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哥哥;那个用人悄悄地对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她就放下了面纱。他一定是告诉她我在那儿,可是她连看也不向我这边看一眼;她放下了面纱,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哥哥。我只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个从这些坟墓里走出来的幽灵,在草丛间悄悄地从我面前飘然而逝。
“她走出花园;我跟在后面。
“那男人不时回过头来;他看得见我,因为我失魂落魄似的,根本想不到躲闪隐蔽:有什么法子呢?我身上还保留着从前那种庸俗的习惯,旧日的酵母在心里发酵。”
“你这是什么意思,亨利?”安纳问,“我不懂。”
弟弟笑了笑。
“我是说,哥哥,”他说,“我的青年时期曾经是喧闹的,我曾经相信自己经常在恋爱;所有的女人.直到那一刻为止,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把我的爱情奉献给她们的人。”
“哟!那么这个女人呢?”儒瓦约兹说。也想把多少遭到他弟弟这番知心话破坏的愉快心情重新恢复过来。“当心呵,亨利,你在瞎说;难道这女人不是有血有肉的吗?”
亨利一把抓住儒瓦约兹的手,紧紧把它握住。“哥哥,”他说,声音低得他哥哥几乎听不见。“你说得太对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人间的生灵。”
“天晓得!”儒瓦约兹说,“你叫我有些害怕了,如果说一个儒瓦约兹家的人也会害怕的话。”
随后他还是想把愉快的心情恢复起来:
“好了,”他说.“她就老是这么走啊,哭啊,吻个没完啊;你不是这么说嘛?照我看,这是个好兆头.亲爱的朋友。可故事还没完呢,让我听下去吧,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后来就没多少可说的了。我一直跟着她,她没想避开我,没有走岔路或者绕道儿,她好像根本就没想到这些。”
“那么,她住哪儿?”
“巴士底狱旁边,莱迪基埃尔街上;到了门口,她的同伴转过身来看见了我。”
“你没跟他做手势,让他明白你想跟他说话吗?”
“我没敢;说也可笑,这位仆人几乎跟他的主人一样使我感到敬畏。”
“别管这些吧,你进屋了?”
“没有,哥哥。”
“说真的,亨利,我恨不得取消你姓儒瓦约兹的资格,那么,第二天你总又去了吧?”
“去了,可是扑了个空:到了吉普西安街,也到了莱迪基埃尔街,都扑了空。”
“她失踪了?”
“就像影子似的飞走了。”
‘你总该问个讯吧?’
“那条街上住家寥寥无几,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我守候着那个男人,想问个明白,可他也像女主人一样再也没有出现,不过,到了晚上,我看见有灯光从帘子里漏出来,使我感到一些安慰,因为它告诉我她还在那儿。我试过上百种办法,想进这所房子:写信,留条子,送花,送礼物,全都没用。一天晚上,连那灯光也熄灭了,以后就再没亮过,那位夫人一定是给我追得很不耐烦了,离开了莱迪基埃尔街;谁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可你还是找到了这位漂亮的女隐士?”
“那是碰巧;我说错了,哥哥,那是天可怜我,不让我苦捱日子。您听着:事情确实很离奇。半个月前一天,半夜十二点钟,我走进比西街;您也知道,哥哥,灯火管制条令的执行是很严格的;好!我不仅看见一所房子的窗口有火光,而且还看见三层楼上真的发生了火灾。我猛力敲门,一个男人从窗口探出身来。‘您家着火了!’我冲着他喊。‘别喊,行行好!’他对我说,‘别喊,我正在救火。’‘要我去叫巡逻队吗?’‘不,不,看在老天爷份上,谁也别去叫!’‘那我总可以帮你一把吧?’‘您愿意?那您就来吧,您帮了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我怎么进屋呢?’‘这是大门钥匙,’说着,他从窗口把钥匙扔了下来。我三脚两步奔上楼,跑进引起火灾的那个房间。楼板烧着了,这是在一个化学家的实验室里,做什么实验的时候,一种易燃液体泼翻在地上,于是酿成了火灾,我进去时,也已经控制住火势,因此我可以看他了,他二十八九岁,至少我这么觉得,一道怕人的疤痕占去了半边面颊,另一道疤痕直伸到头顶心,脸上的其余部分遮在浓密的胡子里。‘谢谢您,先生;不过您也看见,现在事情过去了。如果您像外貌看上去那样是个高尚的人,就请您赏脸回去吧,因为我的女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要让她看见这时候有个陌生人在我家里,或者应该说在她家里,她会生气的。’这声音使我惊骇得一下子呆住了。我张嘴冲他喊道,‘您就是吉普西安街和莱迪基埃尔街的那个人,跟着那位不知姓名的夫人的那个人!’您总还记得,当初他蒙着头巾,我不曾见到他的脸相,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对他讲了这些,又问他,求他;正在这当口,房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怎么回事,雷米?’她仪态端庄地停在门口,‘为什么这么吵?’哦!哥哥,这是她,在余烬的火光下,她比我在月光下见到时更美丽!这是她,这就是对她无穷无尽的思念啃啮着我的心的人儿,我喊了一声,引得那仆人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谢谢您,先生,’他再次对我说,‘谢谢您;不过您也看见,火已经灭了。走吧,我求您,走吧。。‘朋友,’我对他说,‘您撵我可撵得凶啊。’‘夫人,’那仆人说,‘这就是他。’‘谁?’她问。‘我们在吉普西安街心花园碰到过的那位青年骑士,他在莱迪基埃尔街一直跟着我们。’这时,她凝视着我,那目光使我明白,她这是第一次看见我。‘先生,请您离开这儿吧!’我在迟疑,想开口请求;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我像哑巴似的呆立着,一个劲几看着她。‘当心哪,先生,’那仆人说,语气与其说严厉,还不如说是忧伤。‘当心哪,您又要逼得夫人搬家了。’‘哦!千万别这样!’我躬身说;‘不过,夫人,我丝毫没有伤害您的意思。’她没回答我。她是那么无动于衷,那么沉默和冷漠,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她转过身去,我眼看着她在楼梯上拾级而下,脚步比幽灵还轻,渐渐消失在阴影中。”
“你讲完了?”儒瓦约兹问。
“完了。后来那仆人把我送到门口,对我说,‘忘掉吧,先生,我以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名义求您忘掉吧!’我神志恍惚,精神迷乱,呆愣愣地两手紧抱着头走出门来,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疯。打那以后,我每晚都到那条街去,这就是为什么咱们从市政厅出来以后,我双足自然而然地把我带到这一带来;每天晚上,我刚才说了,我到那条街去,躲在那座房子对面的一幢房子的墙角边,全身隐匿在一个小阳台下面的阴影里;大概十次里有一次,我瞧见她的房间开着灯:那儿有我的生命,有我的幸福。”
“——怎么样的幸福啊!’儒瓦约兹叫道。
“哎!我会毁掉这个幸福,如果我想得到别的幸福的话。”
“如果你这样听人摆布,连自己都会毁掉了呢?”
“哥哥,”亨利苦笑一下,回答说,“您要我怎么办呢?我觉得这样很幸福。”
“这不可能。”
“我有什么法子呢?幸福是相对的:我知道她在那儿,在那儿生活着,呼吸着;我透过墙壁见到她,或者说好像觉得看见了她;要是她离开了那座房子,要是我还得经历当初失去她时所度过的两星期,哥哥,那么我不是发疯就是进修道院。’
“得了吧,见鬼!咱们家有了一个疯子,一个修士,这就已经很够了;咱们别再折腾了,我亲爱的朋友。”
“别骂我,安纳,也别笑话我;骂没用,笑也不顶事。”
“谁骂你笑你啦?”
“那好。不过……”
“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就初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给人牵住了。”
“我不使手段,也不去算计,我不是给人牵住,而是在比我更强的什么东西面前屈服了。一股水流要冲走您,最好是随波逐流,不要挣扎。”
“要是它将你冲向深渊呢?”
“就让它吞没吧,哥哥。”
“你这么想吗?”
“是的。”
“可我不这么想,倘若我是你……”
“您会怎么干呢,安纳?”
“我肯定会做好多事,去弄清楚她的姓名、年龄;我要是你……”
“安纳,安纳,您不知道她。”
“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怎么?亨利,国王在他的圣名瞻礼日送我的十万埃居①,我不是给了你五万?……”
“这些钱都还在我的箱子里,安纳,一个埃居也投花掉。”
“天晓得,真糟糕!要是这些钱不在箱子里,那女人就在你的床上了。”
“哦!哥哥。”
“不用喊‘哦!哥哥’;一个普通仆人卖十个埃居,一个好仆人值一百,一个出色的仆人值一千,一个顶儿尖儿的仆人值三千。好,现在看看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吧;咱们给忠诚的化身开个大价钱,两万埃居,见鬼!他就归你了。这样,你还剩十三万利弗尔(法国古代的记帐货币,相当于—古斤银的价格。)?去付给被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出卖的举世无双的女主人。亨利,我的朋友,你真是个傻瓜。”
“安纳,”亨利叹口气说,“有些人是不出卖的;有些人的心即使以国王的富有也买不起。”
儒瓦约兹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我承认,”他说,“可是也有些心是会主动给人的。”
“那可太好啦。”
“我说,为了这位冷漠的美人儿的心能自己交给你,你做了些什么?”
“我相信,安纳,我能做的全都做了。”
“得了,德·布夏日伯爵,您是在发疯!您看见一个女人忧郁,孤独,唉声叹气,您就比她更忧郁,更孤寂,整天唉声叹气;这就是说,您比她更叫人受不了!说实话,您说的爱情是再俗气不过的,您像区警官一样平庸。她孤独,您就该陪着她;她忧郁,您就该高高兴兴的;她哀悼亡人,您就该安慰地,顶替她心上人的位置。”
“那不可能,哥哥。”
“你试过吗?”
“为什么要试?”
“那还用问?就是为了试试嘛。你看上了她,是吗?”
“我找不到语言来表达我心中的爱。”
“那好,半个月以后,你会得到你的情妇。”
“哥哥!”
“我凭儒瓦约兹这个姓氏起誓。我想,你还没有绝望吧?”
“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希望过。”
“你几点钟看到她?”
“我几点钟看到她?”
“就是。”
“我告诉过您,我没有看到她,哥哥。”
“一次都投有?”
“一次都没有。”
“在她窗口也没见过?”
“我可以告诉您,连影子也没见过。”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好,她有情人吗?”
“我从没见过有男人进她那所房子,除了我对您说过的那个雷米以外。”
“那所房子是怎么样的?”
“三层楼,台阶上去有一扇小门。第二扇窗子上面有平台。”
“不能从这片平台上爬进去吗?”
“旁边没有相邻的房子。”
“对面呢,有些什么?”
“一所模样差不多的房子,不过好像还要高些。”
“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一个市民模样的人。”
“脾气好不好?”
“挺好的,因为有时我听见他独自在笑。”
“把他的房子买下来。”
“谁跟你说这房子是出卖的?’
“给他两倍的价钱。”
“要是那位夫人看见我在那儿呢?”
“怎么啦?”
“她又会搬家的;而我悄悄地躲着,倒还有希望在哪一天能再看到她。”
“你今晚就能看到她。”
“我?”
“八点钟,你去堂而皇之地站在那个阳台下面。”
“我每天晚上都去的,再去也还是一样,肯定不会比平时更有希望些。”
“顺便问一句,确切的地址在哪儿?”
“在比西城门和圣德尼旅馆之间,差不多就在奥古斯丁街的拐角上,离一家门面很大的客栈不过二十来步路,那客栈门口有块招牌,上面写着‘骄傲骑士之剑’。”
“好极了。今天晚上,八点。”
“您要做什么?”
“你会看到,也会听到的。暂时你先回去,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戴上你最贵重的钻戒,头发上洒上你最雅致的香水;今晚你就进去。”
“上帝听着您说话呐,哥哥!”
“亨利,上帝听不见的时候,魔鬼听得见。我走了,我的情妇在等我;啊不,我的意思是说德·马延先生的情妇在等我。天晓得:这个女人可不装假正经。”
“哥哥!”
“对不起!凭我的爱情发誓:请你相信我,我决不是在拿你的那位来比,虽然照你对我说的看来,我宁可喜欢我的这一位,或者说我和马延先生的这一位。她在等我,我可不想让她久等。再见,亨利,晚上见。”
“晚上见,安纳。”
兄弟俩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就分别了。
其中一个,走了二百步开外,就在坐落于巴黎圣母院广场边上的一所哥特式的豪华住宅前停住,肆无忌惮地拉起叩门环重重地碰门。
另一个却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一条弯弯曲曲通向王宫的街道里。
七 “骄傲骑士之剑”何以胜过“爱情的玫瑰”
我们上面交代的那场谈话正在进行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薄雾像湿漉漉的外套,笼罩了两个钟头前还是那么喧闹的城市。
再说,萨尔赛特死了。观众想起该回家了,街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一簇一簇的人群,代替了白天由看热闹的人组成朝同一个地点涌去的络绎不绝的人流。
当振荡中心长时间振动之后,即使在近离河滩广场的街区也还有些余波,这是很容易理解的。
譬如说,比西城门那边就是如此。这会儿我们得上那儿去看看故事开头出场的那几位人物现在怎么样了,另外还得去结识几位新人物。在这一头有一所带点粉红色的用蓝白两色染得很显眼的房子,名叫“骄傲骑士之剑旅馆”,其实只是一所门面很大的客栈,最近才迁到这个新市区来的。我们可以这么说,这时候这所房子像太阳落山时的蜂箱一样,发出一片嗡嗡声。
那时候的巴黎,家家好客栈都有一个响亮的招牌,“骄傲骑士之剑”就是博采各种口味、迎合各种心理的五光十色的招牌中间的一个。
在大门上方的墙上,画着一个大天使或是圣徒跟巨龙搏斗的场面,那条龙就像希波吕托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雅典王忒修斯的儿子。忒修斯的第二个妻子淮德拉勾引他不成,向忒修斯诬陷他要强奸她。忒修斯诅咒了他。在他驾车来到海滨时,波塞冬推来的巨兽将马和车掀翻,他被轧死。)的巨兽似的喷射着火焰和浓烟。画家同时受到英雄主义和宗教信仰这两种感情的支配,在全副武装的骄傲骑士的手里放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这个十字架比磨快的剑刃还锋利,把那条倒霉的龙拦腰斩成两段,鲜血淋淋地落在地上。
这块招牌,或者说这幅图画——因为这块招牌确实称得上是一幅图画——的背景上,可以看见一大群人举手向天,天上有天使们正在把月桂枝和棕榈叶撒在骄傲骑士的头盔上。
最后,在近景上,这位艺术家有心想露一手,表明他样样都会画,所以画上一大堆南瓜、葡萄、金龟子、蜥蜴和一只爬在玫瑰上的蜗牛;最后还有两只兔子,一只是白兔,一只是黑兔,尽管颜色不同——那应该是表示意见的分歧——却都在搔鼻子,大概都在为骄傲骑士战胜那个成抛物线状的、其实就是撒旦②的巨龙这一值得纪念的胜利而欢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