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听了,心下却不禁骇然,他也曾听过,关外的马贼多擅伏地听声之术,远在里外
之地行来的人马,他们只要耳朵贴在地上一听,便知道人马之数,但像戚四这样一面谈笑,
却已将远处的人马数目,男女性别,甚至马的好坏都听了出来,那却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
闻之事,尤其令柳鹤亭惊骇的是,他所说出的这人马数目,正和那来自南荒的一行人马一
样。
只听戚大器笑道:“不知道这些人武功怎样,胆子可大——”
戚四奇“呀”了一声,道:“不好,不好,这些人耳朵也很灵,居然听出这里有人了,
咱们可得躲一躲,若让他们一起见到我们四人,那就没有戏唱了。’
柳鹤亭目光动处,只见这四人此刻一个个眉开眼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就有如幼童
婴儿面对着心爱的玩物一样。
他心里只觉好笑,却有些不太舒服,暗中寻思道:“不知道那陶纯纯此刻是否还和他在
一起。”
又忖道:“反正我已不愿再见他们,管他是否与她在一起,都与我无关。”口中急道:
“正是,正是,我们快躲他一躲。”
目光一转,却见戚氏兄弟四人,各个眼动目跳,以目示意,像是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一
样,一会儿又不住打量自己,他心中一动,连忙摇手道:“不行,不行。”
戚三栖忍住笑道:“不行什么?”
柳鹤亭一怔,忖道:“是呀,不行什么,人家又没有叫我干什么。”
只听戚大器笑道:“你是说不愿躲起来是么!那正好极,你说站在这里,替我们把这班
人拦位,然后——”
柳鹤亭此刻大感焦急,又想掠去,又想分辩,但他说个不停,他走又不是,插口也不
是,哪知他话声未了,戚四奇突地咳声一声,戚大器立刻顿住语声,柳鹤亭忙待发话,哪知
咳声方住,这戚氏兄弟四人,竟已一起走了。
这戚氏兄弟四人武功不知究竟怎样,但轻功的确不弱,霎眼之间,四人已分向四个方向
如飞掠走。
柳鹤亭怔了一怔,暗道:“此时不走,正待何时。”
心念动处,立刻毫不迟疑地一拧身躯,正待往道边林野掠去,哪知身后突地传来一声娇
呼:“呀——你!”
另一个冰冷的语声道:“原来是你!”
柳鹤亭心往下一沉,吸了口长气,极力按捺着胸中的愤慨之意,面上作出一丝淡淡的笑
容,方自缓缓回转身去,含笑道:“不错,正是在下。”
他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的人,一定便是那陶纯纯与“东宫太子”项煌,此刻目光一
抬,却见陶纯纯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秋波,正自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她一掠鬓角秀发,轻轻
道:“方才我们远远听到这里有人声,就先掠过来看看,却想不到是你。”
柳鹤亭面上的笑容,生像是石壁上粗劣笨拙的浮雕一样,生硬而呆板。
要知他本不喜作伪,此刻听她说“……我们……”两字,心里已是气得直要吐血,再见
了那项煌站在她旁边,负手而笑,两眼望天,一副志得意满之态,更恨不得一脚踢去,此刻
他面上还有这种笑容,已是大为不易,又道:“不错,正是在下。”
陶纯纯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是你,可是你方才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跑了?”
柳鹤亭心中冷哼一声,忖道:“反正你有人陪着,我走不走干你何事?”口中仍含笑
道:‘不错,在下先走了。”
陶纯纯秋波一转,像是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她缓缓伸出手掌,掩住樱
唇,轻笑道:“你这人——真是。”
项煌突地冷笑一声,道:“阁下不声不响地走了,倒教我等担心得很,生怕阁下也像我
宫中的女婢一样,被人宰了,或是被人强行掳走,嘿嘿——想不到阁下却先到这里游山玩水
起来了,却将救活人、埋死人的事,留给我等来做。”
他冷笑而言,柳鹤亭昂首望天,直到他话说完了,方喃喃自语道:“好天气,好天
气……”
目光一转,满面堆欢,道:“兄台方才是对小可说话么,抱歉,抱歉,小可方才正自印
望苍穹,感天地之幽幽,几乎怆然而泪了,竟忘了聆听兄台的高论。”
他方才与那戚氏兄弟一番论交,此刻言语之中,竟不知觉地染上那兄弟四人一些滑稽玩
世的味道,要知道聪明的少年大多极善模仿,他见了这项煌的神情举止,正自满腹怒气,却
又自恃身份,不愿发作出来,此刻他见项煌面上阵青阵白,知道他此番心中的怒气,只怕还
在自己之上,心下不觉大为得意,干笑了两声,竟真的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一阵马蹄声,如飞奔来,前行四匹健马,两匹马上有人,自是那两位“将军”,此刻他
两人一手带着另一匹空鞍之马,扬蹄奔来,到了近前,一勒缓绳,四匹马竟一起停住。
柳鹤亭哈哈笑道:“好马呀好马,好人呀好人,想不到两位将军不但轻功极好,马上功
夫更是了得,小可真是羡慕得很,羡慕得很。”
“神刀将军”胜奎英、“铁锏将军”尉迟文,见着柳鹤亭,已是微微一怔,齐地翻身掠
下马来,听了他的话,“铁锏将军”一张满布虬须的大脸,已变得像是一只熟透了蟹壳,僵
在当地,怒又不是,笑更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项煌此刻的心情正也和柳鹤亭方才一样,直恨不得一脚将柳鹤亭踢到八百里外去,永远
见不着这惹厌的小子才对心思,胸中的怒气向上直冒,忍了半晌,想找两句话来反唇相讥,
但一时之间,却又偏偏找不出来。
柳鹤亭见了,更是得意,目光一转,只见陶纯纯正自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满是赞
许之色,再望到项煌的怒态,虽然仍觉甚为好笑,但却已有些不忍了。
此刻那些淡银衣裳的少女,也已都策马而来,最后的一匹马上,一鞍两人,想必是有一
人让出一匹马来给陶纯纯了,这些少女此刻一个个云鬓蓬乱,衣衫不整,极为狼狈,见到柳
鹤亭,目光齐地一垂,缓缓勒住马缰。
项煌不愿陶纯纯和柳鹤亭亲近,目光连转数转,忽地向陶纯纯笑道:“这鬼地方无人
烟,又无休息之处,你我还是早些走吧,大家劳累了一夜,此刻我已是又累又饿了。”
陶纯纯点了点头,道:“我也有些饿了。”
项煌哈哈笑道:“姑娘想必也有些饿了。”他凡事都先想到自己,然后再想到别人,却
以为这定是天经地义之事。
陶纯纯转首向柳鹤亭一笑,道:“你也该走了吧?”
柳鹤亭在一旁见到他们谈话之态,心里竟又有些闷气!暗道:“原来她对这小子也不
错。”
要知道少年人心中的情海波澜,变化最是莫测,心中若是情无所钟,那么行动自是潇潇
洒洒,胸中自是但坦荡荡,右是心中情有所钟,那么纵然是像柳鹤亭这样心胸磊落的少年,
却也难免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他勉强一笑,自然又是方才那种生硬的笑容,强笑说道:“姑
娘你们只管去好了,小可还得在此等几个朋友。”
陶纯纯明眸一张:“等朋友,你在这里还有朋友——”秋波一转:“啊!对了,刚才你
就是在和他们说话是不是,现在他们到哪里去了?”
项煌冷笑道:“这个人行踪飘忽,事情又多,姑娘你还是省些力气,留待一会儿和别人
说话吧!”
柳鹤亭剑眉一轩,突地笑道:“不过姑娘若是腹中有些饿了的话,不妨和小可在此一同
等候,让这位太子爷自己走吧。”
陶纯纯轻轻笑道:“我实在有些饿了,你叫我在这里等,难道有东西吃喝?”
项煌连声冷笑道:“这里自然有东西吃,只不过这里的东西,都是专供野狗吃的。”
柳鹤亭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凝注着陶纯纯笑道:“敝友们此刻就是去准备
酒食去了,让小可在这里等候,这里离最近的城镇只怕也有一段极远路途,我劝姑娘不如在
此稍候吧。”他见了项煌的神态心中大是不忿,立意要气他一气。
要知道柳鹤亭虽然胸怀磊落,却仍不过是个弱冠少年,自难免有几分少年人的争强斗胜
之心,心想:“你既如此张狂,我又何苦让你,难道我真的畏惧于你不成。”一念及此,他
便立心要和这“东宫太子”斗上一斗。
只听陶纯纯拍掌笑道:“那真好极了,我就陪你在这里等吧。”
柳鹤亭微微一笑,斜瞟项煌一眼,道:“太子爷若是有事的话,小可却不敢斗胆留太子
爷大驾。”
项煌面色一变,倏地回转身去,走了两步,脚步一顿,面上阵青阵白,霎眼之间,竟变
幻了数种颜色,突地一咬牙齿,咧嘴轻笑了几下,然后又突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
“这位姑娘既是和我一起来的,我若先走,成什么话。”双掌一拍,拂了拂身上的尘土,然
后双手一背,负手踱起方步来了。
柳鹤亭心中既是愤怒,又觉好笑,见他不走,自也无法,心中却有些着急,等一下哪里
会有酒食送来,又暗中奇怪,方才看那戚氏兄弟的样子,以为他们一定会去而复返,甚至也
将这项煌捉弄一顿,但此刻却仍不见他们人影,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
陶纯纯秋波四转,一会儿望柳鹤亭一眼,一会儿又望项煌一眼,一会儿又垂下头去,像
是垂道沉思的样子。
尉迟文、胜奎项并肩而立,呆若木鸡。
那些银裳少女武功虽不高,骑术却甚精,此刻仍端坐在马上,这一群健马亦是千中选一
的良驹,群马集聚,也不过只发出几声低嘶,以及马蹄轻踢时所发出的声响,风声依依。
项煌突地低声吟哦起来:“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若教春有意,惟遣一技芳,我意
殊春意,先春已断肠……先春已断肠,唉……姑娘,你看此诗作得可还值得一盼吗?我意殊
春意,先春已断肠……”眼帘一合,像是仍在品诗中余味。
陶纯纯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道:“真好极了,不知是谁作的?”
项煌哈哈一笑,道:“不瞒姑娘,这首永春风,正是区——”
陶纯纯“呀”了一声,轻拍手掌,娇笑道:“我想起来了,这首诗是李义山作的,难怪
这么好。”
柳鹤亭忍住笑回过头去,只听项煌干笑数声,连声说道:“正是,正是,正是李义山作
的,姑娘真是博学多才得很。”
语声微顿,干笑两声,项煌又自踱起方步来,一面吟道:“花房与密脾,蜂雄峡蝶雌,
同时不相类,那复更相思。本是丁香树,春条结……更……生……姓柳的,男子汉大丈夫,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等会儿若是没有东西送来,又当怎地?”
柳鹤亭转首不理,干咳一声道:“黄河摇溶天上来,玉栖影近中天室,龙头泻酒客寿
杯,主人浅笑红玫瑰——咳,这首诗真好,可惜不是区区在下作的,也是李义山作的,李义
山呀李义山,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是你却为什么将天下好诗都抢得去了,却不留两
首给区区在下得呢?
项煌面色又自一变。
陶纯纯却轻笑道:“有没有都无所谓,我在这里听听你们吟诗,也蛮好的。”
项煌冷笑一声,道:“我却没有——”他本想说“我却没有这种闲功夫。”便转念一
想,这是自己要在这里等的,又没有别人勉强,他纵然骄狂,但一念至此,下面的话,却也
无法说下去。
柳鹤亭微微一笑,心下转了几转,突地走到陶纯纯面前,道:“姑娘,方才小可所说有
关酒食之言,实在是——”
他心中有愧,想来想去,只觉无论这项煌如何狂傲,自己也不该以虚言谎话来欺骗别
人,他本系胸襟磊落之人,一念至此,只觉自己实在卑鄙得很,忍不住要坦白将实情说出,
纵然说出后被人讥笑,却也比闷在心里要好得多。
知过必改,已是不易,知过立改,更是大难,哪知他话方说到一半,陶纯纯突又“呀”
了一声,娇笑着说道:“呀!好香好香,你们闻闻看,这是什么味道——”
柳鹤亭心中一怔:“难道真有人送酒食来了。”鼻孔一吸,立时之间,只觉一股不可形
容的甜香之气,扑鼻而来。
只听陶纯纯轻笑又道:“你们闻闻看,这是什么味道——嗯,有些像香酥鸭子,又有些
像酥炸子鸡,呀——还有些辣辣的味道,看样子不止一佯菜呢。”
她边笑边说,再加上这种香气,直说得项煌嘴中忍不住唾沫横流,却又怕发出声音来,
是以不敢咽下口去。
柳鹤亭亦是食指大动,要知道这些人俱是年轻力壮,已是半日一夜未食,此刻腹中俱是
饥火中烧,此地本是荒郊,自无食物可买,他们饿极之下骤然嗅到这种香气,只觉饿得更是
忍耐不住。
那尉迟文、胜奎英,虽然一股闷气,站得笔直,但嗅到这种香气,方自偷偷咽下一口口
水,腹中忽地“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项煌回过头去,狠狠瞪了两眼,方待喝骂出声,哪知“咕噜”两声,他自己的肚子也叫
了起来。
柳鹤亭精神一振,忽地听到蹄声得得,自身后传来,他疾地回首望去,只见道前的那片
树林之中,一个身穿紫红风衣的老人,驾着一辆驴车,缓缓而来,那拉车的驴子全身漆黑光
亮,只有四蹄雪白,一眼望去,便知定是名种,最奇的是此驴既无缰绳,更无辔头,只松松
地套了一副挽具,后面拉着一辆小车子,在这种山路上,走得四平八稳,如履康庄。
项煌见这驴子走得越近,香气便越浓,知道这香气定是从这车上发出的,忍不住伸头望
去,只见这驾车的老人一不挽缰,二不看路,双手像是缩在风衣之中,眼睛竟也是半开半
合,但驴车却走得如此平稳,心中不禁大奇。
柳鹤亭一见这驾车之人穿着紫红风衣,心方往下一沉,但是定睛一望,这老人虽然衣服
不同,却不是戚氏兄弟是谁?他大喜之下,脱口叫道:“喂——”
这老人对他微微一笑,现出两个笑窝,他连忙接道:“原来是四兄来了。”忍不住展颜
笑了起来。
戚四奇一笑过后,双目奇書網電子書一张,四扫一眼,哈哈大笑道:“小老儿来迟了,来迟了,倒累
你等了许久,你有这许多朋友要来,怎地方才也不告诉我,也好叫我多拉些酒菜来。”
他一笑将起来,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在笑,竟连鼻子也在笑,当真是喜笑颜开,
眉开眼笑。
柳鹤亭口中笑诺,心中却大奇:“他竟真是送来酒菜,而且好像听到我方才说话似的—
—唉,看来此人当真有过人之能,远在别处,竟能听到这里的对话,又不知从哪里整治出这
些食物。”
项煌自恃身份,仍自两眼望天,负手而立,竟甚不屑,但见这骡车越走越近,腹中饥火
上升,忍不住偷看两眼,这一看不打紧,目光却再也移动不开。
尉迟文、胜奎英望着驴车后面的架板,双目更是要冒出火来。
陶纯纯轻笑道:“真的送来了。”回顾项煌一眼:“我知道他不会骗人的。”
戚四奇哈哈大笑,将驴车驾至近前,轻轻一跃下地,大笑道:“这都是些粗食,各位如
果不嫌弃的话,大家请都来用些。”
项煌、尉迟文、胜奎英俱都精神一振,目光的的地望着这驴车后面驾板上放着的一整锅
红烧肥肉鸡蛋,一整锅冒着红油的冰糖肘子,一整锅黄油肥鸡,一眼望去,竟似有五、七
只,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