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我妈妈肯定着急了。”
“噢好孩子,走,咱们先去给妈妈打个电话。”
丁丁平躺在白色的诊床上,外科医生姜学成正在为他做检查。姜学成端庄沉静,生就了一副医生的面孔。王纯立在一边看。姜医生用听诊器听丁丁的胸肺部,丁丁对王纯说:
“王纯阿姨,我不住院。”
姜医生做了个手势叫丁丁不要说话,王纯拍拍丁丁的小脑袋,笑着摇头。姜医生听了很久,王纯不由担心起来,不时看他的脸,他终于抬起头来,拿下听诊器:“现在还没发现内脏有什么问题,但就孩子的外伤程度看,我建议还是住院观察一下好一些。”
“我不住院!我要回家!”丁丁眼圈红了。
“不住院不行吗?”王纯为丁丁求情。
“孩子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右臂桡骨骨折,即使内脏没有问题,也应该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姜医生态度坚决。
丁丁转对王纯:“王纯阿姨,我想回家。”
“丁丁,妈妈一会儿就来,到医院里来,妈妈在哪,哪就是小孩子的家,对不对?”姜医生说,嗓音低沉柔和充满了人情味,王纯不由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妈妈可以住在医院里吗?”
“当然。”
“那好吧。”
这时门外走廊里由远而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于这在医院十分常见,因而未引起屋里人的注意。姜医生对王纯说:“你现在就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孩子先待在这儿。”转对丁丁,“可以吗?”
看到医生如此郑重地征求自己的意见,丁丁很是自豪。“可以!”他说,忽然他大叫起来:“妈妈!爸爸!”
来的人是晓雪和钟锐,晓冰和何涛留在家里照顾心脏病突发的妈妈了。晓雪不管不顾扑到床边,伸开双臂去抱她失而复得的儿子,丁丁立刻叫道:“妈妈别碰我胳膊我骨折了!”
晓雪倏地缩回了手,心痛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地喃喃:“丁丁!丁丁!丁丁!……”
丁丁想起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妈妈,你昨天晚上上哪了?”
晓雪哭着亲吻丁丁的脸,两手向两边扎煞着,生怕不小心触碰疼了丁丁,什么话都说不出。
丁丁又说:“我醒了,你不在,爸爸也不在,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晓雪只是摇头,钟锐伏下身子,对儿子说:“哪能呢丁丁,你是爸爸妈妈的命根子呀!”
丁丁睁大眼睛想了想,又道:“我今天不能去幼儿园了,叔叔让我住院,我同意了。”
“不去幼儿园,就是不住院也不去,爸爸也不上班了,都陪着丁丁,好不好?”
丁丁说好,又说:“爸爸,我知道妈妈昨天晚上干吗去了。”
钟锐不敢说话,眼前一片模糊。他听到儿子说:“妈妈找你去了。……对吧,妈妈?”
谁也没看王纯,但王纯还是不能不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姜医生注意地看了他们一眼。
此时此刻,晓雪的心里、眼里只剩下了儿子:“对!对!丁丁,都是妈妈不好,这事妈妈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是妈妈不好,妈妈不好……”她说着哭得不能自制。
姜医生取来一块纱布给钟锐,示意他给晓雪以擦眼泪。钟锐接过纱布:“好了晓雪,好了。给。”晓雪似乎听都没有听到,钟锐伸手试图替她擦,晓雪一闪身甩掉了他的手愤怒地:“走开!”
丁丁不高兴了:“讨厌妈妈!”
“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我不愿意你们大声说话。”
“好的,丁丁,好的。妈妈以后注意。”
“爸爸也注意!”
“爸爸一定注意。”
王纯再也待不下去,低声对姜医生说:“我去给丁丁办住院手续去。”
晓雪这才意识到王纯的存在,她抬起头,二人目光相遇。片刻,二人同时说话。
晓雪说的是:“谢谢你。”
王纯说的是:“对不起。”
钟锐微微一震,看王纯,王纯已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姜学成若有所思。
丁丁住院了。
这天是小姨陪床,他正在输液,小姨给他念故事。
“有一位先生长着一只大鼻子,别人都叫他大鼻子先生。当然他的鼻子不像大象的鼻子那么大,但比一般人的鼻子可是大多了,像一只香蕉。大鼻子先生自己也觉着挺不漂亮。不过,大鼻子先生已安全地娶了妻子,还有了儿子,儿子常常揪着他的大鼻子玩儿,这倒省得买玩具了,有什么不好呢?……”
王纯提着东西沿走廊走来。
晓冰端着尿盆从病房出来,二人碰了个面对面。
晓冰站住:“他不在这儿!”
来时,王纯就下了决心要勇敢面对可能遇到的一切。她说:“我来看丁丁!”
“丁丁有我。”
“我给丁丁买了点东西。”
“丁丁什么都不缺。”
王纯的承受力几近极限,“晓冰……”
晓冰把脸别向一边:“你走吧,走吧,不要再来了。你给这家人家带来的灾难还少吗?”
王纯的眼圈红了。
晓冰的眼圈也红了。
王纯转身走。
目送着那孤单单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晓冰泪水悄然滚落。
傍晚时分,夏心玉醒来,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后,她感觉好多了。厨房里传来小小心心的响动,她叫了声“晓雪!”晓雪应声而至。
“现在谁在医院陪床?”
“晓冰。钟锐值的夜班和上午。”
夏心玉拍了拍床沿,“来,坐下。”
晓雪不安地过去,坐下。
“知道妈妈要跟你谈什么吗?”
“知道。”
“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他……”
“不说他,说你。”
“我觉着我没什么。”
夏心玉轻轻摇了摇头。这时门铃响,晓雪去开门。
是王纯。
“你?!”
“晓雪姐。”
晓雪出去,并把门从身后关上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看看夏阿姨。”
“她刚刚好了一点儿。”
“我就是看一看她。……要不,你把这些东西给她,我不进去也行,这都是适合老年人用的补品……”晓雪坚决地摇头,“晓雪姐!”
“我说过,她刚刚好了一点儿,现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她是心脏病。”
王纯沉默一会儿,鼓足勇气,说:“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行吗?”
“我一度非常想跟你谈,我深更半夜撇下丁丁去你们公司、你的宿舍找你……”王纯连连点头,晓雪却说:“但我现在,不想谈了。”
“为什么?”
“没什么意思。”
“晓雪姐,你哪怕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呢?”
“我当时跟你拼个你死我活的心都有,是儿子和妈妈让我明白了,不值,为他而忽视了妈妈和儿子的存在,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错误。”
“干吗呢,晓雪!”屋里夏心玉等晓雪不回,有点不安,起身,向外走。
“我妈妈叫我了,你快走!”晓雪着急地说。
“东西收下可以吗?”
这时,门里传来曳地而行的脚步声,晓雪愤怒了:“你想置我妈妈于死地吗?”
王纯转身,一步一步下楼。
晓雪回身,开门,夏心玉刚到门口。
“谁呀?”夏心玉向外张望。
晓雪用身体挡住妈妈的视线。“一个上门推销新型抹布的。纠缠半天,非让我买一块不可。……”
钟锐和丁丁父子俩正在明亮的阳光下散步,丁丁的右臂用绷带吊在胸前。
“丁丁你看,天空多蓝!”
丁丁仰脸看,发表意见道:“没有白云。”
钟锐笑了,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走一晃地说:“蓝蓝的天空上,没有白云,明亮的阳光下,走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他顿了顿,“一好一坏……”
丁丁大笑,笑着,说:“我好你坏!”
“按顺序排是我好你坏!”
丁丁便仿佛碰到了最幽默的事笑得前仰后合,看着可爱的儿子,钟锐脸上浮出笑意。
开饭了。由于丁丁胳膊不方便,钟锐便喂他,耐心而认真。这时王纯来到了病房门口,看到丁丁在吃饭,她等在门口没有马上进去。
“瞧不出你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伺候起孩子来比我们妇女都有耐性。”王纯听到一个东北口音的妇女说。很显然,这是在夸钟锐,屋里只有钟锐一个“大老爷们儿”。
钟锐敷衍道:“我不成,这孩子主要还是靠他妈……”
“爸爸,你为什么要跟我们离婚?”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丁丁,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王纯低下了头,倚墙而立,连向里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钟锐拿着碗出来,去水房,王纯没有叫他,悄悄跟他来到了水房。
“你?!”
这是钟锐见到她后说的第一句话。听不出高兴,只是意外,还有点……责备,王纯笑了笑,不在意。钟锐似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你这几天去哪了?”他又问。
“还能去哪?公司,宿舍。”
“不要过分责备自己,事情的发生是由于偶然。”
“偶然中的必然。”
“你先回去吧,等过过这一段我去找你。”
“我没什么事儿,给丁丁买的玩具。”
“给我好了!”
他说。王纯细细看他的脸,他躲开她的眼睛,王纯又笑了笑,她是那么样的理解他。都不说话了,只有水柱冲击水泥池底的哗哗声。
“等忙过这段,我们再好好谈。”片刻后,钟锐说。
“不。”王纯说,“我现在就要跟你谈。”
听王纯如此说,钟锐本能地向水房门口看了一眼,不由呆住,王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站在走廊里的夏心玉,她身边一边一个站着的是晓雪和晓冰,稍后,是丁丁的主治医生姜学成。
夏心玉早就要来看丁丁,今天,女儿们实在拗不过她了,只好两个人保着驾陪妈妈来。对于同行、并且是前辈的到来,姜学成自然不敢怠慢,请夏心玉到医生办公室亲自看丁丁胳膊的X光片,看片子问题不大,很快就能恢复。姜学成建议道,“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让孩子在医院里再住一段。孩子的医疗费可以报吧?”夏心玉说这个不用考虑,怎么对孩子有利就怎么办。同时心里对姜学成印象很好,凭着一个专家的敏锐,她已断定这个端庄沉静的年轻人是个干医生的好材料,认真、负责,富于同情心,业务也好,好医生需要天赋。看完片子,姜学成陪她们一起去病房,水房是必经之路,于是,相遇了。
“妈妈!妈妈你听我说……”钟锐说。
王纯急道:“不要说了!”对夏心玉,“阿姨,我来看丁丁,我走了。”说完急急地走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
这天,王纯在北京城灯光璀璨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一夜……
王纯一步一步上楼。
老乔两口子刚从早市摊上回来,准备吃早饭,这时听到单元门开门的声音,许玲芳立刻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侧着耳朵听。
王纯关好单元门,又打开自己小屋的门,进屋,门复关上。老乔屋,老乔看看许玲芳:“怎么样?”
“听动静好像没啥事。”
“听动静能听出什么来!”
“我去看看。”
许玲芳站在门厅,为防止意外,手里还拿了个碗做道具,正准备进厨房的意思。但听了半天,对门屋里悄无声息,她饿了,也累了,只好回屋。
“她进屋就不出来了。”
“没事。要有事她就不会在这了。”
许玲芳“嗯”了一声,抓起在外面买的火烧咬了一口,道:“这几天咱俩真得多留点儿神,夏晓雪再来的话,我要不在,你招呼一下,想办法别叫她俩……”她做了个“碰头”的手势。
对面屋门又开了,许玲芳撂下火烧就出去了,与王纯打了个照面,于是光明磊落招呼道:“回来了?”
王纯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和气,愣了一下方道:“回来了。”
许玲芳抓紧这工夫看对方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创伤,但却布满了内心的伤痛。王纯被看得不知所以然,搭讪着又说了句:“我去挂个长途。”
王纯出去了,许玲芳进屋,“脸上挺光滑的,没事儿。”
“没事儿好。”
“她说她挂长途,给谁挂?……不行,我得听听去。”
老乔不让她去,许玲芳着急地说:“我瞅她脸色很难看,不出事倒罢,万一有什么事咱多掌握点情况不是好些?”
楼下的公用电话处,王纯在打电话:“喂喂,妈妈吗?我是纯纯!妈妈……”她哭了,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没事妈妈我真的没事,就是想你了,我想回家。……就这几天吧,我明天就去跟单位说。……妈妈,你身体没事吧?一定好好保重啊。……再见妈妈。”
许玲芳赶紧回身上楼,受了感染,眼睛鼻子都有些发红,边走,边摸块纸擤了把鼻涕,进到家,对老乔说:“给她妈打电话呢,遇到难处就想起妈来了。唉,都比我强,我现在就是有天大的难处,难死,我妈也不能管我了。”
“你跟着起什么哄呢?……心软了不是?说到底她才二十多岁,还是个孩子。以后长点记性,别脑子一发热怎么痛快就怎么干。我就一向不赞成报复行为,报复不成,窝囊,报复成了,空虚,那些压根不是坏人的主儿还会感到内疚,比如你……”老乔喝口水,咽下,继续阐述他的生活真谛,“怎么说呢?损人利己不好,损人不利己更糟!”
许玲芳听着佩服得要命,目光温柔伤感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道:“我没看错了你,你的水平,当总理都行。”
老乔点点头:“所以我一再跟你说,看人不能看一时一事,尽管我眼下被闲置在家,但是一旦出山……”
“那是肯定的。”
“唉,人生在世有一知音足矣!”
对门打电话回来了,许玲芳把桌上的剩火烧在盘子里归置了归置,提起了热水壶,嘴向对门努着,“给她送去。”
“我去吧,我的人缘比你好点儿。”
许玲芳眼一瞪:“你不许去!”
王纯正在收拾东西,许玲芳推门进来。
“王纯,还没吃饭吧?”
王纯努力遮掩哭过的痕迹:“我不饿许大姐。”
“不饿也吃点儿。”她把火烧和水放下。
“谢谢了。”
许玲芳欲走,又没走,停了停,“你怎么了王纯?”
王纯摇了摇头,笑笑。
“遇事想开点,什么都能过去。……”说完了连自己都觉着说得没劲,咬咬牙,“王纯,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急躁,心里担不住事,毛病忒多。是我对不住你,你心里有气有火,冲我撒吧,撒完了你或许能痛快点儿。……”
王纯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看着许玲芳,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她极力压着哭声,肩头因此而剧烈抖动,许玲芳紧紧扶住那单薄的双肩,感受着一个年轻姑娘沉重的伤痛、孤苦、柔弱和无奈,两颗泪珠从她的眼中滚出,落在王纯乌亮的发丝上。
晓雪上班了。
下午,周艳打开水进门,看到晓雪,非常高兴:“你来了晓雪!你不在的这几天可闷死我了。跟你说,我最近又处了一个人。”
“是吗?什么样的人?”
“经理,有一辆自己的车。”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我!……你孩子怎么样了?”
“好多了,今天他爸爸陪他,我说来看看。”
“其实不用来,这儿屁事没有。”
“那也得来呀。”
“是啊。我妹妹她们单位已经开始精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