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去,亲热的牵了韩璀的手,笑道:“嫂子这一向可好?”离京之后,她与韩璀也通过几次信,只是自段夫人与韩璀决裂后,韩璀便再没回过她的信,她那时因着段夫人,心中对韩璀也颇有些气恼。见她不理自己,一气之下,便也没再写过信给她。
韩璀抿唇一笑,注目深深看她,赞叹道:“荼蘼可是愈长愈美了,这几年我在京中也颇见了些故交世家的女儿,个中虽也有几个出色的,但据我看来,还真没哪个能比得上你!”
荼蘼一笑,却向季竣廷顽皮道:“二哥,你听听大嫂这话,再细想想,便可知道安哥儿这拍马屁的功夫,其实却是从了他娘,与我可没有多少关系呢!”众人闻言,尽皆大笑。
韩璀拿她没法,只是笑着嗔她:“你呀,这几年不见,倒是愈发会说话了!”
荼蘼趁势从季竣廷怀里抱过安哥儿,拍了拍他的脸蛋,催促道:“安哥儿。快些唤娘!”
安哥儿被催不过,瘪了下小嘴,唤了一声娘。韩璀适才因见季竣邺吃了瘪,心中正犹豫着该不该伸手去抱他,却见安哥儿叫完了她,便急急转向段夫人,伸出手臂去,软软叫道:“祖母,抱!”段夫人忙过来,抱住宝贝孙儿,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荼蘼见状,也不免有些歉然,忙道:“安哥儿有些怕生……”怕生二字才一出口,她便觉出自己说错了话,父母怎么却能与生字挂上钩,只是欲收不能,只得干咳嗽了两声。
季竣廷笑着从后头丫鬟手上抱过另一个粉雕玉柱的娃娃来,为她解围道:“荼蘼,快来看看轩哥儿!”荼蘼正觉尴尬,见他打岔,不觉感激一笑,伸手接过那孩子。那孩子睡的正沉,众人虽在这里忙乱,他也并没醒过来,到了她怀里,也只是辗转的翻了一下身子,便继续睡去。她抱着孩子细细打量了一回,不由压低了声音笑道:“这孩子生得真像大哥!”
这几年下来,安哥儿与韩璀是愈来愈像。只眉毛与下巴隐隐有些季竣邺的影子。而她怀里的这个轩哥儿,却是活脱脱的另一个季竣邺,看着好不有趣。
段夫人听她这么一说,便也凑了过来,细细看了一回,笑道:“可不真是如此!”一面说着,便笑着拍拍怀里的安哥儿:“安哥儿,这是你二弟,你看,他生得是不是很可爱?”
安哥儿听她夸奖别人,心里便有些不甚高兴,小嘴也翘了起来。他自小在段夫人跟前长大,段夫人对他又是万般疼爱,何曾拿过这等专属于自己的慈爱眼光去看过别人。
段夫人并没在意孙儿的面色,随手将安哥儿递给季竣廷,便欲伸手去抱轩哥儿。安哥儿见了,却立时变了脸色,急急从季竣廷怀内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嚷嚷道:“不许抱他!”
口中嚷着,大眼已恶狠狠的瞪向了轩哥儿,手上更不犹豫,一巴掌便拍在了轩哥儿粉嫩的小脸上。段夫人被他这一声大叫吓了一跳,正在沉睡的轩哥儿被那一巴掌打得醒了。茫然的睁开眼,怔怔看着眼前几张有些陌生的面庞,张开小口,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娘……”
轩哥儿面皮甚嫩,肤色又白,挨了一巴掌,小脸上顿时肿了一块,看着极是可怜。
韩璀听他大哭,不觉心疼,忙自荼蘼手中抢过儿子,拍着哄着。段夫人却已对安哥儿虎起了脸:“怎么竟这般的没有规矩。那是弟弟呀!”她素日对这个孙子宠极爱极,何曾这般沉着脸呵斥他,安哥儿一见祖母发怒,心中不由好一阵委屈,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还不忘抽噎道:“祖母……是安哥儿的……姑姑……也是……不许抱……呜呜……”
他这边一哭,那边哭声将止的轩哥儿也跟着闹腾起来,哇哇大哭的只是喊娘。院子里头,孩童哭声此起彼伏,一时好一场鸡飞狗跳。场中诸人分作两群,各自围着一个孩子,都只是没口子的哄着,都忙的不可开交。
季竣廷无语的立在两群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已成了两个。
好容易两个孩子都睡下了,荼蘼与季竣廷辞了母亲出门,这才有工夫问道:“爹和三哥呢,怎么却没一道回来?”季煊等人从京城启程之时,曾有书信过来庐山,说是一家人已一同上路了,约在八月抵达庐山,一道过中秋,但她此时却并没见到季煊与季竣灏。
季竣廷似笑非笑的看了荼蘼一眼,慢慢道:“爹与三弟,此刻正忙着招待贵客!”
他刻意加重了一个“贵”字,似是意有所指。
荼蘼见他眼神古怪,不觉蹙了眉道:“客,却是甚么贵客?怎么来的竟这般巧!”他们一家在庐山已待了几年,间中也有几个世交故友来此拜访,也都只是寻常客人,远称不上贵。
季竣廷笑道:“天下最贵,莫过于皇家,你说会是谁呢?”
荼蘼心中一震,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肃王林垣驰?”因着前世与林垣驰的瓜葛,一旦提到皇家。她便自然想起林垣驰来,这话冲口而出,却是考虑也不曾考虑。
季竣廷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肃王来,怔了片刻,才神情古怪的看了妹子一眼,摇头道:“肃亲王殿下,这些年深得圣宠,手中掌着虎贲军,又有督管兵部之权,哪里却有时间来此,今儿来的乃是宝亲王殿下!”
荼蘼听见来的是林培之,不觉轻轻吁了口气,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放心,半晌才道:“原来是宝亲王殿下!”语气却已平和了许多。
季竣廷微微点头,眸中却多了几分深思。这次宝亲王忽然随同季家前来庐山,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闻听匡庐风光甲天下,有心前来一游。但明眼人却可看出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想来,当年京城之时,他费心竭力弄了个春狩,将皖平公主扯了进来,且遍邀京城名门诸名门闺秀参加,明明便是为了让荼蘼出门散散心。其后,自己等人为他践行,他却又赠了一串珍稀至极的珠串与荼蘼,分明便是一种暗示。
而这一次,他母孝刚满,便即邀请自己兄弟前往南渊岛,又亲身一路将季竣灏等人送回京城,再相偕前来庐山,更已明明白白的表达了他的心意。
但是自己在妹子跟前提及皇家贵客,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肃亲王林垣驰,难道说他这里暗暗沉思,荼蘼那边细细回味他话里露出的信息,却又不禁暗吃一惊。
她在庐山日久,京中虽时时有信来,却也少有提及时局,因此她也还真不知道林垣驰竟已晋封为亲王了,且掌了虎贲军。记得当年,他是到了今上在位的最后一年,才得以晋为亲王,最后奉遗旨才得以登基为帝,怎么今生却提前了这许多。
她用力甩了甩头,将一应烦心事儿都甩到脑后,抬头冲季竣廷笑道:“我前几日,刚刚将宝亲王殿下送我的珠串送了人,想不到他今儿就来了,可不让我好生心虚!”
季竣廷闻言讶然道:“你怎么竟将那串黑珍珠送了人?却是送了谁了?”
这串珠子,当日林培之送了给荼蘼,荼蘼因觉得太过珍贵,便请段夫人代为入库保管。段夫人却只是一笑,并不肯收,反嘱她随身带着,言说珍珠不似宝石,若是搁置不妥,倘或变了颜色,却是可惜了的。荼蘼无奈,只得将珠串留在了身边,不过也并没戴过。
荼蘼叹了口气,没答他的话,却只是慢慢道:“二姐姐走了!”
季竣廷猛然听了这一句,不由一惊:“二妹走了?去哪儿了?”
荼蘼勉强一笑:“嫁人去了!”
季竣廷默然片刻,不由的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该走的总是会走的,不过那珠子给了她,倒也不算辱没了!”他对邢二妹素有好感,只是因对方已订有婚约,他也并非那种死缠烂打之人,便也早早将这份好感化为了兄妹情分。只是如今忽而听说对方已离去成婚,心中毕竟也还是免不了有些许伤怀之意。
荼蘼也跟着轻叹了一声,然后将邢二妹临去时的言辞一一说了,季竣灏只是点头而已。
正文 79 释怀
季煊与林培之等人直到下晚时分方才回了庐山别院。原来季煊等人定下启程的日子后。便令人往庐山传信。因素日晕船的段夫人此时正在庐山,季煊等行了一段陆路之后,便在季竣廷的建议之下改行水路。却不料恰在江口边上遇着正要乘船回南渊岛的林培之。
双方遇上之后,林培之便笑说请众人吃饭。便在吃饭之时,季竣灏却忽然提起上回与卢修文同游长江的情景。林培之闻而心动,便顺势提议与众人一路南下游览。季煊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谁料林培之竟早已打点好了行装,他才刚答应,便有从人送了各项物事过来,倒让季煊颇有些哭笑不得。由是也猜到此次巧遇,怕是林培之与季竣灏早已商量定了的。
一路之上,林培之对季煊亦是执礼甚恭,俨然便是晚辈之礼。要知道,林培之年纪虽小,辈分却大,论起来,却是当今皇上的幼弟,与季煊该是平辈。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由。季煊在京中待了这许多年,岂是作假,对他的用意自也猜出了几分。
他这些日子原就在考虑女儿的终身大事,虽然将女儿嫁到边疆海岛。让他颇为不舍,但林培之无论人品气度乃至身份地位确实也都是上上之选,存了这个念头后,他也便半推半就,并未要求林培之改口。一路行来,更是有意无意的考校了几回林培之的学识。
林培之本就是帝皇子嗣,自幼备受宠爱,先皇对他,从来求一与十。身边应对教导之人,无一不是博学鸿儒,送他离京之时,所派辅佐之人,更是千里挑一,惟恐他受了些微委屈。耳濡目染之下,他的才学又怎能差了。这一番考校下来,饶是季煊也不由暗暗点头。
众人一路行来,季煊考虑到妻女得了消息,必要下山远迎,又想着妻子与长媳关系不睦,倘或见面之时,言语不慎,流露些许出来,弄得家丑外扬却是不好。
他心中细细想了一回,觉得便是礼节之上有些许疏失,也比丢人现眼要来得好些。便索性使长子长媳与次子自行带了孙儿上山,自己却携幼子陪同林培之轻装而行,同登浔阳楼赏玩秋景。将见面时间岔了开来,因此直到此时才上了山。
段夫人从季竣邺口中得知宝亲王亲至的消息,一面抱怨了一番,一面匆匆使人打扫房舍,只是一时半刻却是难能妥当,她细细想了一刻,只得将原先预备给季竣邺夫妇的院子先行腾了出来招待林培之,令季竣邺夫妇先与荼蘼住在一处。
好在季煊考虑周到,别院之中虽忙却还不及乱,等到季煊陪林培之上山之时,该收拾打扫的已都完备。荼蘼更令厨下准备江鲜特产,整治酒席。好在她早些年前,便使人在九江渔民之中择选老实本份又且水性非凡之人,令他每隔数日,便送一批江鲜上山,自家更在后院引山泉为池,放养各类江鲜,虽是事出突然,各项物事却也完备无虞。
及至林培之上山,季竣邺与季竣廷更是早早的在山下等候,段夫人携荼蘼与韩璀。侯在客厅前。林培之上山之后,众人便是好一番见礼,进厅奉茶寒暄后,便有小婢来请各人自去沐浴更衣。酒宴却是设在别院后花园内,此时正是丹桂飘香,金蕊怒放之时,非但满眼皆景,更觉香气盈袖,林培之看着,不觉大大赞了一回。
众人坐定后,季煊便使人请了荼蘼出来,奉了一盅酒与林培之,林培之也只凝眸看她,微微一笑,伸手接过:“有劳小姐!”语气甚是正经,眼底眉梢却似略带顽谑之意。
因是人前,荼蘼也只抿唇一笑,得了季煊示意,便即退了下去。好些日子不见,林培之的风度仪态比之当年更有胜之,昔时那种放荡中带些懒散的作态已不大能看得见,行立之间,举止雍雅,威严自生。只在轻笑莞尔之间,隐隐然的仍能寻见当年那种风流洒然的气度,让人觉得骨子里他仍是当年那个轻裘缓带,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亲王。
荼蘼转头回到段夫人房里,却见段夫人正与韩璀说话。两下里虽不算如何热络。却也有来有往,客客气气。安哥儿毕竟也还小,身边也没个年龄相近、地位相当的玩伴,与轩哥儿一道吃了顿午饭后,二人便玩在了一处,早将先时初见时的龃龉丢在了脑后。
此刻安哥儿正趴在他专属的玩具箱柜上头,将里头的布老虎、拨浪鼓一类玩意一一翻了出来,一件一件的递给轩哥儿,又细心的教他该怎么玩。轩哥儿才刚过了周岁不久,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见他递一样过来,他便接住,拿在手上翻看片刻,觉得无趣便随手丢在一边,觉得有趣的便死搂在怀里,待到再看到下一件有趣物事,便拿过来,自个比对一回,再挑一个却将另一个丢在一边。于是一地零碎,满室狼藉。
几个小丫鬟原要过来捡拾,却不料轩哥儿虽小,人却霸道,自己不要的物事。却也不许旁人捡拾,但有人捡了,他便张大了嘴巴,拿手指着,只是呀呀大叫。
韩璀听见外头有人喊着大小姐来了,忙起身回头温婉一笑:“荼蘼来了!”
荼蘼上前一步,对段夫人行了礼,这才转向韩璀笑道:“嫂子可算是来了,娘这些日子总在惦记着你与轩哥儿,直念叨得我头都疼了!”这话却是她刻意说的,想要看一看段夫人与韩璀的反应。她并不想继续闷着这个罐儿。也觉得有些话却还是早些说开的好。
韩璀听见她说段夫人惦记轩哥儿,眼角不自觉的便跳了一跳,笑容也有些僵。段夫人则在一边轻描淡写的笑了一笑:“荼蘼,来!”因拉着女儿在身边坐了,微嗔道:“你爹也是的,巴巴儿的唤了你出去敬酒,算是个甚么事儿?”她早从长子口中得知林培之此来的缘由,自个儿也细细的想了一回,却也觉得林培之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女儿想探她的话,她却更想知道女儿心里想的是甚么,因此笑着暗询了一句。荼蘼只是抿唇笑,却并不答话,段夫人想着韩璀在旁,她或是害羞,便也没再往下问。
一旁的安哥儿与轩哥儿玩了一会,也觉有些腻了,便丢了他,飞奔过来,扑进荼蘼怀里,只是没口子的叫着姑姑。荼蘼便抱了他,笑着摸摸他柔顺的头发:“不同弟弟玩了?”
安哥儿靠在她怀里,嘟嘴抱怨道:“弟弟不会说话,不好玩!”
这话一出,段夫人却是不由的一笑,斜靠在椅上,带了些许缅怀的柔声道:“今儿听见安哥儿这话,倒让娘不由的想起邺儿与廷儿小时的情景了。”
荼蘼闻言,不觉笑道:“却是甚么事儿,娘快些说来我听,等我明儿去羞他们两个!”韩璀正抱了轩哥儿过来,听了这话,也便抬了头去看段夫人,明眸之中,颇多好奇之色。
段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慢慢道:“那也是许久以前的事儿了,娘嫁给你爹时,年纪却比你嫂子嫁时还要小些。生你大哥那会儿,恰便是在鬼门关口走了一遭。你祖母怜惜我身子弱,不舍得我,便将邺儿带了在她身边抚养着,疼宠得如珠如宝一般……”
韩璀听了这话,不觉怔了一下,只是拿眼去看段夫人。
段夫人却并不看她,只淡淡续道:“邺儿也因此与祖母最是亲近,对我这个娘亲有时倒像是路人一般。那时我心里也很有些不自在,背地里,没少对你爹抱怨。没曾想,他祖母看着身子好,内底里却虚的很,邺儿三岁那年,一场急病便去了。三岁的孩子懂得甚么,哭闹了数月,居然也就忘了。让我这个做娘的看着,倒很为她老人家心酸不值了一回……”
她口中说着,便弯腰抱起正睁着大眼,似懂非懂看她的安哥儿,拿帕子替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安哥儿便顺势抱住她的脖子,在她犹自晶莹光滑的脸上啄了一口,笑得憨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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