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涅克吩咐吹上马号。
传来低沉的点名声,四十五卫士一个不缺,全到齐了。
轻骑兵给留下来看押梅纳维尔和公爵夫人手下的这帮人,并得到命令不得跟俘虏说话,违令者处死。国王登上马车,身边放着出鞘的剑。
德·艾佩农先生骂了一声“见鬼!”动作优雅地试了试鞘里的剑拔出来是否顺溜。
城堡主塔楼钟敲九点,队伍出发了。
在埃尔诺通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之后,德·梅纳维尔先生还站在窗口,我们前面曾经见到他就是在过窗口徒费气力地想在夜色中辨出年轻人往哪儿走;不过,比起一小时前来,他显得心绪不宁,尤其是有点儿指望天主的救助了,因为他开始相信人的救助已经没有指望了。
他的士兵们一个也没有来:大路上静悄悄的,一片漆黑。只有隔了很长时间才响起几匹马向万森方向疾驰而去的马蹄声。
听见这马蹄声,德·梅纳维尔先生和公爵夫人总是睁大眼睛想在一片黑暗中认出他们的人来,揣度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弄清楚他们迟到的原因。
然而,马蹄声远去了,一切重归于寂静。
这无休无止而又毫无结果的来来往往,终于把梅纳维尔弄得心神不宁,他让公爵夫人的一个手下人骑上马,命令他去向碰到的头一个小队的骑士探听一下情况。
这个探子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心情焦急的公爵夫人看到这个情况,就又派出第二个人,结果也是一去不返。
“我们的军官,”公爵夫人于是说,她仍然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我们的军官准是怕人不够,“就把咱们派去的人当援军给留下了;考虑倒很周到,就是叫人担心了。”
“叫人担心,是啊,太叫人担心了,”梅纳维尔答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黑沉沉的远方。
“梅纳维尔,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亲自骑马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了,夫人。”
梅纳维尔转身想走。
“我不准您走,”公爵夫人喊道,一把拉住他;“梅纳维尔,您这一走,还有谁留在我身边?到时候还有谁认识我们的每一个军官和每一个朋友?不,不,您得留下,梅纳维尔;咱们的事关系到重大机密,自然会叫人悬着心担惊受怕;不过,说实在的。计划安排得够周密了,况且事情做得极其机密,决不会出娄子。”
“都九点了,”梅纳维尔说,与其说他是回答公爵夫人的话,不如说是由于自己心情焦急而脱口说出;“嗳!雅各宾修士都从隐修院里出来了,他们沿着院子的墙边站好了队;说不定他们有什么临时的布置。”
“别响!”公爵夫人说,伸出一只手指向远方。
“什么!”
“别作声,听!”
他们听出了远处传来的滚雷似的隆隆声。
“是马队,”公爵夫人喊道,“他们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了,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了。”
她的性格说变就变,一下子由极度惊恐变成了欣喜若狂,拍着手叫道:
“他落在我手里了!他落在我手里了!”
梅纳维尔仍然在倾听。
“对,”他说,”那是马车滚动和马队奔驰的响声。”
他竭尽全力大声地命令:
“到墙外面去,兄弟们,到墙外面去!”
隐修院的大铁门立刻打开,几百个武装修士队形整齐地走出来,走在前面带头的是博罗梅。
他们横在大路上占好位置。
这时候,传来了戈朗弗洛叫喊的声音:
“等等我!等等我呀!迎接陛下驾到,理应由我站在全体修士头里才对呀。”
“上阳台去,院长大人!上阳台去!”博罗梅喊道;“您知道得很清楚,您应该俯视所有的人。《圣经》上说:“你会像雪松俯视海棠草一样俯视他们!”
“说得对,”戈朗弗洛说,“说得对;我忘记了我应该挑选这个岗位;多亏您在这儿提醒了我,博罗梅兄弟,多亏您!”
博罗梅低声下了个命令,四个修士跑上阳台,以荣誉和仪式的需要为借口,站在他的两侧。
大路在离隐修院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个拐弯,那儿很快地亮起了一大片火把的光芒,在火光照耀下,公爵夫人和梅纳维尔可以看到亮晶晶的护胸甲和闪闪发光的长剑。
她没法克制自己,嚷道:
“快下去,梅纳维尔,您把他给我带来,要捆结实,让卫兵押着。”
“是,是,夫人,”这个绅士心不在焉地应声说;“可是有件事我很不放心。”
“什么事?”
“我没听到约定的信号。”
“人都抓住了,还要什么信号?”
“可是我记得,他们应该在这儿,隐修院前面才下手,”梅纳维尔坚持说。
“他们大概在前面有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我没看见我们的军官。”
“我,我看见了。”
“在哪儿?”
“这红盔翎!”
“见鬼啦!夫人。”
“怎么?”
“这红盔翎……”
“嗯?”
“这是德·艾佩农先生;德·艾佩农先生,手里还拿着剑。”
“他们让他留着他的剑?”
“该死!他在指挥。”
“指挥我们的人?难道说他们叛变了?”
“唉!夫人,这不是我们的人。”
“您疯了,梅纳维尔。”
正在这时,率领四十五卫士第一小队的卢瓦涅克挥动一柄宽刃的长剑,喊道:
“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四十五卫士以他们那可怕的加斯科尼口音狂热地应声高呼。
公爵夫人脸色煞白,瘫倒在窗台上,好像就要昏过去似的。
梅纳维尔脸色阴沉,神情坚决,拔剑握在手中。也不知道这些人路过时会不会闯进屋里来。
马队一直往前走,宛如一股由响声和亮光汇成的龙卷风。它已经卷到贝尔…埃斯巴,就要卷到隐修院了。
博罗梅向前跨了三步。卢瓦涅克向着这个似乎是在羊毛修道袍下面向他挑战的修道士笔直冲过去。
可是,博罗梅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他看出大势已去,就当机立断地决定了该怎么办。
“闪开,闪开!”卢瓦涅克粗暴地喝道,“给国王让条路!”
博罗梅已已经道袍底下拔剑在手,此刻又悄悄地插剑入鞘了。
叫喊声和兵器声弄得戈朗弗洛异常兴奋,火把的光芒弄得他眼花缭乱,他伸出粗壮的右胳膊,竖起食指和中指,在阳台上遥遥地为国王祝福。
亨利从车窗里探出身来,瞧见了他,微笑着向他示意。
这一微笑,是可敬的雅各宾隐修院院长在宫廷上受到宠幸的真正证明,它使戈朗弗洛激动不已,也高喊一声“国王万岁!”声音响得足以把一座大教堂的拱顶掀翻。
然而修道院其余的修士们却不吭一声。说实话,他们两个月来天天操练,后来又分发武器,原来是等待着一个迥然不同的结局的。
可是博罗梅不愧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兵油子,看了一眼就估出了国王身边有多少保护者,也看清了他们雄赳赳的军人仪表。公爵夫人的拥护者一个也不见影踪,这无异于告诉他,事情的结局很不妙,倘使再犹豫,不赶快屈服,那就全完了。
他不再犹豫了,就在卢瓦涅克坐骑的前胸快要撞到他的一刹那,他高喊一声:“国王万岁!”几乎跟戈朗弗洛刚才那一声叫喊一样洪亮。
这时侯,所有的修道士全都挥动着兵器高呼:“国王万岁!”
“谢谢,我尊敬的神父们,谢谢!”亨利三世用刺耳的嗓音喊道。
随后他像一阵由火光、喧闹声和荣耀汇成的旋风在本来应该是他这趟行程终点的隐修院前面经过;把贝尔…埃斯巴撇在他身后的黑暗中。
公爵夫人跪在阳台上,镀金的铁制盾形纹章牌正好把她遮住,她从阳台上瞧着被火光照亮的每一张脸,仔细地观察,贪婪地盯着看。
“啊!”她失声喊道,一边指着护送队伍中的一个骑士。“瞧,瞧,梅纳维尔!”
“那个年轻人,德·马延公爵先生的信使,是国王手下的人!”梅纳维尔喊道。
”我们完了!”公爵夫人喃喃地说。
“得赶快走,夫人,”梅纳维尔说;“瓦罗亚今天得胜了,明天就会滥用他的胜利。”
“我们给人出卖了!”公爵夫人叫道。“这个年轻人出卖了我们!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国王已经走远;他在随从的簇拥下,穿过迎着他开启的圣安托万城门,随后城门又在他身后关上,他终于看不见了。
四十四 希科感激路易十一发明驿站,并且决定沾这个发明的光
现在请读者允许我们回过头来再谈谈希科。希科割断德·马延先生面具的系带,有了那个重要发现以后,就一刻不耽误地尽快抽身,不去过问那次意外事件的下文如何。
在公爵和他之间,我们能想得到,从此以后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马延身上固然受了伤,可是自尊心受的伤更加惨重,剑鞘抽的旧恨和长剑刺的新仇交织在一起,他是决不会宽宥希科的。
“走吧!走吧!”勇敢的加斯科尼人大声说,急忙上路往博让西的方向而去,“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赶快把名叫亨利·德·瓦罗亚、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和塞巴斯蒂安·希科的这三个著名人物的钱都用在驿马身上去吧。”
他不仅善于模仿各种情绪,还善于模仿各种身份,他立时就装出了一副贵人的气派,正如他在处境不大稳定的时候扮成好市民一样。这样一来,当希科师傅去卖埃尔诺通的那匹马,以及跟驿站站长聊上一刻钟天的时候,他所受到的热忱接待,是哪个亲王也不曾受到过的。
希科从骑上马背起就打定主意,在自己认为确实到达安全地点以前决不停留,于是,他让三十个驿站的驿马都竭尽全力飞奔。而他自己像是铁铸的,一昼夜兼程跑完六十法里路以后,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累。
凭着这种速度,三天之后希科就到了波尔多,这时他寻思着可以歇一口气了。
骑马飞奔的时候可以想心思;甚至可以说也只有这件事可做。
因此希科想得很多。
他越是靠近旅途的终点,身负的使命越是变得沉重,似乎有了迥然不同的含义,而我们无法确切地说出他所感觉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含义。
这个奇怪的亨利,有人说他是傻瓜,有人说他是懦夫,人人都说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教者,在这个亨利身上,希科会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君王呢?
但是希科对他的看法是与众不同的。自从亨利到纳瓦拉以后,他的性格,犹如变色龙的皮肤受到它所停留其上的物体的影响,在接触到故土以后也起了一些变化。
这是因为亨利能够在法兰西王室的利爪和他每次都巧妙地从利爪下救出来的这珍贵的皮肤之间隔开足够的空间,不用再害怕会被利爪抓到。
然而他表面上的一套策略依然如故;他在公众中销声匿迹了,他周围的几个显赫的贵族也随着他销声匿迹了,在法兰西上流社会,人们看到他们容光焕发的脸辉映住德·纳瓦拉苍白的脸色上,不免感到很惊奇。如同在巴黎一样,他频频地向妻子献殷勤,不过离着巴黎二百法里,她的权势似乎不再起任何作用了。一句话,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开开心心地在混日子。
对老百姓来说,他是尽情取笑的话柄。
对希科来说,也是引人深思的对象。
希科,虽说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这样的人,可确确实实天生地会猜出人家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亨利·德·纳瓦拉对希科来说不是一个已经解开的谜,而确实是一个谜。
知道亨利·德·纳瓦拉是一个谜,而不是一个一清二楚的对象,这已经知道得很多了。希科好似古希腊的那位年迈的智者·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比往何人都知道得多了。
在一个人人扬眉吐气,心直口快,言谈随便的地方,希科觉得应该谨言慎行,字斟句酌,脸部得像演员那样化上装。
使他感到有这种矫饰的必要的,首先是天生的一种敏感,其次是他所到之处给他的印象。
踏进小小的纳瓦拉王国,这个以贫穷闻名全法国的地方以后,希科极其惊异地发现,在每张脸上,在每个人家,在每块石头上,全然见不到丑恶的贫困的牙齿咬过的痕迹,而这牙齿正在咬着他刚离开的美丽富饶的法兰西那些最美的省份。
伐木工人手臂搭在心爱的壮牛的轭具上走过去,身穿短裙的姑娘,像古希腊献祭的人那样头上顶着水罐,轻快灵巧地迈着步子;老人低声哼唱着一支年轻时的歌谣,满头的白发轻轻地晃动着;笼里的小鸟一边吱吱喳喳叫着,一边在堆得满满的食盆里啄食;晒得黑黝黝的孩子身子瘦溜溜的,但是很结实,在堆成垛的玉米叶子上嬉戏;这一切,都以一种生动、清晰而明白的语言在对希科诉说;这一切,都随着他迈进的每一步在对他喊道:“瞧,咱们这儿多幸福!”
有时候,从低凹的大路上传来隆隆的车轮声,希科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他想起了在法兰西的大路下碾过的沉重的炮车。但是在大路转弯的地方,一辆收获葡萄的大车出现在他眼前,车上载着装得满满的大桶和脸颊红扑扑的孩子们。当远远地在一道无花果树篱或者葡萄树篱后而有一支火枪的枪筒引起他的警觉时,他想到了死里逃生的那三次伏击。然而那只是一个猎人领着高大的猎犬,在穿越野兔出没的原野,攀登山鹑、松鸡成群的山岭。
虽然时值深秋,希科离开巴黎时已是雾重霜浓,在这儿却天气晴朗而暖和。高大的乔木还没有落叶,在南方,大树的绿叶是永远不会落光的,它们从它们微带红色的树顶向白垩质的地面上投下蓝幽幽的阴影。清澈、明净、色调渐渐淡去的地平线在阳光下闪耀着;点缀其间的是许多白色房屋的村庄。
贝亚恩的农夫戴着斜压到耳边的贝雷帽,在草地上试骑他们用三个埃居买来的小马驹,用马刺刺它们;这些小马驹不知疲倦地甩动它们矫健的腿,蹦跳着,一口气跑上二十法里,到达目的地时没人给它们梳刷,也没人给它们盖上毯子,它们自己会甩甩身上的汗珠,到最先碰上的欧石南丛去享受它们唯一的、别无奢求的美餐。
“见鬼!”希科说,“我从没见过加斯科尼有这么富庶。这个贝亚恩人日子过得美极了。既然他这么幸福,就完全有理由认为,正如他的兄弟法国国王说的那样,他……很善良;不过他或许不会承认这一点。其实,我的信虽然译成了拉丁文,还是叫我很不放心;我几乎想把它译成希腊文。可是,啐!我从没听说过亨利奥,照他哥哥查理九世的叫法,懂得拉丁文。我要把我的拉丁文译文,像巴黎大学里说的,expurgata(拉丁文,意为“有所删改”。)地再译成法文念给他听。”
希科一边低声自语地盘算着,一边大声打听国王在哪儿。
国王在奈拉克。起初人们以为他在波城,害得我们的信使一直走到了蒙…德…马桑;可是到了那儿,关于国王的行踪有了修正意见,希科就往左走上去奈拉克的道,他发现这条大路上熙熙攘攘满是从贡东赶集回来的人。
有人告诉他——我们还记得,希科回答别人的问题时嘴很紧,自己却是个喜欢问东问西的人——我们是说,有人告诉他,纳瓦拉国王日子过得挺快活,成天谈情说爱,情妇换来换去。
希科在路上碰巧遇见一个年轻的天主教神父,一个卖绵羊的商人和一个军官,他们从蒙…德…马桑起结伴而行,随便到了哪个歇脚的地方,就大吃大喝,天南海北地聊天。
这几个人这么很偶然地凑在一起,在希科看来仿佛就是极妙地代表了纳瓦拉的学、商、军各界。教士给他念了几首十四行诗,内容是写的国王和美丽的福瑟兹小姐的爱情,这位福瑟兹小姐是雷内·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