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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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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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对我也腻了,”女友盯着他,“又想换一个了?”
  “是。”沈五一简短道。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到这时总不愿意识趣。他与女人的交往原则是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散,事先就说清楚,她们也满口答应。交往中他严守游戏规则,交易公平,决不坑人。她们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他的钱。这每每使他心中厌恶,不得不以频繁的更换方式来激起一点新鲜感。好像一个被过于丰盛的食物破坏了食欲又渴望食欲的人,唯一的办法只有多多改变食物的品种花样。
  女友哭着跑开了,沈五一动也不动。
  那边,晓冰没接到电话,气得大叫:“妈妈,你看丁丁呀!”
  夏心玉闻声过来,问明情况,先训丁丁:“丁丁以后不许胡闹!”又训晓冰,“跟一个四岁的孩子较劲,你也真行。”
  晓冰无可奈何看着丁丁:“我是真服了我姐了!”
  正说着,门开了,晓雪回来了,丁丁大叫着扑了上去:“妈妈!”
  晓冰也兴奋地连声发问:“怎么样?……哎呀,腮红太重了,他们给化的?……怎么样嘛!”
  晓雪快步向卫生间走,边走边用手掌擦脸上的腮红,镇定地:“不错。”
  “钟锐呢,怎么没一块儿回来?”夏心玉跟晓雪来到卫生间。
  “阿嚏——”刚要洗脸的晓雪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接着就喷嚏不断,对于妈妈的询问,只能痛苦地摇头作答。
  “晓冰,去熬点姜汤!”夏心玉说。
  借着喷嚏的掩护,晓雪的泪水滚滚而下……
  刚开始一切都好。
  那天晚上,给钟锐打了电话后,晓雪就抓紧去厨房做饭,不管在外面吃没吃过,钟锐回到家总要再吃一顿,他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是吃好饭,并认为哪里的饭也不如家里的好。饭做好,钟锐到家,她赶紧迎出,拿拖鞋端茶水竭尽殷勤,钟锐双手接取连声道谢无比客气。
  这殷勤这客气是他们每次大吵之后重新和好时的必然节目。
  吃完饭,晓雪步子轻快地擦桌子扫地刷锅洗碗,电视开着,儿子和丈夫在客厅玩儿,叽叽喳喳的尖嫩童声里夹杂着成年男子的低沉嗓音,家里充满生气和暖意。一个女人拥有了这些还求什么呢?晓雪想。以后再不能跟他闹了有话好好说,晓雪又想。
  晚上,他们做了爱,钟锐主动。时间不长,前后不过十分钟,但晓雪已经很满足了。这是一件她很在意的事,身体的需要与否还在其次,它的重要在于它具有衡量价值,好比一把尺子一杆秤,一块试金石。
  尽管不过十分钟,钟锐仍觉疲倦。再疲倦也要去做,不是他需要,是为了她的需要。
  晓雪去卫生间了,钟锐一个人仰躺床上,心里空空荡荡,大吵之后和好初始的愉悦已经消失,随着大吵次数的增加,这种愉悦的时间也在成比例的缩短。
  晓雪回来了,他对她笑笑。
  他的笑鼓励了她。
  她从枕头下摸出早放在那里的婚纱摄影广告。“喏,丁丁在门口捡的。”是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
  钟锐接过看,晓雪屏息静气等他看完。
  “挺有意思的啊。”钟锐边看边说,心里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个。
  “我去影楼看了看,那里老头儿老太太都有。”
  钟锐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想照?”
  “……就怕你太忙。”
  “也不至于那么忙。”
  晓雪颇意外,转过脸来,追了一句:“那,明天去?”
  “行。”
  晓雪怎么也没想到,一把搂住钟锐的脖子,把脸埋在了他身上。钟锐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对妻子的愧疚:她很容易满足的嘛。他轻轻拍拍她的胳膊,下决心明天要使她满意。
  第二天早晨钟锐醒来时,晓雪已经去早市买菜了。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起,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向卫生间走。
  卫生间,丁丁端坐在马桶上,钟锐不由得叹气,“快完了吗?”
  “还没拉出来呢。”
  “那你先起来,我比你快。”
  “我会憋不住的!”
  钟锐不由分说伸手拉起丁丁,对准马桶正欲方便,发现丁丁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看,把他推出去:“看什么看什么,外面等着去。”随手关了门。
  丁丁露着小屁股站在外面。晓雪回来:“怎么啦,丁丁?”
  丁丁生气道:“总是大人欺负小孩儿!”
  晓雪明白了,两手拎着两大堆菜腾不出空,便用嘴唇亲亲丁丁的头顶:“等会儿吧,爸爸快。”进了厨房。她基本一买就是一周的菜。趁休息日择好,洗好,沥干水,用塑料袋一包包装好,放进冰箱,到时拿出来切切就可以下锅,这样每天下班回来做饭就会从容得多。择着菜,父子俩的对话不时从卫生间传来。钟锐大概正在刷牙,说话时嘴里呜呜噜噜。
  “哎呀,臭死了!”
  “上次你比我还臭呢!”
  “不可能!”
  “就可能!”
  ……
  晓雪微笑。
  摄影楼里生意兴隆,尽管价格昂贵。房顶上悬挂下来的彩条上写着许多诱人的字眼,什么“留下永恒的记忆”、“人生只有一次”之类。而人们对所谓“一生只有一次”的事情往往有着一种盲目的虔诚,也不好好看看,周围有多少人一生不仅不是一次,甚至两次三次,五次六次的也不稀罕。幸福容易使人糊涂。
  钟锐从男更衣室出来,白西装,黑领结,皮鞋,幸而天公作美,否则大夏天穿这身行头简直是活受罪!第一张是常规照,男西装,女婚纱。晓雪换衣服还没出来,摄影师让钟锐“站位”供他调光。灯光打开的瞬间,钟锐被晃得眯上了眼,身上同时感到了温度——他不禁又一次庆幸今天的天气。他耐心地看摄影师摆摆这,动动那,让他“歪歪头”他就歪歪头,让他“含胸”他就含胸,心里埋怨晓雪动作忒慢。晓雪终于出来,曳地长纱,雪白的头饰,一张脸蛋光彩照人,就连钟锐在看到她的刹那间都愣了愣:这么漂亮!
  晓雪一下子就从钟锐眼中捕捉到那曾让她脸红心跳的目光,久违了!她在钟锐身边站定,钟锐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她激动得竟如当年接受钟锐的第一次拥抱,全身阵阵发冷。她抬头去寻找钟锐的眼睛,钟锐正看摄影师。
  “我们好了,可以开始了吗?”
  摄影师不理他,在镜头里看了好一会儿后,对化妆师招招手,化妆师过去,他指着钟锐嘀咕了几句什么,化妆师点点头,走到钟锐身边,二话不说,拿起粉刷子往他脸上掸粉。
  “有没有搞错啊,我是男的!”钟锐躲闪着大叫。
  化妆师是广东方向人士:“先生脸上出油啦,灯光下会反光的啦。”
  钟锐还想说什么,晓雪拉了拉他的衣服,低声地:“这个人很有责任心。”
  钟锐“哼”了一声。
  摄影师回到摄影机后。摄影机里,二人巧笑倩兮。摄影师调镜头,二人在强烈的灯光下努力瞠着眼皮保持微笑。
  “很好。新郎把眼睛睁大一点……”
  钟锐就睁大一点。
  “再大一点。”
  钟锐又把眼睛瞪瞪。
  “再大一点点!”
  一直不敢眨眼,以至于眼泪都出来了的钟锐再也忍不住了:“天生小眼,再大不了了!”
  晓雪着急地:“嗨,跟人客气点!”
  “怎么遇上这么个家伙!”
  摄影师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能看到,高声地:“注意不要再说话,微笑!”
  二人微笑,摄影师正要历史性地按下快门,钟锐的呼机响,钟锐拿出呼机正要看,晓雪二话不说一把夺了过去。
  “晓雪!”
  晓雪看着摄影机对钟锐道:“微笑!”
  ……
  晓雪穿着日本和服走出更衣室,钟锐早已等候在摄影间,板寸头加上气哼哼的表情使他如走上杀场的日本武士,下决心要使晓雪满意的决心是在这种无休无止的琐屑中一点点磨光的。摆好姿势后,摄影师目光审视着他们,倒退着走到摄影机后,钟锐翕动着嘴唇用气声问晓雪:
  “这是第几张了?”
  “第八张。”
  “还有几张?”
  “三十二。”
  钟锐一下子跳了起来,摄影师在黑布后发出一声惊叫:“哎,别动!”晓雪把钟锐按下,边对摄影师笑笑。一向温顺的晓雪今天显得十分强硬。
  “不行,这个样子我受不了!”
  晓雪看着摄影师,脸上保持着微笑,嘴里小声地:“我受得了你就受得了!”
  “我没有兴趣!”
  “我有兴趣。”
  “……好好好,今天算我舍命陪君子了!”
  “我从来、一直都在舍命陪着君子!”晓雪低声有力道。
  随着时间的延宕,钟锐对这件事越来越烦躁,晓雪对钟锐的这种态度越来越反感,二人不断发生龃龉,连老账都翻了出来。
  “……当时要是走了的话我现在都该留学回来了,你说你暂时不想出国,为你我留了下来。……”
  “没有谁非叫你留下来。”
  “那你想怎么着,把这个家拆散了是吗?!……几年了,我带着丁丁,要上班,要做家务,里里外外,没时没刻……”
  “话说三遍淡如水啊。”
  “就这么说你还记不住!……就是为你,知不知道,为你,我才牺牲了那一切,事业,爱好,朋友!……周艳说得对,男人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惯出来的!……”
  “能说出这种话的就是小市民!整天跟小市民在一起,难怪。”
  “你那个好搭档方向平又怎么样?他不过是在利用你,拿你当摇钱树,赏你个副总做做,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晓雪无意中说出了钟锐一直极力不去想的事情,口吻又是如此的轻浮,不负责任,使他大为恼怒,正欲开口,化妆师过来,拿一只假发套往他头上戴。那是一只类似青年毛泽东发式的发套,长长的头发从中间一分为二。戴上后,满意地咕噜:“这就像了。”
  “像什么了?”
  “那个时期的念书人没有留你这种‘板寸头’的,你这种发型在那时是劳动人民的专利。……”
  此刻,他们穿的是“五四青年”式服装。晓雪上身着大襟肥袖月白袄,下身一条黑裙子,钟锐则是一袭长袍。
  “谁说的?鲁迅……”
  “那仅仅是极个别的一个例子,不足为据。”化妆师拿过一本画册,指着其中一个身着长袍、长发飞扬、正被国民党警察拖进警车的进步青年道:“这才是那个时期文化青年的典型形象……”
  钟锐对镜端详自己:“什么文化青年,跟叛徒似的。”一把揪下来,“就这样,我今天就当回劳动人民。”
  “劳动人民不穿长袍。您这种搭配,在当时以土匪和国民党特务居多。”
  钟锐还欲分辩,黑布蒙头的摄影师开口了:“新郎不要说话了……准备开始。”
  如同士兵听到口令,二人的面部肌肉立刻各就各位,堆积出微笑,有形而无神。
  黑布里又传出一声号令:“吻手!”
  晓雪伸左手,钟锐去抓她的右手,晓雪赶快伸右手,钟锐已去抓她的左手。如此几番反复二人才算达到了步调一致。中国男人没有吻手的习惯,钟锐自然也不例外,拿着晓雪的一只手不知如何下口,当然是否由于感情别扭而成心如此也未可知。
  摄影师强调地:“吻手!”
  “怎么吻?”
  “嗨!”摄影师跑过去,接过晓雪的手欲做示范,又觉不妥,将手交还钟锐,“真不会吻?”
  “不会。咱中国男人没这个习惯。”
  摄影师不耐烦了:“吃东西会吧?”
  “吃……什么东西?”
  “鸡爪子猪蹄子!”
  钟锐欣然道:“明白了。”
  晓雪将手抽出,冷冷道:“就这么照!”
  外面的大雨停了后,摄影师建议抓紧时间拍计划中的室外照——“湖光山色”。他们来到湖边,当摄影师让他们脱下御寒的外套,只着里面的“沙滩服”时,钟锐抗议了:“这可是在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里啊!”
  “别废话!”晓雪给他一句,率先脱外套。
  “我怕冷。”
  “我也怕。”
  “那你乐意。我不乐意。”
  “果然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晓雪冷笑了:“是啊,时间太久了,连我都忘了是哪一年的事儿了。那年,那天,半夜,我们沿着长安街走,脚下踏着厚厚的冰。我说我冷了,想回去了,你不让。那时我们还没有属于我们的屋。于是又走了好久。我说我真的受不了了,你就把你的外套脱给了我。我说那你怎么办?你说:你就是我冬天里的一把火……”
  钟锐板着脸:“那时我年轻。现在老了,不经冻了。”
  “主要是我老了,激不起人家心中的那把火了。”
  “晓雪,你烦不烦啊!”
  “要想不烦就不要再啰嗦!”
  钟锐只好脱外套。
  化妆师过来,给钟锐鼻子上架了副墨镜,端详了一下,伸手去摘他的发套,钟锐一把按住。
  “别!……戴着暖和。”
  摄影师京剧道白似的喊:“准备!开始——‘湖光山色’!”
  相机镜头里出现了钟锐二人机械微笑的形象。晓雪鼻子冻得通红,鼻尖下垂着一滴清晰可见的清鼻涕,她显然是冻木了,浑然不觉。摄影师招手把化妆师叫了过去,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化妆师看着晓雪微微点头,然后来到晓雪身边,却又不知这种事该怎样对女士启齿,就给了晓雪一块纸,期待她自己觉悟,晓雪接过纸,不知派何用场,与化妆师打了几个回合的哑语后,冻得要命的钟锐忍不住了。
  “他叫你擦擦你的鼻涕!”
  周围的人“轰”地笑了。晓雪泪水涌出,扭头快步离去,钟锐忙追去,大风吹来,吹掉了他的发套,发套打着滚滚了老远。
  星期一,晓冰送丁丁去幼儿园。
  “晚上谁来接我?”
  “你想让谁来?”
  “我妈妈。”
  “可惜啊,是我。你别无选择,我也是。”
  晓雪、钟锐双双躺在床上输液,两个衣架权作了输液架。昨天晚上他们开始发烧,咳嗽,一夜没消停,只好一大早叫晓冰来送丁丁,夏心玉为他们看了病后,请医院的人送来了药品和器具,在家中治疗。
  方向平来的时候,夏心玉在厨房,正准备做饭。
  “向平!……看你,拿那么多东西干吗,家里什么都有。”
  方向平把占满两手的沉甸甸的东西放到地上,腾出手来擦着脸上的汗。
  “来看病号嘛,总不好空着手,就在街上胡乱买了点。……钟锐怎么样了?”
  “刚睡着,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夜。”
  “那就不打扰他。”目光在厨房里一扫,边挽袖子边说,“我来做饭。我带的有鱼,钟锐爱吃鱼,这我知道。”夏心玉忙阻拦,方向平说,“阿姨,您是不是不放心我?跟您说,我是我们家的厨房一把手。”
  瓶子里的水滴完了,夏心玉给钟锐、晓雪拔下针头,二人一点不觉,仍昏昏地睡着,摸摸他们的头,烧退下来了,这时电话铃传来,夏心玉赶紧出去接电话。是找她的,科里来了个重要病人,点名要她接待,院长希望她能马上赶到。放下电话后,夏心玉沉思了一会儿,来到厨房门口。厨房里,方向平腰扎围裙正埋头苦干,一抬眼,看到了欲言又止的夏心玉。
  “有事吗,阿姨?”
  “你能在这待到几点,向平?”
  “几点都成。”
  “我们医院……”
  “您去,您去!”
  “真不好意思。”
  “阿姨,您这就见外了。我和钟锐是,不是兄弟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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