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处,狂奔的健马,昂首一声长嘶,便夏然停下脚步,林中人再次厉喝一声道:“你若要多
管闲事,我‘江南七恶鬼’,立时便要你流血五步!”喝声未了,柳鹤亭矫健的身躯,已有
如一只健羽灰鹤般横空而起,凌空一个转折,“唰”地投入林中!
满林飞闪的刀光,突地一起敛去,柳鹤亭身形才自入林,林中手持利刃的数条黑衣人
影,突地吆喝上声:“好轻功!风紧扯活!”
接着竟分向如飞逃去,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往左,有的往右,瞬息之间,便俱都
没在黝暗的夜色中。
柳鹤亭身形一顿,目光四扫,口中不禁冷笑一声,暗骂道:“想不到听来名字甚是惊人
的‘江南七恶鬼’,竟是如此的脓包!”
他虽可追赶,此刻却已不愿追赶,一来自是因为自家身有要事,再者却也是觉得这些人
根本没有追的必要,目光再次一扫,只见地上有残断的兵刃与凌乱的暗器,可能还有一些血
渍,只是在夜色中看不甚清。
“谁是被害人呢,难道也一起逃了?”他心中方自疑问,突地一声微弱痛苦的呻吟,发
自林木间的草丛,他横身一掠,拨开草丛。
星月光下,只见一个衣衫残破、紫中包头、满是刀伤、浑身浴血的汉子,双手掩面蜷伏
在草丛中,仍有鲜血,汩汩自他十指的指缝中流出,显见得此人除了身上的伤痕之外,面目
受了重伤。
鲜血,刀伤与一阵阵痛苦的呻吟,使得柳鹤亭心中既是惊惶,又是怜悯,轻轻将之横抱
而起,定睛望去,只见此人虽是满身鲜血,但身上的伤势,却并不严重,只不过是些皮肉之
伤而已!
他心中不禁略为放心,知道此人不致丧命,于是沉声道:“朋友但请放心,你所受之
伤,并无大事……”
哪知他话犹未了,此人却已哀声痛哭起来。
柳鹤亭愕了一愕,微微一皱双眉,却仍悦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行走江湖,受些轻
伤,算不了什么!”
要知柳鹤亭正是宁折毋曲的刚强个性,是以见到此人如此怯懦,自然便有些不满,只见
他双手仍自掩住面目,便又接口道:“你且将双手放下,让我看看你面上的伤势……”
一面说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江湖中入身边常备的金创之药,口中干咳两声,又道:
“你若再哭,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一些轻伤……”
哪知这满身浴血,紫中包头的汉子哭声臭然顿住,双肩扭动了两下,竟然突地放声狂笑
了起来!
柳鹤亭诧异之下,顿住话声,只听他狂笑着道:“一些轻伤……一些轻伤……”突地松
开手掌:“你看看这可是一些轻伤?”
柳鹤亭目光动处,突地再也不能转动,一阵寒意,无比迅速地自他心底升起……
黑暗之中,只见此人面目,竟是一团血肉模糊,除了依稀还可辨出两个眼眶之外,五官
竟已都分辨不清,鲜血犹自不住流落。
这一段多变的时日里,他虽已经历过许多人的生死,他眼中也曾见过许多凄惨的事,但
却无一事令他心头如此激动。
因为这血肉模糊的人,此刻犹自活生生地活在他眼前。
一阵阵带着痛苦的呻吟与悲哀愤怒的狂笑,此刻也犹自留在他耳畔,他纵然强自抑止着
心中的悸栗与激动,却仍然良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听这遭遇悲惨的大汉狂笑着道:“如今你可满意了么?”
柳鹤亭干咳两声,讪讪道:“朋友……兄台……你……唉!”他长叹一声,勉强违背着
自己的良心,接着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他一面说话,一面缓缓打开掌中金创之药,但手掌颤抖,金创药粉,竟籁籁地落满一
地。
这浴血大汉那一双令人粟悚的眼眶中,似乎蓦地闪过一阵异光,口中的狂笑渐渐衰弱,
突又惨叫一声,挣扎着道:“我……我不行……”双目一翻,喉头一哽,从此再无声息!
柳鹤亭心头一颤,道:“你……怎地了!”掌中药粉,全都落到地上,只见那人不言不
动,甚至连胸膛都没有起伏一下,柳鹤亭暗叹一声:“罢了!”
他心想此人既然已死,自己责任便已了,方待长身而起,直奔虎丘,但转念一想,此人
虽与自己素不相识,但他既然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好歹也得将他葬了。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去……
“你不能及时赶到江苏虎丘,不但永远无法知道其中的秘密,还要将一生的幸福葬
送……
他俯下身,又站起来,因为那张自洞房窗外飘入的纸笺上的字迹,又闪电般自他脑海升
起!
“无论如何,我也得将这具尸身放在一个隐秘的所在,不能让他露于风雨日光之中,让
他被鸟兽践踏!”他毅然俯下身去,目光动处,突地瞥见此人的胸膛,似乎发生了些微动
弹,他心中不禁为之一动!“我真糊涂,怎不先探探他的脉息,也许他还没有死呢?”
焦急、疲倦、内忧、外患交相煎迫之下的柳鹤亭,思想及行事都不禁有了些慌乱。
他伸出手掌,轻轻搭上这伤者的脉门,哪知——
这奄奄一息,看来仿佛已死的伤者,僵直的手,突地像闪电般一反,扣住了柳鹤亭的脉
门。
他纵是武林中的绝世顶尖高手,本也不能在一招之中,将柳鹤亭制住,而只是因为他这
一手实是大出柳鹤亭意料之外。
柳鹤亭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宁可作出牺牲来救助的重伤垂危之人,会突地反噬自己一
口,心中惊怒之下,脉门一阵麻木,已被人家扣住。
他方待使出自己全身真力,拼命挣开,只见这卑鄙的伤者突地狂笑一声,自地上站起,
口中喝道:“并肩子,正点子已被制住!还不快上!”
喝声之中,他右掌仍自紧扣柳鹤亭的脉门,左掌并指如戟,已闪电般点住了柳鹤亭胸、
胁下“将台”、“藏血”、“乳泉”、“期门”四处大穴!
夜浓如墨,夜风呼啸,天候似变,四下更见阴暗!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见那本已奄奄一息的伤者,一跃而起,望着已倒在地上的柳鹤亭,
双手一抹鲜血淋淋的面目,“桀桀”怪笑了起来!
他手臂动处,满面的鲜血,又随着他指缝流下,然而他已全无痛苦之色,只是怪笑着
道:“姓柳的小子,这番你可着了大爷们的道儿了吧!”
他抹干了面上的血迹,便赫然露出了他可怖的面容——他面上一层皮肤,竟早已被整个
揭去,骤眼望来,只如一团粉红而丑恶的肉球,唯一稍具人形的,只是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而已!
他“桀桀”的怪笑,伴着呼啸的晚风,使这静寂的黑夜,更加添了几分阴森恐怖,柳鹤
亭扭曲着躺在地上,没有一丝动弹,丑恶的“伤者”俯下身去扳正了柳鹤亭的头颅,望着他
的面目,怪笑着又道:“你又怎知道大爷的脸,原本就是这样的,这点你可连做梦也不会想
到吧……哈哈,直到此刻……武林中除了你之外,真还没有人能看到大爷们的脸哩,只可惜
你也活不长久了……”
柳鹤亭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这张丑恶而恐怖的面容,瞬也不瞬,因为他此刻纵要转动一下
目光,也极为困难!
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忖道:“此人是谁?与我有何冤仇?为何要这般暗算害我……?
他心中突又一动,一阵惊栗,立刻泛起:“难道他便是‘乌衣神魔’?”
夜风呼啸之中,四下突地同时响起了一阵阵的怪笑声,由远而近,划空而来。
接着,那些方才四下逃去的黑衣人影,便随着这一阵阵怪笑,自四面阴暗的林木中,急
掠而出!
那丑恶的伤者目光一转,指着地上的柳鹤亭怪笑道:“你几次三番,破坏大爷们的好
事,若不是看在‘头儿’的面子,那天在沂山边,一木谷中,已将你和那些‘黄翎黑箭’手
下的汉子同归于尽了,嘿嘿!你能活到今日,可真是你的造化!”他一面说话,双掌一放,
将柳鹤亭的头颅“砰”地在地上一撞,四面的“乌衣神魔”立刻又响起一阵哄笑,一起围了
过来,十数道目光,闪闪地望着柳鹤亭,夜风呼啸,林影飞舞,一身黑衣、笑声丑恶的他
们,看来直如一群食人的妖魔,随着飞舞的林影乱舞!
柳鹤亭僵木地蜷曲在地上,他极力使自己的心绪和外貌一样安定,因为只有如此,他才
能冷静地分析许多问题!
四面群魔轻蔑的讥笑与诟骂,他俱都充耳不闻,最后,只听一个嘶哑如破锣的声音大声
道:“这小子一身细皮白肉,看起来一定好吃得很。”
另一个声音狂笑着道:“小子,你不要自以为自己漂亮,大爷我没有受‘血洗礼’之
前,可真比你还要漂亮几分……”
于是又有人接着道:“我们究竟该将这小于如何处理?‘头儿’可曾吩咐下来?”有人
接口应道:“这件事‘头儿’根本不知道,还是‘三十七号’看见他孤身地狂奔,一路换
马,‘头儿’又不在,不禁觉得奇怪,是以才想出这个法子,将他拦下来,哈哈!这小子虽
然聪明,可是也上了当了!”
“三十七号”,似乎就是方才那满身浴血的“丑恶汉子”的名字,此刻他大笑三声接
道:“依我之见,不如将他一刀两段,宰了算了,反正他背了‘头儿’来管‘西门’一家的
闲事,将他宰了,绝对没有关系!”
只听四周一阵哄然叫好声,柳鹤亭不禁心头一冷!
他虽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时此刻,在一切疑团俱未释破之前,死在这班无名无
姓、只以数字作为名字的人的手里,他却实在心有不甘,但他此刻穴道被制,无法动弹,除
了束手就死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四面喝彩声中,“三十七号”的笑声更大,只听他大笑着道:“七号,你怎地不开腔,
难道不赞成我的意见吗,”
柳鹤亭屏息静气,只听“七号”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你们胡乱做事,若是‘头儿’怪
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于是所有的哄笑嘈乱声,便在刹那间一起平息,柳鹤亭心头一寒,暗道:“这些乌衣神
魔的头儿,究竟是谁?此刻竟有如此权威与力量,能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乌衣神魔’控制
得如此服贴!”
静寂中,只听“七号”又自缓缓说道:“依我的意思,先将此人带去一个静僻的所在,
然后再去通知‘头儿’……”
那嘶哑的口音立即截口说道:“但‘头儿’,此刻只怕还在江南!”
“七号”冷“哼”一声道:“此人既已来了,头儿还会离得远么?前面不远,就有一间
‘秘讯祠’只要‘头儿’到了,立刻便可看到消息,反正此人已在我等掌握之中,插翅也赶
不到‘飞鹤山庄’去了,早些迟些处理他,还不都是一样么?”
“三十七号”嘻嘻一笑,嘎声道:“不错,早些,迟些,都是一样,反正这厮已是笼中
之乌,网中之鱼,迟早都要与那‘西门笑鸥’同一命运,只不过这厮还没有享到几天福,便
要做花下鬼,实在……哼哼,嘻嘻,有些冤枉!”
“七号”沉声接口道:“你这些日子怎地了,如再要如此胡言乱语,传到‘头儿’耳
中,哼哼!”他冷哼两声,住口不语。
那“三十七号”一双冷削而奇异的目光中,果自泛出一片恐怖之色,缓缓垂下头去,再
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们这些言语,虽未传入‘头儿’耳中,却被柳鹤亭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既是惊诧,
又是惊栗,却又有些难受:“难道他们的”头儿’便是‘纯纯’!”心念一转:“……便要
与西门笑鸥同一命运……西门笑鸥究竟与此事有何关系?与纯纯有何关系?”
这些疑团和思绪,都使得柳鹤亭极为痛苦,因为他从一些往事与这些“乌衣神魔”的对
话中,隐隐猜到他们的“头儿”便是自己的爱妻,但是,却又有着更多的疑团使他无法明
了!
陶纯纯与“石观音”石琪有何关系”这两个名字是否同是一人?
这看来如此温柔的女子,究竟有何能力能控制这班“乌衣神魔”?
那“浓林密屋”中的秘密是否与“乌衣神魔”也有关系,
这些“乌衣神魔”武功俱都不弱,行事如此奇诡,心性如此毒辣,却又无名无姓,他们
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们与自己无冤无仇,却为何要暗害自己?
那“西门笑鸥”,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在暗中窥破他们秘密的那人,究竟是谁?
还有一个最令他痛苦的问题,他甚至不敢思索:“纯纯如此待我,为的是什么?”
在他心底深处,还隐隐存有一份怀疑与希望,希望陶纯纯与此事无关,希望自己的猜测
错了。
但是,那声音嘶哑的人已自大喝道:“看来只有我到‘秘讯词’去跑上一趟了!”说话
的声中,他一掠而去。
柳鹤亭心头却又不禁为之一动!
“秘讯词”……他突地想到那日冷月之夜,在那荒伺中所发生的一切:“难道那夜纯纯
并非为我祈祷,只是借此传送秘讯而已?”
这一切迹象,都在显示这些事彼此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连,柳鹤亭动念之间,已决定要
查出此中真相,纵然这真相要伤害到他的情感亦在所不惜。
于是他暗中调度体内未被封闭、尚可运行的一丝残余真气,借以自行冲开被关的穴道,
只听那“七号”神魔尖锐地呼啸一声,接道便有一阵奔腾的马蹄之声,自林外远远传来。
“三十六号”一声狞笑,俯首横抄起柳鹤亭的身躯,狞笑着道:“小子,你安份些,好
让大爷好生服侍服侍你!”纵身掠出林外,“唰”地掠上健马,又道:“你不是赶着要到虎
丘去么?大爷们现在就送你到虎丘去……”他一口浓重的关东口音,再加声声狞笑,柳鹤亭
若不留意,便难听出他言语中的字句,又是一声呼啸,健马一起飞奔。
柳鹤亭俯卧在马鞍前,头颅与双足,俱都垂了下去,“三十七号”一手控马,一手轻敲
着他的背脊,不住仰天狂笑,一面说道:“小子,舒服么?哈哈!舒服么?”他骑术竟极其
精妙,一手控着缰绳,故意将胯下健马,带得忽而昂首高嘶,忽而左右弯曲奔驰,他虽安坐
马鞍,稳如盘石,俯卧在马鞍前的柳鹤亭,却被颠簸得有如风中柳絮!
而安坐马鞍上的他,却以此为乐,柳鹤亭颠簸愈苦,他笑声也就愈显得意,越发狂笑着
道:“小子,舒服么……”越发将坐下的马,带得有如疯狂,于是柳鹤亭便也愈发颠簸,几
乎要跌下马去!
哪知柳鹤亭对他非但没有丝毫忿恨和恼怒,反而在心中暗暗感激,暗暗得意,这健马的
颠簸,竟帮助了他真气的运行。
一次又一次地震动,他真气便也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撞着被封闭的穴道,一个穴道冲开,
在体内的真力增强了一倍,于是他撞开下一个穴道时,便更轻易,直到他所有被封的穴道一
起撞开后,那“三十六号”还在得意地狂笑:“舒服么?小子,舒服么?……”
柳鹤亭暗中不禁好笑,几乎忍不住出口回答他——
“舒服,真舒服!”
但是他却仍然动也不动,响也不响,他要暗中探出这“乌衣神魔”的巢穴,探出他们的
‘头儿’究竟是谁?
那“三十六号”若是知道他此刻的情况,真怕再也笑不出来了!
星沉月落,天色将近破晓,而破晓前的天色,定然是一日中最最黑暗的,黑暗得甚至连
他们飞奔的马蹄所带起的尘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