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也不想这样发无名火,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好像隔着布打空气,除了弄得家庭气氛紧张,两个人都心猿意马,实在是没什么效用。安娜下狠心要打枪上靶了。在某天安顿我和二多子上床睡了以后,安娜就到王贵回校必经的路上等,抓了个正着。
安娜看见王贵的时候,王贵正牵着小芳的手有说有笑地上坡。因为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俩都很放松。王贵和小芳总是心照不宣地在离校还有二十个灯柱左右的地方彼此松开。安娜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是在第二十二个灯柱下等的。这就是老婆的直觉吧!王贵的贼胆有多大,安娜算得一清二楚。
当安娜从黑暗的灯柱背后突然走出的时候,三个人就面对面站着了。王贵根本没想到安娜的出现,惊得猛然甩开小芳的手,赶紧跳到一边,力气大到将小芳甩了个趔趄。我绝对相信这是王贵第一次做贼被抓的真实写照,这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本能。只是这一甩,同时伤了两个人的心。小芳看了看安娜与王贵,什么都不说,自己回去了。
王贵想追小芳,他回神过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伤了小芳。可看安娜不动,他也只好陪着。
安娜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她决定先沉默对应。
王贵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他也决定沉默对应。
于是,那几天家里特别安静。王贵和安娜脸色都不好,心情都沉重,我和二多子大气也不敢出。害怕。我想,当时我的感觉是害怕。孩子对父母的情绪变化简直像风湿病人对天气的变化一样敏感,我们很容易从父母的表情上读懂今天是可以要玩具还是不可以。这是多年讨价还价积累的经验。因此,孩子的察言观色,首先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安娜处理婚外情的方法有别于其他女人。在没证实之前她漫无目的乱发脾气,真抓住了,反而出奇地安静。她难过又生气,但她并不责怪小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从事情发生起她就没觉得这是小芳的错。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世事很奇妙,如果一个男人抓到老婆与他人的奸情,一定是冲过去暴打自己的女人。一个女人若抓到老公与其他女人的奸情,又是冲过去暴打女人。过去,我将它归咎于女性地位的低下,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也看扁同类。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柿子单拣软的捏。你既然去打架,何不找个打不过的人作对手?
第九章 安娜又赢了(2)
安娜才不会杀上门去揪住小芳一顿猛打,更不会披头散发冲到系里去找领导汇报情况。如果那样,安娜也不叫小资了。小资的定义就是自以为高雅,在大乱面前处变不惊。她恨王贵,但要恨得出位,她要把这种仇恨化作对王贵、对小芳的轻蔑。她一反常态不跟王贵胡搅蛮缠,甚至不跟王贵口角。她一如既往在家里教孩子功课,打扫卫生,眼里就当王贵不存在。安娜小事上糊涂,比方说永远不知道钥匙放哪里,永远搞不清楚东南西北。大事上她可一点不糊涂,家里存款数目她可以随口报出,精确到小数点,而每逢变故,她隐藏在内心的精 明也就体现出来。很多女人一碰上这样的事情,第一就是哭诉,跟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哭诉,先博得不相干人等的同情;然后就是找领导找家长,恨不能把大字报贴到布告栏上,把奸夫淫妇搞臭出一口恶气再说。其实这种方法,纯粹是把丈夫推进敌人怀抱里。安娜认为这种处理方法很幼稚,很掉价。旁人谁能帮你留住丈夫?不过是徒增饭后谈资,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罢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原本就是做人的失败,难道还四处宣扬叫旁人笑话?
安娜并不打算跟王贵过下去,也不愿以柔情拉王贵回来。她一点不稀罕王贵,就凭王贵这样的也敢闹叛变?想当年这样的穷犊子都是娶不上媳妇的,如今刚给点糖果舔舔,还想翻花样?既然王贵想走,她就主动把王贵拱手让给小芳。她只是为自己这一向对王贵付出的真感情感到不值。男人,哼,没一个好东西!在你真正付出的那一刻,你其实已经失去了。
沉默一周后的那个周日的晚上,安娜趁我们都睡熟了,跟王贵摊牌:〃王贵,无论我们有没有感情,这个家都过了近十年了。你想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你说离婚,我马上签字。只一条,孩子归我。两个!女儿儿子我都要!这个家,什么都留给你,孩子给我。你不要跟我争,我想这对你以后的家也好,我是不能把孩子留给后妈的。以后,我就带孩子过。〃说完,安娜把自己的铺盖收拾收拾,就跟我和二多子挤上一张床。那时安娜已经三十六七了。她觉得,只要王贵离了婚,按时给抚养费,她不用为拉扯孩子的钱发愁,她就满意了。她根本不去想什么未来,她要用两个孩子把自己后半生的路彻底堵死。连王贵这样的都能被腐蚀掉,还谈什么相伴到老?
安娜这副样子,一把点了王贵的死|穴。王贵虽然感情摇摆着,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安娜和我们分离。他完全沉醉于小芳为他带来的轻松,甚至没想到有一天要和小芳结婚,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样子。肉体,与精神,很多时候是可以分离的。王贵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买菜买早点,送儿子女儿上学,回来烧饭;平常上课,周日跟孩子疯一会儿。如果离了婚,王贵都不知道每天要干什么了。王贵思忖过,如果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可以舍弃安娜,却断断舍不得我和二多子。他整天这样忙,不就是为了我和二多子吗?没了我们,他心里会空荡荡的。再说,让安娜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生活也太残忍了些。然而,他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安娜一旦离婚,就是自由女人了。也许有一天,两个孩子还会有新爸爸。他怎么能让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管别人叫爸爸?
安娜的个性挽救了我们这个家。如果安娜和其他妇女一样打到外语系去;如果安娜也跑到娘家哭诉,不顾形象;如果安娜也当着王贵的面对小芳极尽羞辱之能事,叫王贵心疼情人;如果安娜也整天跟孩子灌输〃你爸不要你们了,他给狐狸精勾跑了〃,让王贵脸面全无,王贵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带着安娜逼他下的决心,带着小芳走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活着,如果连脸都没有了,他还怕什么?王贵很感谢安娜给他留下了一张脸,也给他留了跨进家门的缝。大学里隔一阵就上演类似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园子大吧,很多〃奸夫淫妇〃在原配的大吵大闹下速成好事,却未必都有美满的结局……大多不久便天各一方或是在校园里销声匿迹了。
我不知道王贵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因为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每天去买早点买菜,再分别送我们去小学幼儿园,中午还是一下课就冲回来烧饭。只是,过了一段时间,王贵回来跟安娜说:〃职大的课我让给张老师代了,他家庭困难。〃
安娜的情绪明显好了起来,恢复了家庭晚期智力开发……教老二加减法。都五岁多了,二多子还是怎么都学不会。〃妈妈,为什么三加二等于五,四加一也等于五啊?〃二多子面对满地的卡片迷惑不解。安娜忽然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很难解释。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又回来说:〃我想调到大学英语教学部去当小组长,那边在要人。你说好不好?〃
安娜打心眼儿里笑了。她抿着嘴,挂着那特有的小酒窝说:〃你看着办吧,我管你那些个咸淡事。〃
〃我得征求你意见啊!大学英语部不是本系的,出去了很难回来。〃
〃不都是教书吗?〃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每天回来都把地拖得锃亮,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催促着我们搞卫生:〃丫头,把你桌上的书都拾掇拾掇,塞柜子里去。多子!叫你现在不要拿玩具出来!等下玩,等你妈回来你再拿。〃以前安娜老说王贵猪投胎,到哪儿都能拱个窝躺下,就不晓得收拾。王贵费劲打扫完卫生,看了看表,就骑车去车站接安娜下班回家。
第九章 安娜又赢了(3)
〃吃个包子。〃王贵在饭桌上把包子递给安娜,却并不松手,而是非举着让安娜张口过来咬。
〃不吃。讨厌。〃安娜扭头。
〃来呀,吃个包子。〃王贵笑着坚持。
〃滚一边去!谁理你!讨厌!〃安娜再别过身去,肩膀像麻花一样扭着,声音里却带着笑。
〃来呀,快来!〃王贵把包子都快塞到安娜嘴里了。
〃你怎么那么讨厌?烦!去去去!〃安娜笑了,张口小小咬了一下包子的边缘。
王贵赶紧接着吃完了整个包子。
晚上,王贵跑过来问安娜:〃用水的盆呢?〃
安娜正看电视。她坐着,翻眼看着王贵笑,嘴巴一瘪一瘪,喉头笑得乱颤。
〃不要脸,滚一边去!讨厌!〃安娜嗔怒,〃在厨房水瓶架子底下。先用肥皂洗洗,上面都落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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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连同她的铺盖卷儿又从我们床上搬走了。以后没人半夜给我和二多子盖被子了。唉!王贵真讨厌。不过也好,我们这个不大的床松快多了。
王贵也真是可怜,回回闹出个事儿后,就多点任务。从那以后直到安娜退休,王贵都坚持执行着每天接安娜下班的任务。不过,这是王贵心甘情愿的。
第十章 同志,你要记住
这个故事后面的花絮是,王贵每次回系里开大会的时候,都努力避开小芳那水汪汪,欲语还休的眼睛。即使他正在走廊上跟其他老师聊天,只要看见小芳远远过来,也会赶紧找借口躲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没气概,本该给小芳个理由,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王贵一句话都不留的态度,促使小芳下定决心参加系里的出国选拔。很快,她就如愿待发了。
在系里的欢送聚餐结束后,小芳主动走到王贵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老领导,我要走了 ,你送送我,以后难得见面了。王贵无声地随着小芳迈向以前常走的路。他心中的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很想像个大哥哥或老领导那样嘱咐小芳两句,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有什么困难都要靠你自己了。可他就是固执着不开口……那样似乎太虚伪。
到了小芳宿舍楼下,小芳突然叹口气,冲王贵很柔和地笑笑,说:〃我就要走了,你都没什么话跟我说?要不,上去坐坐?〃
王贵的心咯噔一下,犹如陪孩子坐海盗船那样悬在空中没有着落,说不清是激动是感慨还是难受。〃不了,你那还有别的同志,太晚了不方便。〃王贵脱口而出。
〃同屋的早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小芳这话叫王贵更加心慌慌,搞不懂是真的客套呢,还是别有意味。上去了,会怎样?
王贵愣在那里。只一分钟,就果断说了句:〃不了,你多保重。家里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呢!〃然后转身毅然投入夜幕的黑色。
王贵这段经历原本不为人知。只是过了N年以后,王贵彻底没有心理负担了,某天跟安娜聊天就说起了这夜的故事。
〃她叫我上去坐坐。我想想,就没去。〃王贵说。
安娜居然笑了,拍着王贵的脑门说:〃后悔了吧?悔得肠子都歪了吧?你这个人也真是,怎么这样伤人家的心啊?不就去坐坐吗?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然坐坐怕什么?〃
安娜是个奇怪的女人。若是王贵掖着揣着,藏五藏六不说实话,安娜就气到发狂,认定是有什么;若是王贵自己说出来,她倒觉得没什么了。〃我就是想要他句实话。爱就爱了,什么大不了的?人是感情动物,哪能一辈子没点儿波折?爱了就要承认,敢作敢当。我就从不隐瞒,我爱别人了我就说出来!不说,才有鬼呢!〃安娜指的是她后来那段差点要了她命的婚外情。这家也真邪了。王贵其实若有若无的〃恋〃情,竟时不时挂在安娜嘴上;而安娜差点都给人带到美国去了,王贵却从不提起。安娜的故事,都安娜自己说。
〃你瞎说什么啊?根本没有的事,你就喜欢造谣。都是同事,传出去还真以为有什么了呢!〃王贵坚持一辈子都是,没有!〃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最忠诚了,从不跟人家瞎来。〃王贵一直这样标榜自己。直到我后来有了男朋友,回家跟父母抱怨他跟其他女人亲近,骑车带别的女孩给我抓到的时候,王贵意味深长地告诉我男朋友:〃同志,你要记住!这种事情,不是捉奸在床,你就咬死两个字:没有。打死都不能承认。你不承认,她顶多就是怀疑,瞎闹闹。你一承认,这一辈子就完啦!〃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男朋友受益匪浅,他小心翼翼地问王贵:〃叔叔,这是您的经验之谈吧?〃
安娜听这话不乐意了,伸头过来质问王贵,还当着我们孩子的面儿,揪着他耳朵,喊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搞了半天,你还是骗了我一辈子,到死没个实话!你说!到底有没有?!……〃
〃没有!你瞎说什么呀,就是没有!〃王贵抱着头,死不承认,很有点怕死不是共产党员的风范。
安娜与王贵
第一章 乡下的记忆(1)
安娜怕秋天。一年四季的节日,安娜最不要过的就是中秋节。每年大学一开学,安娜便心神不宁。她常常会翻日历,然后问王贵,今年八月十五什么时候?或者问,今年是大年小年?再不然就是乡下人什么时候来?不晓得今年收成怎么样,梨子甜不甜?
安娜不是对梨子有特别的好感,恰恰相反,她一看见梨子就头痛。
安娜刚认识王贵的时候,就听王贵说他家乡满园的梨树,绵延十好几里地,春天梨花雪样的一片。〃土地软得像踩在云朵之上,满园的枝杈任意舒展。当梨果挂满枝头的时候,肥硕的果实在风中摇摇摆摆,不小心坠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汁水蜜得招来群群果蝇,香飘十里开外。〃这是安娜听了王贵说他小时候在梨园里玩耍的故事以后,自己在脑海里刻画的田园景象,无比诗意。
不过在安娜第一次跟王贵去乡下见公婆,缠着王贵带她去看梨园的时候,安娜就失望了。她称之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等长于她与王贵之间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冬天,梨园分外没落。梨树倒是够粗,树干矮胖矮胖才一人多高,枝丫也伸展得像把伞,可惜上面连片叶子都没有。更煞风景的是,恰逢沤冬肥,满地都是牛屎猪粪,下脚得十二分地小心。
安娜不是没下过农村,不过农村有富裕和贫困的区别。安娜下乡的地方算得上江南农村,水土不错,虽不比城里,但也山清水秀。日子清苦得很,乡里人却比较爱干净。在没去王贵老家以前,安娜印象里农村最差也不过如此了。
到了王贵家,她才知道农村有天壤之别。安娜和王贵是在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去拜望公婆的。当时还没我呢!搭乘的慢车走走停停,车厢拥挤,头上是扁担鸡笼,得十二分提神,别一不小心叫鸡屎掉头上。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过道,长卡座下面都躺着个人让你没法缩腿。从座位到厕所不过十几步路,挪过去得半小时。如果有一点尿意就得赶紧起身,不然难免要尴尬了。车厢弥漫着一股不透气的酸臭味道,令安娜窒息。虽然外面冰天雪地,安娜还是要把车窗打开,把头放在外面透气。到了县城,火车晚点五个小时。再转小泵泵,这是一种载客拖拉机,后车厢两侧是长凳,中间的空地人摞人。虽然顶棚的帆布千疮百孔,车厢后头也敞着门,车里居然不冷。
挨到小集镇,安娜跳下泵泵车,看见王贵冲两个推着自行车的鼻头冻得通红的男人径直迎去,跟安娜介绍:〃这是我的兄弟。大弟弟,二弟弟。〃
安娜坐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