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竣廷在一边也只是看着,并不说话。他来白鹿书院原就是为了学业,何况这天下之大,也从来不曾听说过嫂子怀了身孕,却要求学在外的小叔子千里迢迢赶回去的道理。
季竣灏却是终究忍不住开口道:“可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将嫂子丢在娘家,不闻不问呀?”庐山虽是清幽闲散。却哪里拘得住他那颗野马般的心。何况他原就不喜诗书,这些日子下来,心里早烦闷坏了,满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回去京城,再同林明轩、穆远清等人一道状元楼上高谈阔论,景山之侧打马狩猎,过那逍遥自在、神仙般的日子。
季煊一听这话,顿时便寒了脸,冷冷的瞪他一眼:“这事与你又有何干,偏你这般上心?此次便是回去,也是我与你母亲的事儿,你就莫要做梦了,只是安心的好好上学!”
荼蘼听得心中一跳,下意识的看了段夫人一眼。段夫人听了这话,面上果有几分犹疑之色,看一看荼蘼,慢慢道:“璀儿的事,却是大事,既回去了,只怕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撇得下的。若只我二人回去,却让荼蘼独个儿在这里,这家里家外……”
季煊看看女儿,心中其实也有几分难以委决。女儿年纪太小,自小也没离过父母,就这么单独留下似乎不妥,只是自庐山回京,便是一路疾行。也要好些日子。
沉思片刻,他终于下了决心:“荼蘼还是留下罢!她如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了,凡事总离不得我们也不好。别院人少,事儿也不多,便让她先学着操持操持也好!”
他口中说着,便抬眼扫了两个儿子一眼:“这一路回京,路程颇远,荼蘼年纪也还小,奔波来去,怕她也吃不消。只是她既留在这里,你们两个可要着意照顾她些。若她有甚么差池,等我回来,便揭了你们两个的皮!”
季氏兄弟忙满口应着。季煊再看看女儿,嘱咐道:“荼蘼,爹知道你心里喜欢庐山,并不愿意回京。这次,爹便将你留在庐山,不过你也不许太胡闹了,可知道?”
见荼蘼连连点头,他这才略略放心。细细思量了片刻,毕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修文兄并无妻室,否则倒可将荼蘼拜托了给他照顾!”
荼蘼乖巧的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响。
季煊既已决定了,段夫人自然不好再多说甚么,只不舍的看了女儿几眼。
韩璀身怀有孕,原就是大事,若能一举得男,这孩子便是清平侯府下一代的世子,季煊与段夫人自是极为上心。当晚便令人打点行装,打算第二日便启程返京。
女儿自小便不曾离过段夫人身边,如今忽然便要撇下,段夫人心中毕竟不安,细思了一回,却将慧清也给留了下来,嘱她帮着荼蘼料理别院事务。荼蘼原本还有些担心慧清这个时候回京不知会否弄出事儿来,此刻见段夫人将她留下,心中自然另有一份惊喜。
说到底,她自小便是慧清等三人服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怎能全无感情。
前世慧清嫁了她大哥做妾,她虽没刻意查问,但心中却知她大嫂之死,与慧清脱不了干系,只是心中毕竟有些舍不下,并没对慧清下狠手。如今一切既已重头来过,她除了希望她大哥能过得好,也在心底里盼着慧清能了断这份情意,不要弄得将来无法收拾。
次日。送走了季煊与段夫人,荼蘼的心里其实也有点空落落的。重生至今,她还不曾与父母分开过,此刻忽然分开,心中滋味当真难以言说。
季竣廷注意到她的神色,因笑道:“怎么,爹娘才刚走,你就开始想他们了?”
荼蘼扁了扁嘴,正要反驳他,忽一眼瞧见一边无精打采的季竣灏,不觉好笑起来,因道:“二哥可真是太夸奖我了,若论思念爹娘,我哪里及得上三哥万一?”
这话一出,季竣廷再看看季竣灏,也不觉哑然失笑起来。季竣灏则在一边有气无力的叹口气,没好气的瞪了二人一眼:“你们两个是压根就不想回去,哪里却能理会到我的心情!”
季竣廷失笑摇头,荼蘼也是一个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倒在季竣廷身上。
这一日,因要送季煊与段夫人回京,故此三人先前都已向卢修文告了假。在别院门口说笑了一回。季竣灏忍不住便提出想去九江府走上一走。季竣廷知他闷得慌了,因笑了一笑,爽快答应了。当下,三人各自回房换了衣衫,这才一路下山而去。
荼蘼贪着方便,便索性换了一身男装,九江府地段,也并没多少人识得她,她却连面具也都懒得戴,只在头上罩了顶瓜皮小帽,便出了房门。
她在京城之时。虽则常穿男装过去秦家医馆,却少有以真面目示人。此刻这般一打扮,出厅一看,却是好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直看得季竣廷与季竣灏都是赞不绝口。
因下山乘车不甚方便,三人又都不爱坐轿,便索性步行下山。此时已是深秋,正是漫山红遍、雏菊花开的时节。红枫簇簇,黄菊飘香,倒也别有一番秋日风景。沿途偶尔可见青色的野果与紫色的野葡萄,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头,空气格外清新,让人好一阵心旷神怡。
午时暖暖的秋阳照在身上,荼蘼忍不住有些不雅的打了个哈欠。
季竣廷见她犯困,便关切问道:“可是昨儿没睡好,这个时候,怎么便犯起困来?”
荼蘼仰头对他甜甜一笑:“不是呢,是今儿太阳太好了,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不自觉的就打了个哈欠!”她心中有事,睡眠自是不及平日,只是这话,却是不能在此刻说的。
季竣灏听了这话,便在旁赞同道:“今儿这太阳是真好,晒得我都有些想睡!”
季竣廷笑笑,道:“既如此,那便快些走,早些到城里,用了午饭,再休息一刻!”
原来当日季炀在九江为官之时,因觉官衙不便,便在九江府内买了一处宅院,安置家眷。离任之后,原是打算卖了那宅子的,后来听说季煊打算常住庐山,便打消了原有的打算,将那宅子留了给季煊。免得他一时半会下山办事不及回山,没个落脚之地。
二人答应一声,果真加快了脚步。三人下山后,便去山下村内,寻了一辆车。季家在这个村内原是留了些人,照看车马,也方便有事出行。只是今儿却是不巧,季煊与段夫人离去之时,却将那车都乘了走了,如今只剩了三四匹马,季竣廷便令马夫牵两匹马来。
荼蘼见了那马却忍不住扯了扯季竣廷的衣袖,笑道:“二哥,今儿闲也闲着,便去了城里也无多少事儿,不若你再要一匹马,同三哥一道教我骑马罢!”
季竣廷怔了一下,看了看马厩内的马匹,皱眉道:“你若想骑马,改日二哥挑一匹性格温顺的小马,慢慢教你好了,何必非要挑在今儿。”他原是世家子弟,虽不好武,也不如何喜欢骑射,但基本的眼力却还是有的,今日因季煊与段夫人离去,马厩内,性情温顺的母马已尽数牵了走了,剩下的却都是身高体健的公马,并不适合荼蘼骑乘。
季竣灏显然也看出了他的意思,因笑道:“二哥说的是,今儿这马还真不适合你骑。”
荼蘼听他二人都反对,不由的叹了口气,怏怏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季竣廷见她这般表情,又有些心疼她,想了一回,又道:“此时天色也不早了,不若这样,你先与我们合乘,等到了九江用过了午饭,我们便去市集之上,给你挑一匹小马,明日回程之时,再慢慢教你骑马如何?”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大喜过望,一个回身对季竣廷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眉开眼笑道:“还是二哥对我最好!”这话一出,季竣灏却又老大不乐意了。冷哼了一声道:“好甚么好,等你当真上了马,二哥能教你甚么,他自己骑马也还是个半吊子呢!”
荼蘼甜笑着又给他行了个礼:“三哥也好,虽不及二哥想得周到,却最能保护我了!”
季竣灏鼻中轻嗤了一声,意甚不屑,神情间却现出得意之色来。及至三人上了马,季竣廷知他所言不虚,自己马术确是及不上他,因此并不与他争,便让荼蘼坐了季竣灏的马。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倒也甚是高兴。因一路走得甚是缓慢,却是过了午时才到了城内。
正文 69 浔阳楼头
九江府,左邻鄱阳湖、右连洞庭水。非但襟江带湖,且背靠庐山,素有山拥千嶂,江环九派之说,自古便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所在。
兄妹三人进了城,荼蘼眼见城内繁盛,不觉赞道:“这里其实倒比京城差不多少!”
季竣廷在白鹿书院求学了好一段时间,九江自也来过几次,听了妹子的话,便笑道:“九江自古便是繁盛之地,鱼米之乡,虽不及京城富贵,却比京城更多了优雅气韵。此刻已不早了,我们这便去浔阳楼吃顿午饭罢!”
荼蘼此时其实还不饿,只是听了浔阳楼这个大名鼎鼎的酒楼,却是不由来了兴趣,因笑道:“好,我久已听说浔阳楼了,想不到今儿终于可以上楼一看了!”
季竣廷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只是一座酒楼而已,哪里来的那般多的讲究!”
去年季氏一家过来九江时。季炀及九江府一应官吏曾在浔阳楼设宴招待季煊,他也一同去了,因此听了浔阳楼这个名字并不像荼蘼这般上心。
荼蘼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气恼,因没好气的抬脚在他足胫上轻轻一踢:“既是这般,我只跟二哥一道去就是了,三哥就先回去罢!”
季竣灏吓了一跳,既来了九江,哪里有再回去的道理,因笑道:“那楼虽一般,里头的酒菜也还不错,难得来一回,我还是陪着你们罢!”
荼蘼皱皱小鼻子,哼了一声,不再理他。三人复又上了马,一路控辔缓行,不多时,便到了浔阳楼前。那浔阳楼,位于浔阳江畔,却是一栋三层小楼,青甍黛瓦,飞檐翘角,精致又不失古朴庄重。此时早已过了午时,楼中客人甚是寥落,看着更觉清净。
楼下小二见有客来,忙过来招呼。季竣廷便要了个三楼靠窗的座儿,三人一路上去坐定。荼蘼便倚在窗前往外看去。只觉得满目烟波浩渺,远处隐约见青山隐隐,山色有无,只一眼,便觉心旷神怡。那小二很快便送了茶来,却是上好的庐山云雾茶。荼蘼端茶盏浅啜了一口,笑道:“这茶只比咱家里的略差一些!”庐山云雾茶原就是贡品,季氏别院内的云雾茶却是季炀卸任前所赠的新采贡茶,色味佳美,自是比外头一般的云雾茶要好出不少来。
季竣廷笑了笑,他本不是爱张扬之人,见那小二仍站在旁边,便朝妹子轻轻摇了下头,示意她莫要多说。季竣灏耸耸肩,因回头吩咐小二道:“只将你们店里特色的新鲜菜送几个上来便是,不必太多,酒却是要最好的蓝桥风月!”
那小二适才听了荼蘼的话,心中已是打了个突,浔阳楼中的云雾茶本已是世面之上所能买到的最最上好的茶叶了,可是眼前这位粉雕玉琢般的小公子却说这味道还不及他们家中日常饮用的,那他们家中的茶叶便只能是贡茶了。再细看眼前这几位公子衣着乍着甚是素雅。细看之下却觉那料子做工精细无比,再看三人的人品气质,也都是一时之选,不觉更是留意,听了季竣灏的吩咐,忙应了一声,匆匆下去了。不多一会,便送了酒菜上来。
他倒也机灵,见荼蘼年幼,便特意送了两碟茶点来,笑道:“这两碟点心却是我九江府特色,我们掌柜的特意使我送了来给几位公子尝尝鲜!”
荼蘼听见是特色,不觉来了兴致,好奇望去,却见两盘茶点一盘呈乳白色长条酥糖,另一盘却是金黄色圆形小饼,看着煞是精巧可爱。她抬头看看季竣廷又看看季竣灏,一副等他们开口的模样。季竣廷会意的一笑,解释道:“这两盘点心确是九江府的特差,并称‘桂花双璧’的就是这两样了,”他指着那盘乳白色酥糖道:“这个是桂花酥糖,”又指着那金黄色小饼道:“这个便是桂花茶饼,这两样东西甚是别致,不妨尝尝!”
那小二在一边原是等着他们三人发问的,却不想季竣廷居然轻描淡写的便将这两样点心的名称都说了,不免诧异笑道:“公子难道竟是九江人?”
季竣灏此时已举箸夹了一块小饼,一口咬掉半边,挑了下眉,淡淡道:“我二哥倒不是九江人。只是他如今人在白鹿书院求学,算起来也是小半个九江人了!”
那小二一听了白鹿书院四字,不觉肃然起敬,忙笑道:“原来这位公子竟是白鹿书院的学子,难怪小的见了公子甚是眼生。说起来,白鹿书院的卢山长此刻也正在我们楼内呢!”
山长这个称呼所指的正是书院的主持人,这卢山长,指的自然便是卢修文了。
荼蘼正细细咀嚼着那桂花酥糖,只觉那酥糖入口便有一股桂花甜香,细嫩绵软之中不乏酥脆,却又不觉腻人,不觉大为喜爱,正要再吃一块,忽然听得卢山长三个字,不觉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抬起眼睛扫了一下四周,却并没见着卢修文。
季竣廷已问道:“卢师傅也在这里?”
那小二听他唤卢修文做卢师傅,不觉更是暗吃一惊。要知道,大乾读书之人,称呼博学之士皆可用先生二字,但唤做师傅,那关系却是大不一般了。卢修文主持白鹿书院,在整个大乾皆可称得上才高八斗、德高望重。白鹿书院每年学子上千,但能称他做师傅的,只怕历年书院学子尽数加在一块,十根手指也还数不出几个来。
九江因有白鹿书院在,人文氛围从来极为浓厚,对于读书人更是尊重得很。那小二此刻对三人便更是恭谨,躬身行礼后,这才道:“卢山长素喜清净,如今却是在雅间里头!”
季竣灏懒洋洋的撇嘴:“罢了,依我看,我们还是付账走人换个地方吃饭去!免得过一会子卢老头出来。瞧见我们三个,教训起来,可不知多么的扫兴!”
季竣廷抚了抚下巴,正想说话,荼蘼却已抢先开口道:“卢师傅常对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他是断然不会教训我们的。今儿既这么巧遇见了,不如等他出来,让他给我们会东,顺便还可请他带我们一道游览九江胜景!”
季竣灏嗤了一声,他素来不喜读书,自然对卢修文甚是头痛,更无意与他一道游甚么九江,当下一力反对道:“不好,有他在,该多么拘束!”
荼蘼狡黠一笑:“三哥错了,你该说有卢师傅在,我们才能玩得尽兴才是!”
季竣灏诧然挑眉,只是不解的看着妹子。荼蘼笑吟吟的扯一下季竣廷的衣衫:“二哥觉得我所言可对?”季竣廷此刻已明白了妹子的意思,不觉哑然失笑起来。
看一眼季竣灏,他道:“我倒觉得小弟说的有理,若只我们三人,便是今儿不回去,明日也定是要回山的,否则爹娘知道,必定不会轻饶我们。若能说服卢师傅陪我们一道,我们却是可以沿江而行,先去鄱阳,再往洞庭,好好的游览一番。”
话说到这个份上,季竣灏才算明白过来,嘿嘿一笑道:“不错不错,我倒险些忘记了这一层!”三人互视一眼,心下都是一阵欣喜。季竣廷便自袖内掏出一块约重两许的碎银子赏了那小二,问明了卢修文在那个雅间,好随时注意那边的动向,又嘱他不可走漏了风声。
那小二适才听三人商量着要设计卢修文。早已听得瞠目结舌,此刻无言的接过银子,谢了三人,便匆匆下去了。不多一刻,便送了余下的酒菜来,却都是些山珍江鲜。
季竣廷举了筷子,指一指桌上那盆色泽嫩黄的蛋羹:“荼蘼,来尝尝这个银鱼蒸蛋!”
荼蘼久已听说鄱阳湖盛产银鱼,听季竣廷这么一说,便拿了瓷勺,舀了,送入口中,蛋羹才一入口,便觉有一种说不出的鲜香之味,细细咀嚼更觉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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