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行!”路有贵忙道,“年轻姑娘家独自一个住客店,哪怕是有个车夫跟着,名声也不好听。春儿,你是定了亲的人,好好在家里待着。绣你的嫁妆,别叫家里人为难。日后叫人知道了,胡小哥面上也不好看。
他与我们不一样,对这些规矩想必也定得更严。”
春瑛抿抿嘴:“这有什么’我平时也常常一个人坐车回东府。崇文门大街一带,我还常常单独走去逛呢,爹从来没拦过一回。这次我不过是去得远了些,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怎么一样?你这回可是要出城啊!若是骑马,倒还能赶得及当天来回。只是坐车却难了,除非你到了地方后只看一眼,便来得及。”
她还要找胡飞宅里的人打听事儿呢,自然是来不及的,只得勉强道:“我知道了。”回头却开始想办法,有什么借口能顺利说服父亲让自己出这趟门?
跟家里人商量过后,路有贵便小心地打听着陆续发卖的犯官产业,看它价钱波动、店铺地址还有周边环境等等。同时去打听的其他人家的家生子们。见了他几四。便知道他是个有点身家的。处事手段又老练。纷纷起了结交之心,看在那瘪三眼中,自然是一肚子和高兴。路有贵也不跟他计较,只是低调地与人交好。不过他再低调,也是有限的,没多久,春瑛便在二叔二婶家里听说,后衔一带盛传路有贵发了财。又买人又买地又买铺子,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春瑛暗暗咬牙。回到家里一说,路有贵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冷笑道:“让他们说去!我行得正坐得正,不怕人家胡说!”接着便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春瑛见他喝得太多了,忙劝住他:“爹,你这是做什么?!若真个不在乎,你何必喝这么多酒?”
“谁为了几句闲话喝酒了?路有贵打了个嗝“我是为自己个儿伤心!今儿看上一个铺面,订金都下了,却有人横插一杠,抢了过去。我不高兴说他几句。他却说,我不过是个奴才秧子。能吃饱饭、穿上绸缎衣裳就不错了,做什么生意开什么店?!偏偏店主信他,还将我的订金退了,一脸瞧不起的模样。我就是生气,我哪里比不上那个人?!难不成卖给他,店主还能多收几两银子不成?!”
这却是老生常弹了,春瑛只得安慰他:“没事,这铺子未必好,以后不是还有更便宜的么?咱们慢慢等到那时候吧。”
“这是折成半价卖的铺子,只是店里陈旧些,翻修一下就行了。这样大的铺面,即便是以后官卖的铺子多,也未必比得上它便宜,放弃了实在可惜。”路有贵叹了口气,“罢了,这是命,我京城里认得的人多,谁都知道我的来历,想要跟人吵架,底气也不足。谁叫人家家主也是官呢?”他默默地给自己斟着酒,眼中带着几分落寞,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他便醉过去了。春瑛与母亲合力,才将他搬回房间床上休息。路妈妈一边扇风一边道:“怪臭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睡觉,你陪我去人市走一趟,你姐姐早上告诉我。那里有几个不错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春瑛愣了愣,才闷闷地应声:“好。”无精打采地。路妈妈斜她一眼,便兴冲冲地脱了围裙准备出门。
所谓人市,其实就在崇文门大街上,离他们家很近。这里卖的大都是人伢子手里的“中低等’奴仆,样貌、技艺俱是平平。而高等货色则大都送到京中大户人家的府第里任人挑选去了,偶尔也有几个是自行跑来卖儿卖女或是自己的,官府发卖的犯官家眷。通常另有地方叫卖。一般不在这里进行。
路妈妈一到了人市上,便兴致勃勃地四处看人,先是看清秀机灵的小丫头,再是老实巴交又有女红手艺的媳妇子,偶尔也瞄了几眼八岁到十二岁之间的男孩子。春瑛猜想她是打算给小虎也弄个伴读,不由得失笑。
人市上人来人住,来买人的,多数衣着光鲜,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被卖之人的落魄形象。春瑛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大家奴仆,只是从其中几人身上脏兮兮却还带着华丽纹路的衣裳,可以推断出有几个人是出身不凡的,可惜,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不过她不是圣母,也知道自己出身的侯府与东府跟那些犯官多半是仇人,没必要掺和进去当好人,却给自己理下了风险。她只是跟在母亲身后,避开行人。母女俩一路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路妈妈似乎看中了一个小丫头,十一二岁左右,脸上倒还干净,就是身形单薄了些。不过眼神儿挺机灵。前者立刻就找人伢子问价了。
春瑛有些不耐烦地扭头看四周,忽然发现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头上插着根草标,跪在路边,低头不语。他身边没有人伢子,也就是说,他是私自来的,可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她走了过去,小心地探问:“你……是不是墨涵?”
第六卷 云散 第三百二十三章 意外的帮手
那人抬起了头,眉眼间依稀还留着少年时的模样,见了春瑛,却是一脸疑惑:“我是,你……姑娘是哪一位?”
春瑛与墨涵上回相见,是在福宁街的时候,一晃五六年过去,已经从稚气未脱的小丫头长成高挑秀气的大姑娘,又换了打扮,他哪里还认得?春瑛心里也明白,便微笑道:“我是路春瑛啊,你可记得,从前胡家二公子在一家叫红灯记的小店参了股的,那时我们在店里见过好几回,后来你们搬去福宁街时,我还跟程大娘一起到过你们赁的小院。”
墨涵恍然大悟,再仔细打量春瑛,件他头上输着简单的倭堕髻,一把黑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腰后,穿着水红色布袄儿,枣红绣花襴裙,发间插着珊瑚簪,腰间垂着碧玉佩,腕上戴着银丝镯,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俨然是个体面人家的小姐,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便不由得迟疑起来:“你……你如今这是……”
春瑛笑笑:“我家如今不在侯府侍候了,我爹在外头做点小生意,今儿是陪我娘来买人的。话又说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小飞哥明明说过,你如今在刘御史府上当差,听说那位大人还对你挺好的,为什么你要在这里卖身?”
墨涵神色黯淡下来,眼圈都红了:“老爷病了,已病了许久,可大夫开的药委实太贵,家里没钱抓药,夫人正打算变卖陪嫁呢,连老爷最喜欢的几卷书画都……若是老爷病好了……知道这件事……又会气病了……因此我便来这里卖了自己,好换些银子给老爷抓药……”
春瑛听得目瞪口呆,这叫什么?活生生的忠仆啊!可墨涵不是忠於胡非吗?!她忙问:“你出来卖自己,你们家老爷夫人可知道?!”
“老爷已经昏迷几天了,夫人和少爷都拦过我,可是……救命之恩,还有这几年的厚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眼下老爷病得这么重,我怎么袖手旁观呢?我什么都没有,二少爷也不在京里……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卖掉自己了……”
春瑛张张嘴,暗叹一声,道:“你家老爷既然一直厚待你,等他好了,知道你把自己卖了,只怕也要生气的。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要花很多钱么?他是御史……每月都有俸银的吧?听说他很得皇上信任,难道皇上没派太医来?”照理说,这种皇帝看重的官员,应该不会凄凉到这种地步的。
墨涵低下了头:“老爷去年秋天就告老了,本来夫人和少爷都说,要上本给皇上,可老爷执意不肯,说已经离了朝廷,就不该给皇上添麻烦,更何况如今皇上正有大事要忙呢……老爷的病其实是旧疾了,每到秋冬季节就咳得厉害,本来天气转暖后,就该好转的,只是不知为何,今年春天一直没有起色,就拖到了现在。大夫说,要用几样名贵药材止住病情转坏,因此……”他头更低了些:“熬了大半年,家底都空了,一向与老爷交好的几位大人,曾送过银子来,老爷都回绝了,我实在是没了法子……”顿了顿,他忽然眼中一亮,抬起头对春瑛道:“路姑娘,你家里既有钱买人,不如就买了我去吧,我什么都能干的,有力气,人也不笨,我还读过书,认得不少字,也会算账!你是熟人,当知道我是个老实的,最是可靠!”
春瑛叹了口气:“小飞哥当日在京里时。一直想把你要回去的,我就替他买下你吧,等他回来了,一定很高兴。”说罢将视线转到地上那里铺着一大块粗白布,上头写着整整齐齐的五个字“纹银三十两”,便知道是墨涵的身价钱了。从这字可以看得出来,他还真是认认真真练过字的,买了来,也能给自家父亲做个帮手,等胡飞回来了,再把人还他就是。不过这价钱有些偏贵了,怪不得他一直站在这里,长相、衣着、气质都是出挑,却愣是没一个人停下来买他。
她想了想,道:“你虽是自卖自身,到底是跟刘家签了死契的,得跟他们打声招呼才好。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银子,不如你跟我回家去拿?”
墨涵略一沉吟,便答应了,拔掉头上的草标,整了整衣裳,就跟着春瑛走了。
那边厢,路妈妈已经买了一个二十五六岁、长相平凡的妇人,心满意足地走出了人市,一见女儿便道:“你不好好跟着我,跑到哪里去了?!若是叫人拐了去,可不是玩儿的!”又见墨涵跟在春瑛身后,大吃一惊:“这人是谁?!你……你不会买了个男仆回家吧?!”
“这是小飞哥以前的书僮,遇上了总不能不管。春瑛看了看妇人,低眉顺眼的,长得虽有些丑,步过看形容举止,倒是个老实的。她在东府里(言周)教好些小丫头,又跟婆子媳妇们打惯交道,自有一套相人的经验。
路妈妈听说是胡飞的书僮,便没再说什么,只是仍有些抱怨:“那也该叫我来看过才是,你怎么就拿了主意?!”
春瑛笑笑,没吭声,一路回到家里,才回房拿了银子出来,交给墨涵:“钱在这里,你先送银子回去吧,再收拾收拾东西,明天过来,若是留大人那里实在离不得你,就托个人来捎信儿。”
墨涵已经呆住了:“你这是……”从没见过如此优厚的主人,她就这么信他?!
春瑛笑笑:“你若是那种拿了银子就跑的人,当初就不会跟着小飞哥离家,宁可为背着胡家大少爷也要维护他了,再说,刘大人府上我是知道的,你若真的不来,我只管上门去讨,你也不愿他的清名受你拖累吧?”
墨涵肃然道:“自然不会。我明日必来!”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我的奴婢文书。”春瑛接过来看了一眼,便袖进袖李,打算回头跟胡飞的契书让在一块儿,又抬头笑笑:“那我就先替你小飞哥收着。”墨涵顿了顿,有些好奇:“你叫二少爷小飞哥?你……跟他很
春瑛红了红脸,笑而不语,那边厢路妈妈正给新买的媳妇子说规矩,闻言插了一句嘴:“你还不知道吧?胡小哥跟咱们家春瑛是定了亲的,只等胡小哥出洋回来,便要过门了!”
墨涵大吃一惊,看向春瑛的眼神便带了几分古怪:“你?跟二少爷?!”
春瑛不高兴了:“怎么?你有意见?!”
墨涵张张嘴,又闭上了。在他印象中,春瑛只是个丫头,虽然现在不是了,但还是不能跟出身皇商大家的二少爷相比的,这门亲事实在是高攀了。不过如今他成了路家的仆人,跟主家说这话,可就是找死了。
春瑛自然知道,在墨涵心里,对自己多少有些看不起的,但她不在乎,他看不起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出身,而不是自己的为人,只要相处得久了,人心还是会改变的。於是她又换上了微笑:“快去吧,刘大人的病情要紧。”
墨涵低头一礼,转身匆匆去了。
路妈妈觉得有些古怪:“他怎么走了?”
“给他旧主人送身价钱去的。”
“什么?!”路妈妈大惊,“你就这么放走了人,若是他跑了……”
“他的契书还在我这里呢。”春瑛掏出那张纸扬了扬,“再说,她原本的主人已经告老了,又是个正派人,不会跟我们耍花样。若再有别的,难道爹请衙门的人吃酒是白请的?”路妈妈这才罢了,只是还忍不住碎碎念。
晚饭前路有贵酒醒,路妈妈先是数落他一顿,又告起了女儿的状,要他多教导女儿,不要随意买个男人回来。春瑛不耐烦地道:“都说了八百遍了,那不算是我买的,不过是遇上了,就替小飞哥买回来!小飞哥想买回他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成,如今他有难,若是我不买,等他被别人买了去,从此下落不明,小飞哥回来一定会难过的!”
路妈妈撇撇嘴:“就算是这样,二话不说把钱给人拿走,你也太大方了,那是三十两啊!”
春瑛不想跟她拌嘴,便转向父亲:“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脑子里有些想法不让人喜欢,不过人很忠义,只要别人待他好,他便一辈子念人家的情。我想着爹年纪也不小了,娘照料这么大一个家,固然是辛苦,爹在外头奔走,也很劳累。墨涵年轻,又识字,想来能帮上爹不少忙。有时候我和娘在家,要去外头办什么事,也有个人差遣,不必次次都到姐姐家借人。三十两银子是贵了些,但救人一命,墨涵字会感我们的恩。爹你想想,他在刘家才几年,主人病了,没钱抓药,他就能把自己卖了换钱,可见他的为人。”
路有贵刚刚酒醒,还有些头疼,一边揉着额角一边道:“你买了就买了吧,有个人跑腿也好。只是咱们家的宅子就这么大,你又是未出阁的女孩子,把他安置在哪里呢?”
春瑛愣了愣,不由得暗暗懊悔,她怎么就把这件事忘了?通常有点家底的人家,家中有女儿又有男仆的,女儿是住在后院,男仆自然是在倒座房里了。只是如今她在家住的是前院的西厢房,若叫墨涵住在后院,又有些奇怪,想了想,才道:“让他陪弟弟住好了,不然就在姐夫的车马店里包一个房间给他住。总不至於叫我搬房间吧?”其实她觉得没什么要○○○家里这么多间,住哪儿不行?只是还要顾忌外人的○○罢了
路有贵微微点头,不一会儿,新买来的媳妇子荷嫂做好了饭菜送上桌,路妈妈忙将在外头玩耍的儿子叫了回来,一家人便开始了晚餐。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墨涵便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后生,生得有些单薄,脸上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十分克气地对路有贵道:“鄙姓刘,刘谦礼,是墨哥儿的原主人,听得他为了家父的病情,把自己卖了,心里实在是难受,但见先生一家待他甚厚,又感欣慰,因而特地将他送来,他在舍吓一向是胡闹惯了的,若有不合规矩的地方,还请先生别见怪。”
路有贵见他斯文,也收敛了几分,拿出从前待客时的礼仪:“公子多虑了。小人原认得他从前的旧主,彼此相熟,知道他是个忠义之人,自当好生待他,公子不必担忧。只是府上大人的病情……不知可要紧?若有需要,小人还认得几家药铺,卖的药材都货真价实,且价钱都公道,公子只管吩咐就是。”
那刘谦礼只是笑着摇头说不必了,回头看着墨涵,眼圈微微发红,低声道:“以后……要多保重,若是得了空闲……多来看看我们。娘昨儿哭了一夜呢,若不是不得已……”
“这是小的自愿的,只要老爷的病能好起来,小的受苦也甘心。那年小的被打得半死,丢到人市上,若不是老爷买我回府,又延医诊治,小的早就死了。如今能帮上老爷的忙,小的正高兴呢。请少爷多劝劝夫人,别在为小的伤心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