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七六年组成的神圣联盟。它表面上是为了反对新教徒,保卫天主教,真实目的是企图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由德·吉兹家族登上王位。)的人也好,到了一法里以外,就准也没法再接近了。
在监狱里,萨尔赛特抱着希望;在拷问时,他抱着希望;上了囚车。他还是抱着希望;到了行刑台上,他仍然抱着希望。这并不是说,他缺乏勇气或者缺乏忍受的力量。他是那种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为了保卫自己,会以惊人的顽强和毅力,抵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这种顽强和毅力,是中等资质的人光靠人力所无法企及的。
萨尔赛特的这个一直纠缠在脑海里的想法:国王并不比老百姓知道得少些。
至于卡特琳,她焦虑不安地盯着那不幸的年轻人,看着他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但她毕竟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视线朝着哪个方向。也看不清他的目光在不停地转动。
犯人一到,人群中就像施过魔法似的一层高一层地出现了许多层由男人、妇女和小孩组成的人墙;每当流动的人墙中闪过一张新的脸,萨尔赛特的眼睛就会把它攫住,在一秒钟内,他已经把跟这张脸有关的一切想了一遍;一秒钟,对这个神经高度兴奋的人就好比一小时,时间对他是那么珍贵,他的任何一点失误都将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
在多少个匆匆一瞥以后,在他闪亮的目光一次次射向那些陌生的脸以后,萨尔赛特又变得沮丧起来,不再去看人群了。
这当儿,刽子手开始抓住他,把他的腰部捆在行刑台的中央。
担任执刑官的短袍刑事长官唐雄已经做了个手势,两个弓箭手立即穿过人群去牵马。
倘若换一个场合,或者倘若这两个弓箭手不是去牵马,那末他们休想在这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挪动一步;可是人们知道这两个弓箭手是去干什么的,大家都拼命挤,让出一条通道来,就像在拥挤的戏院里,观众总还是能给扮主要角色的演员让出一点空档来一样。
在这时候.王室包厢的门口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掌门官掀起挂毯,通报国王陛下。布里松庭长和四位推事求见,其中一位是本案的首席推事,他们希望能荣幸地就处刑事宜面陈国王。
“好极了,”国王说。
随后他向卡特琳转过身来,继续说:
“嗯,我的母亲,您要感到满意了吧?”
卡特琳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传这几位先生进来,”国王说。
“陛下,请您开恩,”儒瓦约兹请求说。
“说吧,儒瓦约兹,”国王说,“只要不是给犯人说情……”
“您放心,陛下。”
“我听着。”
“陛下,有一样东西对我们兄弟俩,尤其是对我特别刺眼,看了十分难受,这就是红袍和黑袍;所以,请陛下开恩让我们走吧。”
“怎么,您对我的事儿这样不感兴趣,儒瓦约兹先生,您在这个时候想走!”亨利叫起来。
“哪儿的话,陛下,凡是跟您有关的事,我都是深感兴趣的;可我是个不中用的人,碰到这种事,连最软弱的女人也比我刚强。我看一回行刑,总得难受七八天。我弟弟,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经常愁眉苦脸;打这以后,宫廷里差不多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笑声。您想,这可怜的卢佛宫里已经这么阴沉,要是我再给它添上几分凄凉,会变成个什么样儿哪。因此,您就开个恩吧,陛下……”
“你要离开我,安纳?”亨利带着一副难以形容的愁容说。
“哟,陛下!您要得太多了;河滩广场上行刑,那是报复加表演,多精采的表演!您跟我正好相反,对过些最感兴趣;可您觉得复仇和表演还不能让您满足,还要拿您朋友的懦弱来取乐。”
“留下吧,儒瓦约兹,留下吧;你会看到这是很有趣的。”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我倒是担心,正如我对陛下说的,兴味太浓会叫我受不了;那么,您俯允了,是吧,陛下?”
儒瓦约兹抽身要向门口走去。
“好吧,”亨利三世叹口气说,“那就随你的便吧,我是命里注定孤独的。”
国王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看他的母亲,生怕她听到刚才他跟他宠臣的这场对话。
卡特琳的听觉跟她的视觉同样敏锐,可是当她不愿意听见的时候,她的耳朵却是再迟钝不过的。
这当口,儒瓦约兹正凑到兄弟的耳边对他说:
“留神点儿,德·布夏日!等那几个法官进来的时候,你溜到他们的长袍后面去,咱们一块儿溜走;国王现在答应了,五分钟以后他又会反悔的。”
“谢谢,谢谢,我的哥哥,”年轻人回答,“我跟您一样,早就想走了。”
“咱们走吧,乌鸦上场了,温柔的夜莺该下场啦。”
果然,我们看到这两个年轻人在法官先生们的背后,像两个影子似的迅速地溜了过去。
垂着沉甸甸的流苏的挂毯在他们身后重又落下。
国王转过身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阒无踪影.
亨利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吻他的小狗。
五 行 刑
法官们静静地站在国王包厢的后部,等着国王对他们发话。
国王让他们等了一会儿,然后向他们转过身去。
“好吧,先生们,又有什么事啊?”他问。“您好,布里松庭长先生。”
“陛下,”庭长回答,态度庄重而又从容大方,这种态度在宫廷里被称为是他的胡格诺派(即新教派。一五六二—一五九八年在法国发生胡格诺教派和天主教派之间的长期内战。一五七零年一度休战。一五七一年圣巴托罗缪之夜惨案发生后,战事益烈。)的风雅,“我们来恳求陛下,而且德·图先生也希望陛下,宽容罪犯的生命。他肯定还有供可招;免他一死,我们就能得到这些供词。”
“可是,”国王说,“我们还不曾得到这些供词吗,庭长先生?”
“得是得到的,陛下,但是只是一部分;陛下认为已经够了吗?”
“我怎么认为,这您就不必问了,阁下。”
“这么说,陛下对西班牙参与这件事也已有所闻吗?’
“西班牙?是的,庭长先生。我知道还有几个别的国家。”
“查明这些国家的参与至关重要,陛下。”
“所以,”卡特琳插进来说,“庭长先生,如果罪犯在一份跟审判官审问时的口供内容相同的供词上签了字的话,国王是打算缓刑的。”
布里松用眼神和手势询问着国王。
“我是有这个打算,”亨利说,“而且很快就要宣布的。您只要让您的短袍刑事长官去叫犯人开口,布里松先生,您就会对此确信无疑了。”
“陛下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没有。不过,两份供词不能有出入,否则我就收回我的话。供词是要公开的,不能有任何漏洞。”
“是,陛下。有牵连的人,名字得写上吗?”
“得写上,所有的名字都得写上!”
“即使犯人供出的名字牵涉到叛国谋反罪?”
“即使这些名字是我最近的亲属的名字!”国王说。
“一切遵照陛下的旨意办理。”
“我解释一下,布里松先生,您可得听清楚。先把纸笔交给犯人。他得写供词,公开地表明他祈求我们宽容,听凭我们发落。接下去怎样,那就瞧着办吧。”
“我可以告诉罪犯他能得到宽容吗?”
“可以!全都可以对他讲。”
“走吧,先生们,”庭长打发推事们告退。
他向国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尾随在他们之后退出。
“他会说的,陛下,”路易丝·德·洛林浑身颤抖地说,“他会说的,陛下会开恩的。瞧他嘴角吐出多少白沫呀。”
“不,不,他在找,”卡特琳说,“他只不过是在找什么罢了。他找的是什么呢?”
“那还用问!”亨利三世说,“这并不难猜;他在找德·巴马公爵先生、德·吉兹公爵先生;他在找我的兄弟,那位‘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国王’( 西班牙国王的称号。)。好;找吧!找吧!等吧!你以为在河滩广场打伏击比在弗朗特勒的大路上容易吗?一个贝利埃弗尔就把你押到了行刑台上,你以为我在这儿没有上百个贝利埃弗尔可以阻止你从行刑台上下来吗?”
萨尔赛特已经看见弓箭手去牵马;他瞥见庭长和推事们站在国王包厢里,后来又看见他们不在了;他知道国王刚刚下达了行刑的命令。
就是在这时候,他惨白的嘴唇边吐出了王后注意到的带血的白沫。这个不幸的人被难以忍受的焦急心情煎熬着,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没有人来!没有人来!”他喃喃地低声说,“答应过救我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见!这些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唐雄刑事长官走近行刑台,对刽子手说:
“准备吧,师傅。”
刽子手朝着广场另一头做了个手势,只见几匹马从人丛里挤过来,后面留下一条印迹,它像大海上的波涛汹涌的航迹一样.很快又合拢了。
这条航迹是那些在马迅速跑过时被撞得前仰后翻的观众形成的;可是刚被破坏的人墙霎时间重又修复;有时原先是在前排的人变成了后排,后排的变成了前排,这是因为气力大的人趁机强占了空档。
我们可以看到,那几匹马经过时,瓦纳利街拐角有一位我们认识的英俊的年轻人,从他站在上面的界石上跳了了下来,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推他,仿佛急于想看这个怕人的场面。
他们就是那个神秘的年轻侍从和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
“嗳,快,”年轻侍从在同伴的耳边说,“快从这人缝里挤进去。一秒钟都不能耽搁了。”
“可我们会给挤死的,”埃尔诺通回答说,“您疯了吗,我的小朋友?”
“我要看,要挨近些看,”年轻侍从说,语气是命令式的,一听之下不难想到,发出这声命令的嘴是一张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嘴。
埃尔诺通服从了。
“紧挨着马,紧接着马,”年轻侍从说,“一步也别拉下,要不我们到不了台边。”
“可是到了台边,您就挤成肉酱啦。”
“别管我,往前去!往前去!”
“马要尥噘子了!”
“抓住最后一匹的尾巴,给这么抓住的马从不尥蹶子。”
埃尔诺通不由自主地受到了这孩子奇特的影响,听从他的话,抓住马尾巴。年轻侍从则紧紧拉住埃尔诺通的腰带。
在这一片像大海一样波涛起伏,又像荆棘丛一样带刺的人群中间,这两个人这儿留下一块披风的下摆,那儿留下一块紧身短袄的碎片,再远些留下衬衫的皱领,就这么他们跟几匹马同时挤到了离行刑台三尺远的地方停下来。行刑台上,萨尔赛特蜷着身子,绝望地抽搐着。
“咱们到了吗?”憋得透不过气来的小伙子感觉到埃尔诺通停住了,就轻声问。
“对,”子爵回答,“幸亏到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看不见。”
“到我前面来。”
“不,不,现在还不要……他们在干什么?”
“在几根绳子头上打活结。”
“他呢,他干什么?”
“哪个他?”
“犯人。”
“他的眼睛四下里转着.就像猎食的苍鹰。”
四匹马离行刑台很近很近,刽子手的副手们把系在马颈圈上的绳子捆在萨尔赛特的两只脚和两只手上。
当脚上的活结收紧时,萨尔赛特感到粗糙的绳索勒在踝骨周围,不禁大喊一声。
这时,他用临终前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目光,向整个开阔的广场看了一眼,这一眼扫遍了他目力所及范围内的上万观众。
“先生,”唐雄刑事长官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您愿意在行刑前向民众讲话吗?”
随后他凑近犯人耳边,低声地补充说:
“都招出来吧……您可以活命。”
萨尔赛特对他看着,仿佛要看到他的心灵深处。
这道目光是如此富于表情,好像把真话从唐雄的心里钩出来,一直往上钩到眼睛里再闪射出来。
萨尔赛特看准了;他明白刑事长官是诚恳的,说话是会兑现的。
“您看见了,”唐雄继续说,“他们把您给甩了;除了我的建议,您在这世界上再没别的希望了。”
“好吧,”萨尔赛特声音嘶哑地长叹一声,“让他们安静,我准备讲。”
“国王要的是亲笔写的和签字的供词。”
“那就松开我的手,给我笔,我写。”
“写供状?”
“好吧,就写供状。”
唐雄喜不自胜,马上做了个手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个弓箭手拿来预先准备好的用具;他把墨水瓶、羽毛笔和一张纸交给唐雄,唐雄把它们放在行刑台的木板上。
同时,他手下人把套在萨尔赛特右手腕上的绳索放松三尺光景,扶他在台上坐起来,让他好写字。
萨尔赛特终于坐了起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揩了揩嘴唇,把搭在膝头的汗涔涔的长发撩了上去。
“好啦,好啦,”唐雄说,“坐坐舒服。全都写出来。”
“啊!别怕。”萨尔赛特把手伸向羽毛笔,回答说,“您放心,我,我忘不了那些把我忘了的人。”
说着,他投出了最后一瞥。
毫无疑同,对那个年轻侍从说来,露面的时候到了。只见他抓住埃尔诺通的手,说:
“先生,行个好,把我抱起来,举高些;前面的人挡住我,我看不见。”
“哎呀!您可真是得寸进尺,小伙子。”
“再帮这一次忙吧,先生。”
“您太过分了。”
“我得看到那犯人,您听到了吗?我得看到他。”
接着,因为埃尔诺通没有立刻答理他,他又说:
“发发慈悲,先生,行个好吧!我求您啦!”
这个年轻人不再是一个任性的暴君,而是一个叫人不忍拒绝的哀告者了。
埃尔诺通把他举起来,对抱在手里的这个身体的苗条却不由得有点暗自吃惊。
年轻侍从的头凌驾于其他的人头之上了。
这时萨尔赛特刚好在环视全场,抓起笔。
他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的脸,顿时愣住了。
这时候,年轻侍从举起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顿时在犯人的脸上显露出来,简直就像拉撒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是个乞丐,满身是疮。他是耶稣的朋友和学生。 拉撒路和财主的故事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本章。)往为富不仁的财主干燥的舌头上滴下一滴水时财主高兴得如醉如痴一样。
他刚看到了他等得望眼欲穿的暗号。这个暗号给他带来得救的信息。
萨尔赛特凝神望了几秒钟以后,才接住由于看到他的犹豫而感到不安的唐雄递给他的那张纸,以狂热的神情写起来。
“他写了!他写了!”人群中滚过一阵低语声。
“他写了!”太后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应声说。
“他写了!”国王说。“真见鬼!我得赦免他了。”
忽然萨尔赛特停住笔,抬头又对年轻人看了一眼。
年轻人重复做了一次暗号,萨尔赛特又接着写下去。
随后,过了间隔更短的一会儿,他又停笔抬眼望去。
这回年轻侍从不光用手指做暗号,还点了点头。
“您写完了吗?”唐雄问,两眼不离那张供纸。
“写完了。”萨尔赛特机械地应声说。
“那就签个字。”
萨尔赛特签了字,眼睛却没有朝纸上看,他的耳光一直停留在那年轻人脸上。
唐雄伸手去拿供词.
“给国王,只给国王一个人!”萨尔赛特说。 他把纸交给短袍刑事长官,不过狁犹豫豫,就像一十打败了的士兵在缴出最后一件武器。
“如果您把一切都招了,”刑事长官说,“您会得到赦免的,德·萨尔赛特先生。”
犯人的嘴角露出半是揶揄半是担忧的笑容,好像是在焦急地询问他那个神秘的对话者。
最后,埃尔诺通累丁,想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