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之一笑。果真甚有君子之风的转过身去,并不去看她。荼蘼见状,忙匆匆扯过外衣披了,这才揭了床帐起身。“你怎么来了?”她问,面上嗔怒,心中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种异样的甜意。见到他,她其实还是有些开心的。
林培之笑着转身,笑道:“门外月白风清,丹桂飘香,房内却是衾冷被单,孤枕难眠,忍不住的便想来窃玉偷香一回,却不料有人亦同我一般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荼蘼听着这话,不觉红晕上颊,啐了他一口后,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培之微笑的注视着她,比之寻常少女,荼蘼无疑要稳重沉凝得多,也极少脸红。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的喜爱逗她。喜爱看她白玉般的面颊染上淡淡红晕的娇俏模样,更爱见她对他展露轻嗔薄怒的少女风情。他细细打量着她,荼蘼素日爱着颜色素淡的衣裳,今儿也不例外,藕荷轻衫,银红滚边百合纹对襟褙子,绯色长裙,愈衬得整个人清丽宁谧,秀雅绝世。
因天晚了,她乌黑如丝缎的长发并未绾起,而是随意的披散下来,直垂腰际,愈觉肩若刀削,腰如束素,纤弱细致似不胜衣一般。油亮的似自有生命一般的乌发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轻轻晃动着,带来清淡怡人的发香,如兰似桂,却又清和幽淡远胜兰桂。
收敛一下心神,他笑道:“夜半无事,便出门走走,不知怎么的,便走到这里来了!”
荼蘼听得一笑,原想调侃他出门走走却要穿夜行衣的破绽,话到嘴边,却还是收了回来:“原来王爷来此,是因走错了路,故而来求小女子指路的?”
与他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觉的便染上了他爱调侃的坏毛病。
林培之哈哈一笑,道:“正要请小姐指条赏景之路。说起来,贵府的路径我还真是不熟!”
荼蘼轻哼了一声,并不接话,先走到一边的梳妆台跟前,俐落的拿起桌上的象牙梳,随意的梳了一梳长发,熟练的将之一绾,又自钿盒里头取了根银簪固定好了。
林培之微笑斜倚侧旁,见她对镜悠然梳妆,一举一动却都优雅悦目,令人不觉沉迷。待她打理好了,才道:“你可有颜色深些的披风一类,先拿了来裹一裹,遮遮眼罢!”
荼蘼微微一怔,诧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显然有些疑惑与他所说的话。
林培之失笑道:“你我这可是亘夜私会,你穿的这般素淡,黑夜里头,怕是比那明月还更刺眼些!且披件披风,好歹也遮遮别人的眼目,莫要太张扬了罢!”
荼蘼想想,倒觉有些道理,毕竟点点头:“好!”便起了身。走到一边的箱笼前头,打了开来,很快便翻出一件鸦青色缂丝宝相团花绵绫披风,披在了身上。
林培之这才一笑,回身打开门,作个手势:“请!”
荼蘼微微犹豫,指指两旁的耳房:“我屋里的这些丫头……”
林培之笑道:“放心,无一遗漏!担保明儿不到日上三竿,一个也不会醒来!”
荼蘼见他得意洋洋,不觉嗤之以鼻:“好一个无一遗漏,好一个日上三竿。看来我倒真该好好感谢你这个夜半来客才是!”
林培之闻言,不觉大笑起来,好在他也颇为自制,虽笑得开心,声音却仍压得颇低。二人出了门,林培之回手阖了门,笑道:“去哪儿?”
荼蘼撇嘴,却又拿他没法,只得指指右面,道:“我院子南面有个荷塘,塘边种了些桃李、金桂。如今才只初秋,池中莲花倒也堪可一赏,王爷请这边来!”
二人一路缓缓而行,月色淡笼,轻烟濛濛,花影扶疏,空气中漫溢着清淡的花木香气。走不多时,便到了荷塘边上。林培之左右一看,不觉点头道:“这荷池倒真是不错!”
季府的这个荷池其实并不算太大,却胜在精致玲珑。荷池呈规则的月牙型,侧边奇石参差,高低错落,月色下形态各异,颇合自然之趣。一道五色鹅卵石小径蜿蜒曲折绕塘一周,两侧苔痕青青,翠色欲滴。荷池内,花开正好,婷婷袅袅,分外妖娆。
荼蘼指指位于荷池南面的一座精致水榭,道:“过去那里坐坐罢!那里却不显眼!”那座水榭造的极是精致小巧,一半深入池中,一半却在岸边。周围林木环绕,柳丝低垂;前方翠盖红花,幽淡袅娜。侧方更以湖石叠出一座小巧假山,瞧着幽深雅致,别具风格。
林培之细细看去,不觉暗暗赞叹。他所居的宝亲王府在京中亦是久负盛名。但府内还真寻不见这般精致细巧之处:“好,那我们便过去坐坐!”他瞧着荼蘼,若有所指的一笑。
荼蘼见他笑意奇异,反觉奇怪,还未及开口询问,林培之已笑着拉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顿时栽进他的怀里,不及说话,身子一轻,却已凌空而起,再落地时,人却已立在水榭的檐顶上。荼蘼一惊,下意识的便扯住了林培之的衣襟。
林培之稳住身子,呵呵一笑,拍拍她,又指指脚下:“坐!”
荼蘼愣了半日,才苦笑坐了下来。水榭还算宽敞,但毕竟是屋檐,坐着并不舒坦,甚至有些咯人,但居高临下,再看平日看惯的景致,却自有一番新奇的趣致。
她不觉一笑,这个时候,才觉得今日自己的行为实在有些荒诞。,她居然会跟着林培之在夜半三更的时候出来赏景,然后还毫无大家闺秀风范的席地坐在屋檐上。活了两辈子,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不过,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还有些喜欢。
林培之随意往后,闲适的靠在檐角上:“在想甚么,居然想得笑起来了?”
荼蘼脱口而出道:“只是觉得很是新奇,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竟会坐在屋顶上!”
林培之闻言不觉低笑出身,随手抛了件东西给她:“既如此,那便新奇个够罢!”
荼蘼诧异的接过那个微觉沉重的软囊。软囊是皮制的,鞣制得极好,呈现出一种深茶褐色。外头烫了暗花,她翻转皮囊,对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细细看了一回。那花纹却是一条极大的船,船头挂帆,似正扬帆出航。软囊上部,安着精致的银质壶盖。
她捏着这个皮囊,隐约猜出这是个甚么东西,只是心中还有些不置信。
看了林培之一眼,她拧开壶盖,凑在鼻际嗅了一嗅,软囊内传来一阵幽淡的芬芳,醇厚却不刺鼻,她敢肯定,那是酒的气味:“这是装酒的?”她愕然的问。
林培之哈哈一笑,道:“荼蘼可曾听过酒囊饭袋?”
荼蘼嗤的一笑,掂了掂手上的皮囊:“这便是酒囊?”
林培之微笑道:“不错,这便是酒囊,文雅些的称呼叫做‘鸱夷子皮’!”鸱夷子皮即古代牛皮所制的酒器,也就是通俗所言的酒袋。林培之说着,便又从腰间解下另一只皮囊,拧开壶盖,仰头喝了一口,笑道:“不过我今儿可不打算与你讨论这种东西。这里头装的是最最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此酒以黄金论价,一两黄金一两酒,尝一尝罢!”
荼蘼抿了下唇,酒这东西,她从前喝的太多,早已厌了。故而打重生后,她便极少再饮。林培之笑着看她一眼:“又想说在外头不喝酒的话?”
荼蘼一怔,旋即一笑,这话还是上回曹州游湖时,她对他说的,想不到他却还记得。
清风徐来,带来阵阵清幽的荷香水汽,分外幽淡。她拧开壶盖,仰头喝了一口。
酒味微酸微涩,细细品来,却在舌尖带来一股圆融浓冽的幽香,回味时,更是馥郁丰醇。她久不饮酒,这一大口下去,很快便觉出醺然之感,没有拧上壶盖,她一手提着酒囊,一手抱膝,安安静静的坐在屋顶上。淡淡的酒香,自小小的壶盖中飘出,与荷香水气融为一体。
林培之见她如此,不觉又是微微一笑,坐直了身子,他抬指,在荼蘼额上轻轻一弹:“又在胡思乱想些甚么?”
荼蘼安静的坐着,不知怎么的,那种久违的微醺感觉却使她愈发的懒散,此刻却连指尖也懒得动弹一下,沉默了片刻,她散淡问道:“我爹今儿都同你说甚么了?”
“你以为呢?”林培之挑眉反问。
荼蘼没好气的伸腿踢了他一脚:“快说,我今儿不想动脑子!”事实上,在这清风明月之下,她甚至都不想说话,只想安安静静的坐着,任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林培之轻笑了一声:“难得你也有不愿动脑子的时候!”荼蘼白他一眼,却连反驳的话也不想说。林培之淡淡道:“放心,他甚么也没对我说!”荼蘼默然,对这个答案,她不意外,值此非常之时,季煊又怎会说出任何可授人以柄的话来。
“我从你家出来,去四平茶馆坐了一刻……”林培之悠然开口,荼蘼安静的听着,林培之深更半夜悄悄溜到她家中,自然不会去说一些无意义的话。“我原是想与垣驰谈谈的,结果却先见到了垣掣!”林培之好玩似的笑笑,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荼蘼挑了挑眉,不意外,却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林垣掣,他怎会去做无缘无故的事儿。那么,他一定是另有所图。她忽然抬头,定定的看着林培之,看了许久许久,才又垂下了头,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的开口道:“我昨儿回来,先是陪我娘说了一回话,然后又与我嫂子说了一回话!”都告诉他罢,其实又何必,何必将他扯进这个漩涡。
他本该是个悠闲自得的人,悠游于海外,肆无忌惮的去打造他的海上王国。
林培之察觉出她的异样,神情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怎么?替你大哥安抚你嫂子受惊的心灵?我今儿见着竣邺了,比从前瘦了不少,精神也只一般,瞧不出有纳妾之喜的模样来!”
荼蘼没有接他的话,只安静的坐在月下,似是漫不经心的谈起慧清来。从她对季竣邺的态度一直说到自己开始反对后来却有意撮合的举止,只是刻意省略了她对慧清的提防。
林培之便也随意的听着,愈是听到后来,却愈是皱起了眉,待她说完了,他才皱眉问道:“那垣驰送婢之举……”这事,似乎太也巧了些,让他觉得其中另有玄机。
荼蘼烦躁的摆了摆手,对这点,她没法解释:“我哪里知道他,他爱怎样便怎样好了!”适才的安详宁静似已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焦躁与烦郁。
清风依旧,明月高悬,她却全没了先前的心态。仰头猛的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滴滴酒液,顺着她玲珑的下颌滚落到颈内,冰凉冰凉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林培之神色平和的瞧着她,季家的家事,他也略知一二,毕竟当年他往庐山时,季竣邺夫妇亦在同行之人当中:“荼蘼,我有时真想不明白你?”许久,他才开口道。
荼蘼举起酒囊,又喝了一口,朝他扬眉道:“比如说?”
“比如说这件事儿!”林培之好笑的摇了摇头:“有些事,既做了又何必非要说出口呢?”
荼蘼淡淡道:“这事儿若是做成了,自然无需我再说出口,但若不成,我却只有说出来一途了。否则岂非等于我从来未曾做过!何况她又当面问了!”
林培之沉思片刻,却也不得不点了点头:“说的有理!”做事,总该有自己的目的。目的既未达成,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做下去,另一个,却是从此放弃不再继续。而今荼蘼既已不愿再做下去,那倒不如坦率的说出来,目下看来,或有异曲同工之妙也难说。
顿了一顿,他笑道:“怎么忽然对我说起这个来?”
荼蘼微微扭头,去看他,认真道:“我只是想你更明白我一些,林培之,其实我真的不是个好人!而且……”她停了一下,才涩涩的说道:“我想,我这一辈子,最重视的人永远都只会是我的家人,不管你如何对我好,我可能还是会重视他们更甚于重视你……”
她没法说得更多,只能如此的泛泛而谈,希望他能明白。她恍惚的想着,心中忽然便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夜风轻拂,似乎也带上了些许的寒意,她不由轻轻打了个寒战。
林培之静静看她,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他长身而起,将手递给荼蘼:“夜深了,风亦有些凉了,早些回去睡罢!”
荼蘼默默了片刻,这才将手放到他掌上。二人悄无声息的下了水榭,顺着来路,重又回到荼蘼房前,路上,却各自无言。到了门前,林培之指指房门,温和道:“我就不送你了!”
荼蘼默然片刻,这才怅然抬头,深深的注目的看了一眼已然移往西面的明月。
“今夜的月色真好!”她轻声道,不再稍作停留,转过身,快步往自己房内走去。
正文 04 女史
荼蘼安静的坐在妆台前头。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面上却稍带倦色。明秀立在她身后,一面为她梳理乌黑的长发,一面问道:“小姐可是昨儿没有睡好?”
荼蘼淡淡扬了下眉,反问道:“你们睡的如何?”正如林培之所言,今日,她屋里的这些丫头,个个都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转了来。
明秀双手没停,为她分出一绺长发,盘了上去,口中道:“也怪了,昨儿睡的偏是极好,睁眼才知睡得过了。我还奇怪怎么也没个人来唤我一声儿,谁料一屋子的人都睡死了一般!”
荼蘼不觉一笑,心中却有一丝难得的怅惘感:“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些古怪!”目光落在一边衣架上的鸦青色绵绫披风上,她解释道:“我昨儿却没睡着,夜半起来,寻了件披风。在院子里走了一回,昨夜的月色倒是出奇的好,可惜你们都错过了!”
明秀呀了一声,道:“我可是睡的太熟了,竟连小姐夜半起身也毫无所觉呢!”说完了这话,她却又笑道:“算来今儿正是十七,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么,昨儿月色自是该好的!”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昨儿竟是十六么?”自武昌回京还没有多少日子,却似乎经了许多事一般,让她浑然忘却了时间。
“可不是呢!”明秀答着,却又道:“下月便是中秋了,这一年过的可真是快呢!”
荼蘼闻言,也不禁叹了一声,道:“可不正是如此!”
二人正说着话,那边慧芝却刚在这时进来,听了这话,便插口道:“说起来,今年似是过的特别快!”她说着,便走过去,随手拎起那件鸦青色绵绫披风,目光一凝,愕然道:“这内院的人也真该死了,怎么却懒成了这样儿!回头我定要去同夫人说说!”
她这一说,明秀与荼蘼不约而同的同时转睛看去,却原来是那件披风下摆处污痕处处,鸦青色原是纯色,荼蘼这件披风又是纯鸦青。只在领口下摆等处以金线绣出宝相花纹,黑上染灰,便愈觉脏污不堪。荼蘼静静凝视那袭披风,半晌才道:“罢了,想是我昨儿不慎,擦到假山上了,那些地方原也不好打扫,将衣服拿去洗了也就是了,莫多事!”
再如何勤快的人,也断不会爬到水榭顶上,将那一片片瓦片洗刷的干干净净,因此脏污却是免不了的。想到林培之,她不觉涩涩的勾了下唇角,一生之中,爬一次屋檐其实也够了。
慧芝听她这么说了,是好点头,但终忍不住抱怨道:“若仍是老夫人当家,断不致如此!”言下对韩璀似有不满之意。
荼蘼蹙眉,张口想要斥责她几句,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只道:“这话在这屋里说说也就是了。到了外头,却得将自己的嘴巴管严了!”
慧芝点头道:“小姐放心,慧芝省得!”一面说着,便将那件绵绫披风放在一边,又去收拾其他物事。这回却是不无好奇的在一旁发现了一个甚是眼生的物件:“这个却是甚么?怎么我却从未见过?”她举起手来,手中拎的正是昨儿林培之的那只酒袋。
荼蘼早知她发现了甚么,却是神色不动,只淡淡解释道:“这个物事名唤‘鸱夷子皮’,也就是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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