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说,我这次来苏州,只是为了见你一面,你可会相信?”过了半晌,他缓声问。
荼蘼轻嗤了一声,睁开明净似水、通透安宁的双眸斜乜的看向他。四年不见。林垣驰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那份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却是日益彰显。
他……又是皇帝了
二人对视片刻,还是荼蘼先行转开了视线:“我听说这几年,你一直对侯府多有照顾!”
林垣驰轻微的挑了下眉,沉静如潭的双眸依旧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似是想要通过眼前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寻找到昔日曾可倾国倾城的艳色。
他是愈来愈看不透她了
荼蘼坦然的接受着他的凝视,过了片刻,见他迟迟不答,她才又道:“你若还念着当年情分,我只盼你再莫如此照顾才好!”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恩宠若是太过,反让人惊惧。
“为甚么?”他明知故问的说道。
荼蘼不答,只淡淡回眸与他对视了一眼。林垣驰默然片刻,方才缓声道:“荼蘼,你若真想侯府安宁祥和,就该与我回京!”他说着,伸出手来,自荼蘼掌中抽过那根柳枝:“你该明白,从前走过的路,我再不会走,从前犯过的错,我也再不会犯!”
荼蘼皱了皱精致小巧的鼻梁,偏首看他,然后绽开一个明净无邪的笑靥,真挚问道:“从前走过的路,你再不会走;从前犯过的错,你也再不会犯!是么?”
“是!”他不想落进她的陷阱。故而只是简单俐落的如此回应。
她却还是对此报以一声冷嗤:“既如此,为何你以为我竟会重蹈覆辙?”
林垣驰一窒,余下的话,一时竟是说不出来。
荼蘼反手夺过他手中的柳枝,回手掷于身边的浅池之内。柳枝落水,带起些微的涟漪,引来池中数条好奇的锦鲤。在围着柳枝转了一圈后,锦鲤们才深感无趣的悄然四散开去。
二人都不再言语。静默了一刻后,林垣驰才忽而说道:“听说王叔过几日要来苏州?”
荼蘼并不意外他会知晓此事,闻言便点头道:“或者罢!我也不敢肯定,不过你放心,过几日,我便要往杭州去,并没有与他相见的打算!”
林垣驰侧目看她,许久才道:“那竣灏呢,你打算让他留在南渊岛上?”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一惊,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你想说甚么?”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林垣驰都非信口胡柴,东拉西扯之人,他说这话。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林垣驰淡淡应道:“荼蘼,朕以为你该明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不着痕迹的转换了自称,由“我”一变而为“朕”。
荼蘼一颤,忽然之间,便觉冰水灌顶,一时手足冰凉,浑身僵硬。
“想法子让竣灏回京城去罢!”林垣驰平和自若的说道:“不要让朕将来太过难做!”站起身来,他最后回头道:“荼蘼,其实你一直知道,朕无意伤害你。所以,你才会如此大胆。不过,有些事情,总是该有个度的。越了界,连朕,也未必就能保全季家!”
荼蘼不答,只是低下头去,从水边拔起一根狗尾巴草,拨弄着那毛绒绒的尖端。耳边,却听得他的脚步声,平缓的踏过草地、野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
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要了解他。这种了解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从前曾做过一世夫妻,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拥有同样的际遇,他们同是重生之人。
重生于她,首先想的是补偿前世她亏欠最多的家人。弥补从前的那些遗憾。若他与她有着同样的想法,那么,他想的,即便不是补偿她,至少,也绝不会是伤害。因此,她才敢大胆的借着一把大火,逃离那无人敢于挑战其威势的深深宫阙。因为她知道,他或者会气恼、会震怒,会大发雷霆,却并不会因此而去伤害她最为看重的家人。
逃离之后,她也曾想过去南渊岛,但最后却还是放弃了。她不想也不愿过分的去挑弄他所剩无几的耐心与容忍力。这些年来,她小心翼翼的走在一根窄细的长绳上,努力的不去触及他的逆鳞。并试图等待,希望时间能够让他渐渐淡忘了从前的一切。
同是重生之人,她是较早离开的那个人,她的所知所晓其实有限,至少远没有他多。因此上,在他登基以后,她对他,便几乎没有了任何的威胁。
而这,也是她这几年来。一直没有着手为季家营造后路的原因之一。
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她不想引起他过多的注意力,让他以为她别有所图。
叹了口气,她慢慢捻动着手中的草芯,任草籽落了满身。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她慢慢的咀嚼着这十个字,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将来总会有对立的一天。而这种对立,或者早在林垣驰重生前,便已经发生了。她甚至突发奇想: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可能……林垣驰的重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想到这里,她不由的打了个冷战,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寒颤颤的。
“怎么了?”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一惊抬头,却望入季竣廷关切的双眸。
荼蘼苦笑了一下,答道:“没有甚么,我只是在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
季竣廷猛然一惊,迅速回头左右看了一眼:“刚才……他……来过了?”
他其实也是路过此地,因荼蘼极爱这片地方,总爱在此处教安哥儿**,所以他在路过此处时,才会信步过来一看。却没想到真在这里见着了荼蘼。见荼蘼神色抑郁、若有所思的坐在这里发怔,他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却不料荼蘼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这么一句话。
荼蘼微微点头,她二哥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从来都是省时省力的。
“想个法子,让三哥尽早回来罢!”她轻声道。
季竣廷双眉紧蹙,半晌才道:“让竣灏回来,其实不难。只是,这些年,培之待我们不薄,怎么说,我们也不能……况且,竣灏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他日真相大白……”
季竣灏本就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此刻若瞒着他,以父母为藉口,自是不难令他回家。只是将来若是出了事儿,难说他会有何反应。季竣廷想着,便没再说下去,双眉却是愈蹙愈紧。
荼蘼则在默默回想着与林培之相识这些年来他的一言一行,怎么想也并不觉得他像是包藏祸心之人。不过世间之人,本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
“等他走了,我想去见一见他!”她轻声的说道。
这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谓。但季竣廷却是心知肚明,点头道:“如此也好!”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忧心忡忡。明丽的春阳,在这一刻,也似乎全然失去了光芒。
荼蘼站起身来,轻轻一拂身上的草籽,眯了眼,仰头看了看天上春阳。晴空如洗,游云如丝。她忽而一笑,问道:“二哥,你说,这天,会不会突然就塌下来?”
饶是在这忧心忡忡之时,季竣廷仍是带笑调侃道:“你这难道便是在效仿杞人忧天么?”
荼蘼闻言皱一皱鼻尖,半晌,却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季竣廷也跟着朗声大笑起来,只是二人面上虽都笑意盈盈,心中却是各有心思。
“二哥,你现下可有甚么事儿?”荼蘼忽而问道。季竣廷一怔,旋即摇头示意并无它事。荼蘼见状便顺势道:“那便陪我一道去看看安哥儿罢!说起来,我还没去过他的书房!”
季竣廷点头笑道:“也好!”被荼蘼这么一提,他却又不禁想起昨儿林垣驰对他所说的话来:“昨儿,他对我说,安哥儿这书,不念也罢了!”
荼蘼闻而愕然:“甚么?”季竣廷也不瞒她,便将那番话一一说了,荼蘼微微恍惚,却莫名的因这句话而想起另一个人来:“二哥,皖平,她现在在哪儿?”
季竣廷忽然听了这个名号,第一反应竟是茫然不解:“皖平?”吐出这两个字后,他才恍然笑道:“荼蘼,你是说皖平公主?”
荼蘼点头道:“正是!”她似乎依稀听说,皖平公主的驸马虞适之正是江南人。
季竣廷这时候却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一般,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是了,我倒险些忘记了,驸马都尉虞适正是杭州人。不过,我听说前年,他已因病暴亡了!”
正文 23 皖平公主
荼蘼闻言一震,面色便有些古怪。心中千奇百怪的念头更是潮涌而出。季竣廷见她神色变幻莫定,不禁也有些奇怪,便问道:“荼蘼,怎么了?”
荼蘼自是不好对他实话实说,因摇头:“没甚么,我只是忽然想起当年春狩时的情景!”皖平……本该是她二嫂的。只是没想到,她如今竟会落得个守寡的下场。
季竣廷听她提及当年三月三春狩之事,也不由叹了口气。颇有些恍同隔世的感觉。
“荼蘼,你说,他此次前去杭州,会不会打算接皖平公主回京!”
荼蘼不甚确定的点头:“或许罢!”说完了这三个字,她却忽然道:“二哥,我打算仍旧依计划,在后日便带安哥儿启程往杭州去!”
季竣廷点头道:“我知道,娘已同我说了,嘱我先陪你们一道去杭州!”
荼蘼一怔,下意识的反对道:“不用,苏杭这么近……”若是没有皖平,她自然是希望季竣廷陪她一道往杭州去的。但在意外得知皖平如今正在杭州,她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皖平与林垣驰的关系一贯颇好,这一点。她自是知道的。如今皖平守寡,季竣廷又不曾娶亲,她实在担心林垣驰会忽而心血来潮的弄出乱点鸳鸯谱的事儿来。
季竣廷一笑,他自然不会发觉妹妹竟想的那么远:“本来我还能不去,如今他既来了。或许会与你一道往杭州去,二哥自然更要陪你一道去了!”
荼蘼轻咬下唇,终于还是将满肚子反对的话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再怎么反对,怕也难以改变父母兄长一片关切之心,更何况,若林垣驰果真有心,季竣廷去与不去,也不是自己说了便能算的。说不得只能自己小心些,遇事随机应变罢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安哥儿的书房跟前,季竣廷对荼蘼作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这才引了她缓步入内。这间书房很是安静,看格局,却与京城清平侯府的书房很有些相似之处。院中一株巨槐,庞大的树冠洒下的浓荫几乎笼住了大半个院子。
书房内,此刻正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童音清脆而铿锵,却正是安哥儿。
荼蘼不由会心一笑,季竣廷一笑,抬手一指槐树下的一张棋桌。荼蘼会意,二人走到棋桌跟前,对面坐下。各自拈子落坪,伴和着书房内的读书声,倒也别有一种意趣。
…
因荼蘼有意定居杭州,想着日后难免时常往来苏杭之间,故而早早定制了一艘大船。不出她所料,林垣驰听说她也要往杭州去,便理所当然的提出同行。季煊夫妇见他已开了口,便也只有允准的份。安哥儿一听林垣驰亦要去杭州,却是乐得眉开眼笑,开心不已。
启程当日,苏州竟下起了濛濛细雨,清风细雨,杏花江南,将整座苏州衬得飘渺出尘,格外清丽优雅。考虑到苏杭相隔不远,因此众人直到下晚时分方才上了船。
船是荼蘼新近定制的,外表瞧着甚是普通,舱内的各项摆设却是极尽精致,舱内共八间雅舍,一应器物俱全,瞧着整齐清爽之外更兼精巧雅致。
在段夫人的极力要求下。荼蘼毕竟是带了紫儿同去杭州。此外,同行的尚有安姐。季竣廷却是出人意外的带了在怡园门房内当差的钱胜同行。安哥儿身边便带了杏儿。
荼蘼不愿与林垣驰多有接触,才刚上船,便自携了紫儿入房。安哥儿却嫌房中太过憋闷,不肯入舱,只是穿了蓑衣,带了斗笠,黏着林垣驰站在船头看风景。荼蘼见他与林垣驰这般亲密,不禁无奈,但也无法反对,只得眼不见为净罢了。
紫儿原是苏州人,忽而离开熟悉的家乡与怡园内的众姊妹,去往杭州,心中自然多有不舍。虽说苏杭相隔不远,但心中毕竟有些郁郁的,面上也不禁露了几分出来。
荼蘼看出她的心意,见她沏茶过来便抬头朝她一笑,温和道:“我知你并不想去杭州,不过夫人的意思,我也不好太过违拗。只等过些日子,我再使人送你回苏州!”
紫儿一怔,下意识的摇头道:“紫儿随小姐来时,夫人曾再三叮咛紫儿要好好服侍小姐。小姐不必多想的,该做的,紫儿定会做好!”
荼蘼默默看她,没来由的想起了从前的慧芝与明秀。叹了口气,她拍了拍紫儿的手:“罢了,我x后总不会亏待你的!”紫儿见她神色,不觉轻轻点头。心头一时竟也安定下来。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是谁?”荼蘼微诧的扬声问道。
外头响起的却是安姐的声音:“妩儿,是我!”声音竟有些发颤。
荼蘼闻声,忙收拾心情,笑道:“安姐,请进罢!”
安姐推门而入,姣美的面容上残存着几分惊悸之色,回身阖上门后,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蹙眉道:“妩儿,你怎会认识那位林公子的?”
荼蘼看她模样,不觉微诧,一面叫紫儿倒茶,一面起身问道:“怎么了?”
安姐打个冷战,轻声道:“适才我从房中出来,恰恰遇上那位公子身边的侍从……”
荼蘼一听这话,便已明白过来,因笑吟吟的拉了她坐下道:“林公子乃是季二哥的朋友,此次去杭州,与我们只是顺路同行,到了杭州,自然会走的,不必害怕!”
她口中说着安慰安姐的话。心中其实却并不这么认为。
安姐微嗔的看了她一眼:“就只你是个大胆的,那两人,远远瞧着倒都是一表人才,一走得近了,竟觉煞气冲天,依我看,倒比前年苏州府衙杀的那个江洋大盗还更可怕些!听说那江洋大盗手里头可是有过几十条人命的呢!”她口中说着,终是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
紫儿恰在此刻捧了茶来,听了这话,不禁心有戚戚的连连点头。
荼蘼对林垣驰带着这两名侍卫来苏州,其实也颇多疑惑。只是这话却不便在这二人跟前讲了出来的,正欲出言岔开话题,房门却又响起几下轻叩,还未及她开口应答,门已被人推开,进来的却是安哥儿。紫儿瞧见安哥儿仍穿着蓑衣,忙过去为他除下蓑衣斗笠。
荼蘼瞧见安哥儿便顺势调侃道:“好呀!今儿我这里,可是安哥、安姐都来得齐了!”
饶是安姐心头正自惴惴,忽而听了这话,也不由轻笑出声。安哥儿听了这话,不免皱皱小鼻子,仰头看了安姐一眼,问道:“姐姐的名字里头也有个安?”
安姐见他年纪虽小,容貌却生得俊俏讨喜,心中也不由甚是喜爱,因笑道:“那倒不是,因姐姐娘家便是姓安的,故而姐姐守寡后,左邻右舍都唤我做安姐!”
安哥儿眨了眨眼,道:“是这样的呀!”安姐笑着点了点头。
荼蘼在旁问道:“你适才不是嚷嚷着要在船头看风景么?怎么忽然又不看了?”
安哥儿学着大人模样耸耸肩,摊了摊双手,皱着小脸道:“林叔叔在跟二叔说话,我在旁边听得无趣,就过来找姐姐玩儿!”
荼蘼闻言,不觉笑道:“原来如此!”这孩子倒也颇有眼色。
安姐听了这话,却问道:“难道安哥儿竟不怕你林叔叔身边的那两个人么?”
安哥儿疑惑的看了安姐一眼:“为甚么要怕他们?他们只是林叔叔的侍卫而已!”
安哥儿毕竟是男孩儿,加之季竣灏所识之人多为军方之人,其中不乏身经百战,身带煞气者,他自幼见识多了,因此对王氏兄弟却不如何惧怕。
安姐一怔,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得尴尬的笑了笑。但回过头来想想,却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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