见她抬头,忙移开了视线。
崔家姑娘又继续道:“那日院里其他人都不在,你到井边洗衣裳,我跟你一边说笑,一边帮着洗了两件,便听到我娘喊头疼——你兴许忘了,她一向有这病根——因此我便回屋侍候她睡下,后来迷迷糊糊地也睡着了,压根儿就没听见你滑倒的声音,也不知道外头下大雪了。等到我醒过来时,就看见你躺在院中,铺了半身的雪,身子都快僵硬了。我和我娘为了把你拖进屋里,可费了好大功夫。后来烧热水、盖棉被什么的,就不用说了。我们家并不富裕,为着救你,把家里唯一的两床被子都拿了出来,又把特地为过年积下的炭用了,我家里如今还打饥荒呢,可我和我娘并不在意,都是一个院子的邻居,总不能看着你出事吧?我们也没指望别人会对我们感恩,可是也没想到,会被婶娘当成是害人的凶手。我娘为了这些闲话,又病倒了,再过几日,我还要进府,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说到后来,她声音都哽咽了。
淳英已经从她的话里猜到了当天大概的情形。这崔家母女说是嫌犯,其实只能算是救援不及时吧?而且还不是故意的,那还真的挺冤枉。想到刚才崔家姑娘对自己又亲切又关心,淳英不由得有些愧疚,便讪讪地道:“我娘只是一时着急,但我爹是信你们的。你……你别放在心上……你娘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路大叔是好人。”崔家姑娘抹了抹眼角的泪痕,“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我们家受了你爹娘不少好处,若不是路大叔一直看顾,兴许我们娘儿俩早就饿死了。我并不怪你们,这就是我们的命……”说到这里,她又红了眼圈。
淳英急急找出一条手帕递过去:“说什么傻话呢?都说了是误会,时间长了就没事了。我也会劝妈……咳……我娘的,你就放宽心吧。”
“真的?”崔家姑娘惊喜地抬头,“你真的相信我没有害你?”
淳英有些犹豫,见崔家小姑娘又红了眼圈,忙连连点头:“相信,相信。我是自己跌倒的,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大雪天,院里又没其他人。这都是意外,如果不是你和你娘救我进屋,也许我就冻死了呢。”
崔家姑娘感动地握住淳英双手:“好妹妹,有你这句话,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淳英笑笑,心情也放松下来,忽然想起崔家姑娘进门这么久,自己也没倒茶,忙起身去拿茶壶,又想起水已经冷了,犹豫着要不要去厨房烧。崔家姑娘忙道:“又不是外客,倒什么茶呀?你往日也没这么客套,快回来坐下,当心又吹了风,再病倒可就不好了。”
淳英只好坐回炕上,陪崔家姑娘聊天。对方非常仔细地问了她的病情,吃什么药,痊愈的进度,有没有后遗症……等等,得知她已经没有大碍了,只需要休养上一个月,就能完全好起来,便松了口气,口称“阿弥陀佛”。
她又问了淳英失忆的情况,忘了什么,还记得什么,是否认得人……得知淳英把绣花的技艺都“忘”了,不由得睁大了眼:“这可怎生是好?妹妹的针线一向出挑,当初府里选人,挑上了妹妹,就是因为你针线活好。如今把这个都丢了,以后还怎么求差事呢?”
淳英干笑两声,心里却想自己还巴不得呢,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家生子,她就没想过要进府侍候什么主子,在家里就算过得清苦些,还算是自由的,何必去忍受当奴才的生活?至于以后,她还小呢(目前的身体年龄还不满十一周岁),慢慢计划就行了。
因此她随口应付了崔家姑娘几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就算把针线活忘了,也不会饿死的。”
崔家姑娘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日才抬头笑道:“说得也是,还是妹妹看得开,这回差事没了,以后再求也就是了。就算当不了大丫鬟,扫地浇花的粗活也是要人干的。好妹妹,这回你的好差事是我顶了,往后我若出了头,绝不会忘了你的。你……”她咬咬唇,“你就放心吧!”
淳英心道别啊,嘴上却说:“不必费心了,你安心干好自己的活就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不在乎这个。”
崔家姑娘怔了怔,喃喃道:“你如今……真的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淳英一惊,正要想办法弥补,却听到门外传来人声,原来是路妈妈回来了。
她不是说要回娘家接小儿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崔家姑娘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白着一张俏脸站起身,见路妈妈进门,便低头福了一福:“婶娘。”
路妈妈抱着小儿子,正高兴呢,冷不防一进门就看见害女儿的嫌犯站在那里,顿时冷下脸:“你来干什么?!”看到女儿就坐在边上,不由得大惊:“该不会又想对我家春儿干什么坏事吧?!”
淳英忙道:“不是的,妈……娘,崔姐姐没有害我,她是来探病的。”
“探病?怕是来要命的吧?”路妈妈一声冷笑,“打量着我家没大人了,就来耍心计?”她杏眼一瞪:“给我滚!老娘吃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捣鬼?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淳英大急:“娘!你在说什么呢?!”崔家姑娘眼圈一红,泪水就涌了出来,咬咬唇,低头就往外跑了,淳英追在后头叫她,她也没回头。
淳英只好回屋,无奈地望着母亲:“您怎么这样骂她?她刚才解释过了,都是意外,她不是有心的,况且她母女俩只是救援不及时,不是故意害我。”
路妈妈闻言急得脸都涨红了:“我就知道!你从前被她哄几句,就信了她,连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都白送给她使,可见她的心机有多厉害!她说没害你就是没害了?你又知道多少?!娘是那种无凭无据就胡乱说话的人吗?!”
淳英疑惑地眨眨眼,难道……崔家姑娘刚才说了谎?
第一卷 春临 四、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路妈妈见女儿一脸怀疑,不由得叹了口气,缓缓道来:
“那崔家丫头定是跟你说,她母女俩当日睡着了,不曾听见你摔倒,是不是?哼,她家没男人,为了糊口,整日都在做针线,哪里有空在大白天里睡觉?别说什么头疼不头疼的话,那崔寡妇自打男人死了,就月月都疼那么几回,哄得那些男人送东送西的,哪里是真有病?!即便真的是病了,睡着了,你摔倒的井口就正对着她家窗子,一抬头便能瞧见,你又不是哑巴,难道摔了跤还不会叫人?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淳英张张嘴,小声道:“也许是我一摔就晕过去了,没来得及呼救?”她也知道这话有些牵强,就算来不及呼救,一声“哎呀”总是会叫的,难道刚才崔家姑娘的温柔亲切都是假象?
路妈妈冷笑:“我原也以为是这样,因此特地去打听过。隔壁院子的周大娘,你还记得不?小年时给你做过糖火烧的,她年纪大了,是个半瞎,可耳朵还算好使。那天她在院里烧炉子,便听到你叫人,原以为是听错了,后来知道你出了事,才跟我说起。你说,这隔壁院子的老婆子都听见了,她崔家母女俩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
淳英心里有些难过,没想到表面上这么温柔的女孩子,居然不是个好人。她从父母处听说,自己当天本来摔得不算重,脑门上虽然磕了个口子,但只要好好调养,也不会有大问题,让自己病了这么多天的原因,其实是失血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