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纯纯左臂微曲,臂弯处搭着柳鹤亭一件长衫,星眸流转,先在他身上身下凝注几眼,
然后移向白衣人,又自凝注几眼,柳眉似颦非颦,嘴角似笑非笑,纤腰微扭,后退三步,谁
也无法从她的神情举止上,测知她的心事。
尉迟文、胜奎英对望一眼,两人各各眉峰深皱,隐现忧态,一起远远退开,他们心中担
心的事,却不知是为了他们“殿下”项煌的生死安危,抑或是为了此刻这两人比斗的胜负!
银衫少女们站得更远,斜阳余晕,映着他们的蓬乱秀发、残破衣衫,也映着她们的如水
眼波,如花娇靥,相形之下,虽觉不类,但令人看来,却不禁生出一种怜惜之感!
柳鹤亭手横青萧!
白衣人长剑垂地!
两人面面相对,目光相对,神态相似,气度相似,但这般默然企立,几达盏茶时刻,却
无一人出手相击,柳鹤亭看来虽然气定神闲,但心中却紊乱已极,他方才居高临下,将这白
衣人与“一鬼三神”动手之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自己与人动手,更是不敢有丝毫大
意。
要知这高手比斗,所争往往只在一招之间,一招之失,被人制住先机,整场比斗,胜负
之数,便完全扭转!
加以柳鹤亭方才见了这白衣人的武功,知道自己招式之中只要微有破绽,不但立时便得
居于下风,而且可能遭到一剑杀身之祸,他胸中虽可谓包罗万象,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中的
精粹,均有涉猎,但在这盏茶时间以内,他心中思潮连转,不知想过了多少变化精微、出手
奇妙的武功招式,却未想出一招绝无破绽,更未想出一招能以制敌机先!
众人屏息而观,见他两人自始至此,始终不动,不觉奇怪,又觉不耐,只见柳鹤亭掌中
青萧,突地斜斜举起,高举眉间,脚步细碎,似踩迷踪,向右横移五寸!
白衣人目光随之转去,脚下却有如巨磨磨动。转了个半圈,剑尖微微离地而起,高抬七
寸,左掌中指轻轻一抬肩头,双膝却仍未见动弹!
柳鹤亭剑眉微皱,暗叹忖道:“他如原式不动,我方才那一招出手用天山‘三分剑’中
的‘飞莺戏蝶’,让他无法测知我萧势的去向,临身左掌变为少林‘罗汉掌法’中的‘九子
万笏’,右萧再用武当‘九宫审剑、’中的“阳关走马’,左掌沉凝,可补右萧轻灵不足,
右萧灵幻,却又可补左掌之拙笨,这两招一上一下,一正一辅,一刚一柔,一幻一真,他剑
尖垂地,纵能找着我萧招中的破绽,但我那招‘九子万笏’却已全力攻他要害,如此我纵不
能占得先机,也不致落干下风,哪知——”
心念电闪而过,目光凝注对方,又自忖道:“他此刻剑尖离地,左指蓄力,两面都是待
发之势,我若以北派‘潭腿’夹杂南派‘无踪腿’,双足连环离地,午踢他右膝‘阳关’,
右踢他左膝‘地机’,引得他剑掌一起攻向我厂路,然后清单齐地攻向他上路,一用判官笔
中的最重手法‘透骨穿胸’,一用传自塞外的‘开山神掌’,不知是否可以占得上风?”
他心念这数转之间,实已博及大下各家武术之精妙,尤其他掌中一乏青萧,名虽是
“萧”其实却兼有青锋剑。判官笔、点穴镢、银花枪,内外各家兵刀的各种妙用!
此刻他一念至此,脚下突地行去,流水般向右滑开一丈,掌中长萧,亦在身形流走间,
手势一反,由齐眉变为凭空直指!
身形流走,为的是迷惑对方眼光,让他不知道自己要施展腿法,右萧直指,为的是想将
对方注意力移至萧头!
哪知白衣人身形,又有如巨磨推动一般,缓缓随地转动,剑尖竟自离地更高,左手亦又
变指为掌,时间微曲,掌尖上扬,防胁护胸,柳鹤亭一番攻敌的心境,竟似乎又自落入他的
计算之中!
他俩这番明争,实不啻暗斗,只引得众人目光,一时望向白衣人,一时望向柳鹤亭,有
如身在其中一般,一个个心头微颤,面色凝重,知道这两人招式一发,便可立分胜负!
只见白衣人身形自转,本自面向东方,此刻却已面向夕阳,柳鹤亭身形有时如行云流
水,有时却又脚步细碎,距离他身外丈余之处,划了一道圆弧!两入掌中萧、剑,亦自不停
地上下移动,虽未发出一招,却已不啻交手数十回合!
时间越久,众人看得心头越发沉重,真似置身浓云密布、沉闷无比的天候之中,恨不得
一声雷响,让雨点击破沉郁!
陶纯纯嘴角的半分笑意,此刻已自消逸无踪,额眉间微聚的半分忧心,此刻也已变得十
分浓重!夕阳将下,漫天红霞——
柳鹤亭夹地大喝一声,身形有如梅花火箭,冲天而起!
众人心头不觉为之一震,齐地仰首望去,只见他凌空三丈,突一转折,双臂箕张,竟以
苍鹰下攫之势,当头扑下!
这一招虽似天山北麓“狄氏山庄”的不传绝技“七禽身法”,但仔细一看,却又夹杂着
昔日武林一世之雄“银月双剑”传人熊个留下的“苍穹十三剑式”!
这两种身法,一以敌矢著称,一以空无见长,此刻被他熔二为一,漫天夕阳,衬着他之
身形,霍如日落,矫如龙翔。尉迟文、胜奎英对望一眼,相顾失色,黑衫黄中汉子群中,甚
至有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但膝头却又不禁微微颤抖!
刹那之间!
只见一团青光下击,一片剑气上腾!
青光与剑气!
剑气与青光!
相混!相杂!相拼!
突听两人大喝一声!众人只觉眼前微花,两人又已站在方才未动时之原处,相隔丈余,
互相凝注,对面而立!
白衣人的目光,瞬也不瞬,厉电般望向柳鹤亭的身上!
柳鹤亭的目光,瞬也不瞬,厉电般望向白衣人的身上!
一时之间,众人亦不知谁胜谁负,谁死谁生,站着的人,“噗”地坐到地上,坐着的
人,倏然站了起来,陶纯纯娇唤一声,退后一步,突又掠前三丈,一掠而至柳鹤亭身侧,樱
唇微启,秋波一转,瞟了白衣人一眼,于是默然无语!
尉迟文、胜奎英齐都一愣,冲前三步,突又顿足而立,四道目光,齐都笔直地望在白衣
人身上!
良久,良久!
静寂,静寂!
白衣人突地扭转身躯,双臂一分,推开尉迟文、胜奎英两人的身躯,笔直地走到那班银
衫少女身前,身形一顿,霍然甩却身上白衫——一无血迹,霍然再次转身——剑尖闪烁!
柳鹤亭木然卓立,目光但随白衣人而动,突地见他转身说道:“一剑不能伤得阁下,一
年之后再见有期!”反腕一扬,白衫与长剑齐飞,剑光共晚霞一色!
白衫落在银衫少女扬起的皓腕之上!
长剑青光一闪,划空而过,“夺”地一声,剑光没入山石数寸,身形又自一呆,呆呆地
愣了半晌,冷厉地一声吼道:
“走!”宛如石破天惊,在众人耳畔一响,在众人心底一震,谁也不知他两人谁胜谁
负,此刻听了他这一声叱声,心中但觉又惊、又奇、又诧、又愕,柳鹤亭胸横青萧,缓缓落
下,左右四顾一眼,笑道:“胜负未分,阁下为何要走!”语声清朗,语气却极沉缓,似乎
得意,又似可惜!
白衣人胸膛一挺,目光一凛,突又隐去,缓缓说道:“在下与阁下初次相识,在下性
情,你可知道?”
柳鹤亭剑眉微皱,旁顾陶纯纯一眼,缓缓答道:“阁下与在下初次相识,阁下性情,在
下既无知道之可能,亦无知道之必要!”
白衣人突地仰天一望,青铜面具之内,竟自发出一阵冷冷的笑声,笑声一顿,缓缓说
道:“自幼至今,伤在我剑下之人,虽不知凡几,但懦弱无能之人,在下不杀!武功不高之
人,在下不杀!籍籍无名之人,在下不杀!认败服输之人,在下不杀!妇人孺子,在下不
杀!剑不能占胜之人,在下不杀!阁下武功惊人,对敌之时,头脑冷静,判事分明,这均非
常人能以做到之事,在下一剑既不能伤及阁下,焉有再动手之理。”语罢,再也不望柳鹤亭
一眼,大步向谷外走去,彩霞,夕阳,映着他刚健颀长的身影,缓缓踱过小桥,桥下流水潺
潺,水声淙淙,暮风吹舞衣袂,却在小桥栏杆,轻舞起一片零乱人影!
人影零乱,人声细碎,夕阳影中,突地飞过一只孤雁,雁声一唳,却不知是高兴,抑或
是叹息!
斜阳暮色中,柳鹤亭手垂青萧,目送他的身影远去,一时之间,对此人亦不知是相借、
钦佩、抑或是轻蔑、痛恨,只听身侧的陶纯纯突地轻轻一声长叹,低语道:“可惜呀可
惜!”
柳鹤亭心不在焉,茫然间道:“可惜什么?”
陶纯纯走前半步,将樱唇几乎凑到他的耳畔,轻轻说道:“可惜你用的兵刃不是刀剑,
否则方才面对灿烂的夕阳,刀闪寒光,剑花缭目,那白衣人只怕便再也看不到你右手那一招
‘泛渡银河’,和左手那一招‘苍鹰落’中的破绽,左肩纵不中剑,右腕脉门,却要被你扣
住——”语声一顿,又道:“不过,这白衣人的武功,倒真的令人佩服,你那一招‘泛渡银
河’本来可说是一无破绽,只有剑式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右胁下微有半分空隙之处,但对
方若身形不动,而用右手剑刺入左边的空隙中,简直不大可能,何况你左掌那一招‘太山七
禽掌’中的‘神鹰一式’变化而来的‘苍鹰落’,又正好封住他长剑的去势,但是他那一
剑,却偏偏能刺向你那处空隙,更奇怪的是,他那一剑的剑法,虽和江湖常见的‘举火撩
天’以及点苍绝学‘楚凫乘烟’有几分相似之处,但剑式变化的诡谲奇幻,却又不知高过这
两招多少倍,我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他这一招的来历!”
她语声极轻,又极快,柳鹤亭左掌轻抚右掌青箫,默然倾听,那班银衫少女们,此刻多
已远远绕过他们,随着那白衣人走向谷外,只有尉迟文、胜奎英却自仍立在一边,窃窃私
议,却又不时向柳、陶二人,望上两眼!
陶纯纯语声未了,尉迟文、胜奎英倏然双双掠起,掠过那班银衫少女,走过小桥,柳鹤
亭抬起头来,见到这般情况,剑眉微皱,似乎不胜惊异!
尉迟文、胜奎英以及银衫少女们,觅路来此谷中,当然为的就是要寻找他们的“殿下”
项煌,但此刻项煌下落未明,白衣人说了句“走”,他们便一起走了,显然这班人对白衣人
的畏惧敬服,非但不在对项煌的畏惧之下,甚或是尤有过之,否则怎会将项煌置之不顾!
直到此刻,柳鹤亭只知那白衣人武功奇绝,生性尤怪,而且亦是那“南荒太君”的门下
人物,但此人的姓名来历、武功派别,柳鹤亭却丝毫不知,是以暗中奇怪,这班人怎会如此
听命于他?
思忖之间,只见尉迟文身形突顿,立在桥头,和当先走出的两个银衫少女低语了几句,
目光远远向自己投来,但见到了自己的目光亦在望他,立刻拧腰错步,纵身而去,那两个银
衫少女亦自回头向这边看了两眼,纤腰弱弱,莲步姗姗,缓缓走去!柳鹤亭不禁又自一皱双
眉,却听陶纯纯语声顿了半晌,又道:“我知道你也在奇怪他的身份来历,但是他那一招武
功,你可看得出究竟是何门派么,”
柳鹤亭抚然长叹一声,缓缓抬起掌中青萧,陶纯纯垂头一看,只见萧身之上,缺口斑
斑,竟似被人斫了,仔细一看竟有七处,七剑一样,但白衣人明明只削出一剑,萧身上何来
七道剑痕?
她不禁轻皱柳眉,骇然道:“以你萧上剑痕看来,白衣人掌中所使,不但是口宝剑,而
且所用剑法,又有几分与早已绝传的‘乱披风’剑法相似!”要知这“乱披风”剑法,此时
虽仍在武林流传甚广,但武林流传的,却都是后人借名伪诧,真正“乱披风”剑法,早已绝
传多年,昔年一代剑圣白无名,仗此剑法,纵横天下,直到此刻,他的一生事迹虽仍为人津
津乐道,但他的一手剑法,却及身而没!直到后来武林中又出了个天纵奇才梅山民,不知由
何处学得了这剑法中的几分精髓,并且将之精研变化成当时武林中最具威力的“虬架神
剑”!武林故老相传至今,都道:“七妙神君”梅山民只要随手抖出一剑,剑尖便可弹出七
点剑影,幻成七朵梅花!
梨花大枪、白腊长竿这等兵器,只要稍有几分功力之人,便可抖出枪花、剑花,枪竿长
过七尺,是以并非难事!
但要以三尺青锋抖出剑花,却是大为不易,是以昔年“古三花”一剑三花,已足称雄武
林,一剑能够抖出七朵剑花的剑法,自更是纵横天下,但此刻梅山民犹在襁褓,“虬枝剑
法”尚未创出,白无名故去多年,“乱披风”失传已久,白衣人一剑竟能留下七道剑痕,岂
非大是令人惊异!
陶纯纯秋波凝注着萧上的七道剑痕,心中正是惊异交集,只听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说
道:“一剑七痕,虽似那失传已久的‘乱披风’剑法,但出手部位,却又和‘乱披风’绝不
相似,此人剑法当真是怪到极处——”
语声到此,长叹而顿,意兴似乎颇为萧索,陶纯纯秋波一转,婉然笑道:“此人不但剑
法怪到极处,我看他生性为人,只怕还要比剑法怪上三分,好好一个人偏偏要戴上青铜面
具,好好一件衣衫,却偏偏要让它溅上血迹,然后又要再换,还有——”
柳鹤亭长叹一声,截口道:“此人生性虽怪,但却绝非全无令人敬佩之处,唉!我方才
的确存有几分取巧之心,想借夕阳,缀乱他的目光,而他的一剑,也的确因此受到一些影
响……”语声再次一顿,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西天彩霞,一面深思,一面说道:“方才我围
着他的身形,由左至右,走了半圈,虽似一招未发,其实在心中却不知已想过多少招式,但
这些招式,我自觉俱都破绽极多,而且算来算去,都不能逃过他的目光,有时我想以一些动
作掩饰,但却也都被他识破,是以我心中虽有千百式招式想过,但自始至终,却未发出一
招!”
陶纯纯眼帘半闭,长长的睫毛,轻轻地覆盖着明媚的眼波,只要他说的话,她都在全心
全意地留心听着。
只听他接着又道:“到后来我转到一处,突然发觉侧面有夕阳射来,极为耀目,我知道
那时正是夕阳最最灿烂的时候,心里转了几转,便故意让他面对着漫天夕阳,然后我再突然
冲天掠起,他只要抬头看我,便无法不被夕阳扰乱眼神,他若是不抬头看我,又怎知道我用
的是什么招式?他纵有听风辨位的耳力,可以听出我的招式是击向他身体何处,却又怎能用
耳朵来听出我所用招式中的破绽!”
陶纯纯柳眉一展,颔首轻笑道:“所以你掠起时所用的身法,只是普通常见的轻功‘一
鹤冲天’,但身躯凌空一振之后,又足用的便是‘苍穹十三式’,双臂却用的是‘天山’身
法,让他根本无法从你的身形中看出你的招式。”
“柳鹤亭微喟一声,道:“那时我正是此意,才会孤注一掷,骤然发难,否则也许直到
此刻,我仍未发出一招,”垂下头来,俯视着自己掌中青萧,又道:“我只望我这一招两
式,纵不能占胜,亦不会落败,是以我身形上冲到三丈以后,才笔直掠下,也是因为又想借
下冲之力,使我萧掌的攻敌之力,更为强大……”
陶纯纯眼波微横,似已露出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