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尚称丰盛,但荼蘼此刻全无胃口。勉强动了两口后,她便放下了牙箸。二女撤了饭菜,便来服侍她盥洗。宫中本来不是甚么好地方,能安份还是安份些,抱着这个想法,匆匆盥洗之后,荼蘼便上床休息。被褥显是新的,也特意熏了香,不过她却并不爱那种香气。
屋外,风过树梢,竹叶潇潇。她原以为入宫第一夜,自己必定难以入睡,却不料上床不久,便已沉沉睡去,这一夜睡的居然很是踏实。
次日起身时,她犹自迷迷糊糊,见有人揭了帐幔,习惯性的便唤了一声:“慧芝……”
话才出口,她才意识到,这里乃是宫中,慧芝又怎会在此,原是自己糊涂了。
过来伺候她的却是紫月,听了她这一声唤,紫月便笑了一笑,却并不开言。荼蘼坐起身来,略带歉意的朝她一笑,解释了一句:“慧芝原是我在家中时的丫鬟!”
紫月一面服侍她穿衣,一面笑道:“女史大人倒重情!”
荼蘼淡淡一笑,却没接口。不管如何,在这宫里博一个重情的名头,对她总是有利无害的。起身盥洗完了,红英早搬了早饭来。匆匆用完早点,她仍往偏殿去。偏殿里头,早有教习嬷嬷等着。她依着对方的教导,慢慢的学习着早已烂熟于心,却已多时不曾用过的宫廷仪礼。
仪礼很是繁琐,但因有了从前的底子,于她,倒并不如何困难。从教习嬷嬷满意的神情,她可以看出,自己很快便可以无须教习了,这样倒也很好。
午时初刻刚至,便有人前来传旨,言圣上口谕,使季女史往昭德殿用膳。
荼蘼怔了一下,想不到这位皇上居然这般心急的要见自己,想来他对林培之的恩宠真是非同凡响。她谢了恩,在一众人等各异的视线下,随那传旨的小太监一路往昭德殿去了。
昭德殿偏殿之内,午膳早已摆好。
荼蘼在指引之下,上前行了礼后,上座便传来承平帝温和柔雅的声音:“平身,赐座!”
荼蘼照规矩谢了座,这才安静在一旁垂首坐下。承平帝赐她的位置却是在他的身边,承平帝见她模样,似是轻轻的笑了一声,然后温声道:“抬起头来!”
荼蘼低应了一声,缓缓抬头,目光迅速而微不可察的在那张早已见过无数次的面容上掠过,心中惊了一下,面上却没表现出分毫来。那是一张清俊的面容,与林培之、林垣驰都有几分相似,与林垣驰尤为相像。但面色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灰白色,她看得出,那是死气。
这位皇上离着大去之日已不远了,她暗暗想着,心中却更觉寒冷。会是甚么样的原因,令这位原本还能再活上十年八年的帝皇竟然以这种惊人的速度衰弱下去呢?
她不敢想,心中却清晰的明白,这事与林垣驰脱不了干系。
自己是否该想些法子,让这位皇上多活些年呢,她暗暗思忖。
殿内一时沉寂无声,只余炉中沉香的香气悠悠袅袅。
承平帝望着面前垂眉敛目的少女,不禁有些微微出神。这个女孩子,据说今年也还没满十五岁,眉目甚至还没有完全长开,但那股压不住的清极艳极的光芒已隐隐的透了出来,不难让人想象出她完全长成后的那份绝世容光。就像是她一样“难怪!难怪!”他不由的说道,语气里似还带了几分笑意。
荼蘼微微诧异的抬眸看了一眼承平帝,前世,她做他近十年的儿媳妇,如今再见,却发现自己依然并不了解他。这位皇上,是个极为奇特的人,既多情又薄情,既优柔又决绝。在你以为他能够容忍之时,他往往并不姑息,而在你以为他已忍无可忍之时,他却并无雷霆手段。而是淡淡的将事情按了下去,依然平静无波的无一丝波澜。
承平帝对一旁服侍人等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众人退下后,他才向荼蘼笑道:“朕听说你的小名儿叫做荼蘼?”
荼蘼听问,便微微起身,正欲答话,他却又摆手道:“不必多礼,只管坐下说话罢!如今这殿内也无旁人,只是随意些的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荼蘼心中一动,毕竟依了他的话,答道:“回皇上,臣女的乳名正是荼蘼!”
承平帝轻轻点头:“许多年前,朕曾在江南之地见过荼蘼花……”他语气柔软,带着深深的缅怀之意,似乎沉入了一个已过去许久的美梦之中。
其实他今日并没打算要见荼蘼,要见她,只是忽然兴起,忽然想看一看她。想看一看能令林培之心动的少女,究竟会是甚么模样,然后,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失望。
这个小小的少女,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时节荼蘼对他其实并不如何惧怕,之所以一直不愿与他对视,一来是因宫廷仪礼,二来却是因为眼为心之窗,她不想自己一时不慎,露了马脚,让人看出她与年龄不符的老辣来。
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九五至尊,她安静的等着他接下去话。
过了许久,承平帝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道:“不过……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荼蘼小心措辞道:“臣女曾在九江庐山度过数年光阴,江南风物,果真使人沉迷忘返!”
承平帝恍然点头:“是了,朕几乎忘记了你曾在庐山住过几年,不过那里,朕却并不曾去过!”他说着,不觉微微一笑,狭长而温润的眸子里,闪动着春水般的光芒:“朕去的,是苏州!”
荼蘼轻轻啊了一声,却没再多口说甚么。
好在承平帝也并没指望她开口说甚么,他继续的说道:“那时候,朕还年轻,甚至还不是太子……”他忽而抬手执起银箸,含笑的于桌上夹起一块藕片,放入口中慢慢的咀嚼着。
许久之后,他才以一种梦呓般的语气低低的说道:“‘夜市买莲藕,春船载绮罗’,不曾去过那里的人,永远不能想象那种热闹与繁华……”说到这里,他却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竟纡尊降贵的亲手夹了一片藕放入荼蘼面前的小碟内:“朕有时真是觉得奇怪,怎么离了苏州,连这藕的滋味也都不那么鲜美了……”
荼蘼见他神情,心中忽而一动,遂低声道:“臣女的母亲前几日正与臣女说起,说她打算在苏州临水之地买一块好地,建一所庄园,日后好在苏州安度余年!”
承平帝闻言,微微滞了一滞,才叹道:“你的母亲,倒真是会挑地方……”
正文 10 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往事
11 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往事
承平帝闻言。微微滞了一滞,才叹道:“你的母亲,倒真是会挑地方……”
荼蘼轻轻一笑,没有答话,只低头夹起那片藕,放入口中慢慢嚼着。藕很新鲜,吃在口中清清甜甜,滋味其实不错。她想,承平帝之所以觉得不那么鲜美,怕是心理因素占了大半。
她不再言语,承平帝便也不再开口,只举箸慢慢吃着。他的胃口似乎并不怎么好,只动了几箸,便放下了银箸,不再进食。荼蘼坐在他身边,本就有些食不知味,见他不再举箸,便也跟着停了箸。承平帝注意到她的动作,因微笑的看了她一眼,温和道:“这几年,朕总觉无甚胃口。你也不必拘束,更莫要看朕,否则饿坏了你,朕可如何向培……向你爹娘交待!”
他几乎便要说出林培之之名,但话到嘴边,毕竟还是咽了下去。
荼蘼听出他的意思,面上不觉微现窘迫之色,毕竟举箸又吃了几口,这才放下手中银箸。
承平帝蹙眉看她,半日才摇头不甚赞同的说道:“吃的真少!”
荼蘼听出这话里的关切之情,不觉觉诧异,惘然抬头看他。那双狭长温润的眸子,蕴着淡淡的责备与一丝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温柔,让她大感意外。这或许也算是爱屋及乌罢,她想着。
嫣然一笑,她语带调谑的说道:“难道皇上不曾听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之典么?”
这话一出,承平帝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才指着荼蘼笑道:“好个刁黠的丫头,莫怪他喜欢你!”荼蘼琼鼻微蹙,俏皮一笑。承平帝素来偏好轻盈袅娜、年纪稚弱的女子,此点宫中无人不知。至少,那位如今宠冠后宫的玉贵妃正是一位纤细如柳,袅娜似荷的娇弱佳人。而且自打玉贵妃得宠之后,大乾宫中虽不致有人饿死,但诸多宫女比之前朝之时确也纤瘦了不少。故而荼蘼此刻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将承平帝逗得笑不可遏。
过了许久。承平帝才止住笑,叹道:“朕已许久不曾这般开心过了!唉,从前宫中,还有个皖平敢没大没小的逗朕开心,自打前些年她出嫁之后,朕的身边实是冷清了许多!”言毕,面上不觉现出淡淡的落寞之色,似是想起了远离了爱女。
荼蘼听见皖平二字,心中不觉微微一动。皖平公主原是她二哥从前的妻子,不过如今在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已与季竣廷失之交臂。前些日子她曾悄悄打探过一回,却只是听说皖平嫁给了上届科举状元郎虞适之,适逢去年虞适之丧父,她便随夫回乡丁忧去了。
不过可能是成亲不久之后,便即离京,她倒不曾听人说起这对夫妻有甚不睦的传言。
过了半晌,承平帝才举手轻轻击掌,几乎是立即的,便有人捧了热饭热汤上来。承平帝显是有些意兴阑珊,简单的喝了两口汤,便放下银匙。倒是荼蘼虽无甚胃口。却也将那宫女盛来的一小碗碧梗米饭尽数吃了,又喝了半碗鱼翅汤。
宫中不比家中,此刻若不吃饱,只怕今儿到晚再没甚么可以入口的东西。
用了饭后,二人分别漱口净面,承平帝瞧瞧外头,倒也阳光灿烂,不觉动了兴,因起身向荼蘼笑道:“来,陪朕出去走走!”荼蘼不好拒绝,只得应了,只是她才刚起身,外头吴源已快步入内,高声唱道:“禀皇上,肃亲王殿下在外求见!”
承平帝一怔,不免瞧了荼蘼一眼,笑道:“正说要你陪我出去走走,不料就来事了!”荼蘼一笑,心中却是不免一阵打鼓,不知林垣驰此来却是为何。承平帝淡淡道:“传!”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他的面色自然而然的便冷肃下来。他虽不知林垣驰此来何事,但想着必定与荼蘼有关。但他心中早已有些决断,自然不能因为儿子的几句话便改变主意。
吴源应着,便退身下殿,不多一刻工夫,林垣驰已快步入内。
因是在宫中,他穿的却是一身赤色圆领窄袖盘龙的亲王常服,头戴翼善冠,腰围玉带。足蹬皮靴,清俊淡定之外,却又多了一份冷肃的雍华之气。上前行礼后,承平帝即缓声道:“都坐罢!”一边自有内监取了椅子来,林垣驰谢了坐后便稳稳当当的坐了。
荼蘼见二人似无意让她离去,只得暗暗苦笑一声后,仍旧在一边坐下。
承平帝瞧了林垣驰一眼,问道:“王儿今日过来,却又有甚么事儿?”语气稍嫌刚硬。
林垣驰见问,便微微起身,答道:“儿臣今儿过来,是因母后的忌日之事!”
承平帝微惊了一下,面上便也现出恍惚的神色来,半晌才道:“你母后的忌日又要到了么?”
“是,儿臣记得母后忌日乃是下月十九日!因此便想来禀明父皇,打算及早行事,为母后办一次水陆道场,也好祈福积德!”林垣驰平静答道,面上却看不出有多少悲恸之色。
承平帝静静凝视他,似是想看明白这个提议背后儿子的真实意图,却是半日不语。
林垣驰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便起身跪伏地上。沉稳而淡然道:“儿臣在此伏乞父皇允准!”他的语气甚是平淡,内中却自有一份坚如磐石,不可轻憾之意。
承平帝终究慢慢道:“往年也不曾见你有此请求,今年怎么却忽而动了这个念头!”
林垣驰缓缓抬头,目光直视着承平帝,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一丝表情:“前夜儿臣累极,伏桌而眠,忽见母后入屋,亲为儿臣披衣,儿臣心中感喟,因而忽起此念……”
承平帝骤然一惊。搁在龙椅把手上的修长双手轻轻颤了一颤,好半日,才道:“准了!命内廷赐金五千,你……你酌情去办,切记……切记不可怠慢了……”他语声破碎而凌乱,说到最后已是语不成声,灰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团绝不健康的红晕,使他的面色更觉难看。
林垣驰依礼叩头谢了:“儿臣谢父皇隆恩!”只是隆恩二字,他却说的格外的轻,轻如无物一般,听在旁人耳中,总有一种言不由衷,讥嘲冷讽之意。
荼蘼在旁听着,不觉暗暗叹息了一声。林垣驰与承平帝关系从来都称不上好,当年若非万不得已,更是绝不会入宫见驾。承平帝早年对他,也颇冷淡,直到他及冠之后,父子关系才有了些许转机。其时她也曾好奇问过林垣驰,林垣驰却只是默然不语,始终不曾说过一个字。
直到后来,她才从宫中一些人的耳中隐约得知杜皇后失宠的内幕。综合这些内情,她才隐约猜到了一些。不过父子关系虽说不睦,但承平帝其后却也并没亏待过林垣驰,最终依旧将皇位传了给他。如今想来,这其中怕也不无补偿之意。
承平帝无力的摆了摆手,慢慢道:“起来罢!驰儿,这些日子,确也辛苦你了!不过朝中事多,父皇身子又大不如前,于国于民,总还须你多多担待才是!”
听这语气,这些日子,为了绊住林垣驰,他似乎放了不少权给这个儿子。
林垣驰闻言,起身又是一拜:“儿臣谢父皇信任!”语气依旧淡漠的听不出丝毫感激涕零之意。
承平帝苦笑的看了他一眼,却是欲言又止。半晌方摆了摆手道:“退下罢!”
林垣驰应着,却并不急着离去,反道:“儿臣与荼蘼多日不见,想请父皇允准,容她送儿臣一程!”荼蘼一直垂眉敛目坐着,只愿这父子二人当她不在,此刻忽而听了林垣驰这话,却是不由的暗暗叹了一声。承平帝移目看她,面上阴晴不定,许久才轻轻摆手:“准!去罢!”
眼见二人行礼退下,承平帝不觉有些微微的恍惚,放在龙椅上的手也愈发颤的厉害。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瘦削的面容更是忽红忽白,瞧着甚是诡异。吴源疾步奔了入内,急急扶住他,一面为他抚胸,一面颤身呼唤:“万岁爷……万岁爷……您可要保重龙体呀……”
承平帝喘息良久,才算迸出一个字:“药……”声音虚弱,面上的灰白之色已转成了死白。
吴源答应着,忙忙奔了出去,不多一刻的工夫,已取了一只长颈的青花瓷瓶来,一面倒了水来,一面自瓶内倾出两粒黄豆大小,朱红似火的丹药来,送到承平帝口中。
承平帝原本清宁的目光此时已显得有些浑浊,他艰难的摇了摇头:“三颗!”
吴源怔了片刻,不由的轻声道:“万岁爷,秦太医去时,曾再三嘱咐,言这药不可多服……”
承平帝轻轻咳嗽了一声,依然坚持的重复道:“三颗……”语气极为坚决。
吴源无奈,只得从瓶内又倾出一粒来,一并送至承平帝口中。承平帝张口含了,又喝了小半盅清水,将那药送了下去,这才斜靠在龙椅上。那药效果似是极好,服下不久,他的面色便恢复了先前与荼蘼初见时的灰白色,神情也轻松安详了许多:“扶朕去休息罢!”
他低声的吩咐着,神色间,尽是困倦之意。吴源答应着,慢慢的扶了他,往内殿行去。
…
荼蘼与林垣驰二人一路缓缓行着,依照宫规,荼蘼默默的落了林垣驰半步,紧紧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路并不言语,却是直往昭德殿南的御花园行去。御花园对他二人来说,均极熟悉。
此时秋日已降,满目红叶黄花,幽香淡淡,倒也别有情致。
走到竹林深处,僻静无人之地,荼蘼终是耐不住性子,停步问道:“你又想做甚么?”
她问的,正是先杜皇后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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