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中书侍郎的斯惟云看到那些奏章敕令时,心里却更添不安,一样跟随了帝后多年的杜君述也有同感。
昔年凌王府几位亲近旧臣都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将皇上的笔迹学的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但无论再怎么像,却毕竟略有差异,一旦有心仔细去看,便发现这些奏章根本不是皇上批阅的,而是皇后。
此时在殿前,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忧心忡忡的痕迹,再等了一会儿,只见殿前常侍晏溪从殿中出来,站在阶前传了口谕:“皇上宣凤相觐见,诸位大人还请稍候。”
在旁的殷监正眉心更紧,凤衍将袖袍一整,随晏溪入内。一路晏溪只低头引路,眼也不抬,却不是去平日见驾的宣室,也不进寝宫,转过通廊往里直入,到了一间静室前停步,抬手将那檀香透雕门推开,仍低着头:“凤相请。”
凤衍心生诧异,室内秀帷低掩,隔着如烟垂幕,珠帘隐隐,竟是皇后坐于其后,身旁不见宫人随侍,唯一缕幽幽渺渺的凤池香淡绕如丝。
“臣,参见娘娘。”
“父亲快请起。”珠帘后传来轻柔低哑的声音,凤衍眉心一动,这一声“父亲〃显然是以家礼相待了。
待他起身,便听皇后问道:“外面大臣们可还是坚持要见皇上?”那声音虽平静,却透出意思难掩的倦意。
凤衍道;“皇上数日未朝,敢问娘娘,究竟是何缘故?”
帘后一声低叹,似苦无着落,软软无力:“不瞒父亲,皇上重病。”
短短几个字令凤相心头猛跳,眼底暗光隐隐,探问道;“皇上一向圣体安康,怎会突然重病?”
皇后静默了片刻,隔着珠玉轻曳凤衍只能见一袭羽白宫装的影子,若隐若现的眉眼,玉帘后雪雕般的人周身似无一丝暖意,连那声音也淡薄:“今天请父亲来,便是要和父亲商量此事。皇上这病是有人下了毒手,御医令黄文尚亲口招供,受湛王指使给皇上用了毒。现在毒已入骨,只能靠药镇服着。皇上若有不测,天下再无人能压得住湛王,咱们凤家必遭大祸,便是女儿也难以幸免,眼下必要有万全对策才好。”
凤衍眸光闪现,话语却未见慌乱,问到关键:“皇上待湛王不薄,甚至命湛王世子入宫住读,湛王何以如此?”
皇后声音微冷,仿佛一片薄雪落下:“皇上念着太皇太后昔日的嘱咐,一直宽纵湛王,但终究水火难容。父亲有所不知,湛王意图谋害皇嗣,元语出生的时候,女儿险些死在他手上,皇上早便有了杀他的心,他们两人其实已经翻脸了。皇上命湛王出征东海,原本就是要将他遣离帝都,世子入宫也是为了牵制于他,现在已经被我囚禁在含光宫,任何人不得见。”
凤衍道:“湛王在朝中势力非常,娘娘欲将他如何?”
“东海战事一平,湛王归京之日,便应将他问罪。只是此事还要父亲从旁相助,往后朝中也必要仰仗父亲。且不说皇上如今这样,便是皇上平安无事,女儿不能延育皇子,皇上虽信誓在前,恩宠在身,但心中岂会全无他意?天恩无常,再过几年色衰爱弛,女儿岂不自危?”
最后一句语声清弱,凤衍只见皇后侧了脸,帩帕拂上面颊。什么从容骄傲,什么淡定自如,什么果决聪慧,眼前只是一个失了依靠的女子,前路堪忧。冠上了凤家的姓名,入了这深宫似海,除了家族权势,她还有什么可依靠?
他微微眯起了眼,抬头望穿那珠帘,目不避讳,原本恭谨的姿态顿见跋扈。皇上病重难起,湛王远在千里之外,再将皇后控制在手中,以凤家内外的势力,自可一手遮天。但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还是让人顾忌着。
“皇上的病到底怎么样?”
“日前从朝上回来便咳血不止,接连几日高烧昏迷,人事不省,父亲稍后去看看便知。那毒虽还不至于立时致命,但皇上的身子确实毁了。”
“还能撑多久?”凤衍眉下眼色深沉,隐透精光,这一句已问得十分大胆。
皇后纤细的手指绞握罗帕,语音轻淡:“一年半载,已是万幸。”
“那娘娘岂不该早作打算?一年半载之后,娘娘又该如何?”
抄家灭族的话语直说出来似乎惊得皇后顿失了颜色。静室中升起一股寒意,皇后隔着玉帘细碎与凤衍四目相对,四周雪帛玉脂冷冷的白,只见一双漆黑凤眸,惊光掠影一晃折进了羽睫深处。
王朝深宫,臣子们位高权重靠的是皇上,后妃们荣华富贵靠的是皇上,若没了这份依持,任你曾经宠冠六宫母仪天下,青灯古佛便是后半生唯一能见的光景。
“还请父亲指点。”皇后一时定下心来,婉转相询。
“如今之计除了除去湛王,必要令皇上得嗣才好,否则日后大权旁落,一样堪危。”
“女儿身子不争气,皇上又是这般情形,如何能有皇嗣?”皇后垂了眸,眉心微蹙。
“娘娘若真想让皇上有,皇上便能有。后宫之中唯娘娘独尊,只要娘娘说是皇嗣,谁人敢有质疑?”
瞬间一阵静寂,云香浮绕。玉帘微光折射,落于皇后铺展的凤衣之上,仍是淡冷幽凉,皇后却笑了。清隽凤眸自那笑中稳稳抬起,刹那间竟有摄魂夺魄的亮色,“还是父亲想的周全,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风渐急,云随风势掠过大殿雄伟高耸的金龙宝顶,密密低下,遍布天际。
殿前大臣等了近一个时辰仍不见任何旨意,天色阴霾。似有雷雨将至,低抑的空气令众人心中皆生焦躁,只觉时间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凤衍自殿中缓步踱出,脸上似笑非笑,难以掩抑地带出几分权臣的骄纵。方才见过皇上,果然是疾重难返,命在旦夕,皇后虽面上镇定,却显然疲累无助,那分憔悴任谁也看得出来。他便和言安慰,皇后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倒还不至于全然慌乱。湛王重兵在握,不易应对,皇后写下书信一封,真假难处尽在其中,言辞哀切凄婉,请求湛王速速赶回天都,如今已定下诸般大计,湛王一除,再以非常手段扶植储君,此后谁还能与凤家抗衡?
众人见凤衍出来,纷纷上前相询,凤衍抬了抬眼:〃皇上龙体欠安,请听旨意吧。〃说罢率众面北侯旨。
众臣随后肃立,但听脚步急急,数名内侍先行站上阶前,紧接着环佩声轻,淡香飘摇,却是皇后步出殿来。惊疑之中,殷监正无意一抬头,忽见武台殿前多出数十名禁军戍卫,明晃金甲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下分外刺目,心底顿生不详预感。
玉阶之上,传来皇后清缓的声音:“皇上近日圣体违和,一切朝议暂免,有旨意。”
随着这话,众人依次跪在阶下,旁边晏溪展开一卷黄帛,高声宣下圣旨…封凤衍为太师,总领朝政,凤衍长子凤京书由江左布政使擢入中书省,次子凤呈书封左翊卫将军,统领两城禁军。。。接连之下调动数处要职,皆是凤家门生亲族。瞬息之内,几乎天翻地覆,凤家迅速掌控朝政,甚至连两宫禁军都握在手中。
殷监正瞠目结舌,震惊间已顾不得礼数,不能置信地抬头向上望去,不料却见皇后波澜不惊的凤眸中忽而泛起寒冽冷意,冰刃般扫过阶下,一现即逝。殷监正看着皇后唇边那缕淡漠笑痕,寒意涌遍全身,直觉大事不妙。不及说话,便又听到皇后的声音,却是对斯惟云说道:“皇上另有口谕给你。昨日湖州奏报两渠工程已近尾声,为防有所差池,命你前去督建完工,即日启程。”
斯惟云眉间猛蹙,湖州工程不日完工,一切顺利,何需多此一举?他俯身道:“臣领旨。”身旁杜君述却已说道;“娘娘,请问皇上究竟是何病?现在情况如何?朝中诸多大事等候皇上裁决,臣等却数日未见圣颜,亦不见御医脉案,还望娘娘告知一二。”
皇后淡淡垂眸:“皇上并无大碍,朝事每日都有御批圣谕,你等照办便是。”
杜君述道;“微臣斗胆,敢问娘娘那些送到三省的奏章可当真是皇上亲自批阅?”
皇后修眉微剔,静冷注视隐见锋锐:“你何出此言?”
眼见朝中生变,杜君述心中忧急,直言道;“微臣曾见娘娘的字,和皇上如出一辙,往日的奏章,今天的圣旨,敢问是否出自御笔?”
“大胆。”皇后凤眸一扬,冷声喝道,“皇上御笔朱批岂容你胡乱猜疑?身为朝廷重臣言语无状,有失体统,你自今日起不必再进宫来,回府闭门思过,等候宣召吧。”
不过寥寥数语,便有两名重臣直接被逐出中枢,一贬一罚,在场大臣惊惶之下,纷纷跪地求情,唯有凤衍面露笑意。
杜君述还欲再言,忽然被斯惟云暗中扣住手腕,硬生生将他阻住。
斯惟云抬头看去,正遇上皇后一瞥而过的目光,眼前赫然浮现出当年在雍水大堤上,凌王妃下令开闸泄洪,水淹大军的情景。那一双眼睛,也如现在般略带杀伐之气,夺人心神,眸底里却是与皇上一模一样的深邃与沉定,冷锐与傲岸。
多少年君臣主从,他或许会有伴君如伴虎的顾虑,但却从未怀疑过皇后分毫。皇后平素言行历历在目,非但待他如师如友,更待皇上情深义重,有些人可以令他终此一声深信不疑,他当年曾言但凡她有吩咐,在所不辞,今时今日,便是如此。
“娘娘,臣等请见皇上,皇上圣体欠安,臣等却数日不得探视,不知究竟为何?眼前圣旨是真是假,还望娘娘明示。”
听过杜君述所言,殷监正断言皇上是出了意外,凤衍和皇后内外联手意图控制各处,若让他们得手,便是大祸临头。心中万般对策电闪而过,离开先行责问。
皇后神情冷隽,不见喜怒,淡声说道:“皇上刚刚服了药睡下,殷相若非有什么事关国本社稷的大事要奏,还是以皇上龙体为重吧。”
“臣自然是有要事启奏,才敢惊扰皇上。”
“哦?”皇后语声清宛,“敢问殷相有何要事,难道比皇上身子还重要?”
“臣要奏请皇上早立储君,以定国本,以安社稷。”
放眼皇族,皇上膝下仅有兰阳公主;灏王昔日遭逢变故,从此不纳妻妾,府中世子乃是收养而来;济王获罪多年,世子亦遭牵连;汐王有子早已问斩流放;溟王、澈王皆无子嗣;漓王有子尚在襁褓中。若要册立储君,非湛王世子莫属。眼前宫中生变,凤家夺权,形式急转直下,唯有在此才能扳回劣势。
此话一出,殷监正忽见皇后唇边淡笑缓缓加深,便听到凤衍森然的声音:“殷相怕是忘了吧,皇上早有圣谕,若有臣子再提储君之事,以谋逆罪论。”
字句如刀,阴森透骨,殷监正如遭雷劈,方才察觉皇后从刚才说什么国本社稷,便是知道他必有这个念头,丝丝引诱,等他入扣,一时不慎,竟被他们抓住把柄。
“来人,将此逆臣带下去。”
随着皇后清声令下,御林禁卫按下殷监正,立刻除去他身上官服,殷监正怒不可遏,“妖后乱政,我要求见皇上。”
皇后目不斜视,云袖挥落,侍卫不由分说便将这老臣架出庭前,分毫不留情面。
不过片刻,皇后竟接连贬黜朝中重臣,架空中枢,自来后宫涉政未见如此,余下几位大臣人人惊惧失色,一时禁言无声。
雄浑大殿前,皇后立于龙阶之上,风扬袖袂猎猎微响,身后天际风云变幻,御林禁卫如凤翼展翅,分列侍立,岿然不动。她缓缓将目光转向凤衍,凤衍抚须点头,骄横身姿映入那双凛然凤眸,随着渐暗的天光陷入无尽的幽深。
第三十六章 袖里乾坤卧潜龙
宣元坊斯府,庭前两株梧桐树被狂风吹得枝叶乱摆,地上飞沙走石,暴雨将至。
斯惟云虽已位及人臣,但府第仍如以前。帝曜初年清查亏空,四进院落被人纵火烧了半边,昊帝降旨赐他新宅却被他上书辞谢,只重新修缮了一下,依旧安居此处。
今日自宫中回府,斯惟云忧心忡忡,不料刚刚迈进府门,管家急步迎上,低声道:“老爷,卫统领等候您多时了。”
卫长征?斯惟云闻言一震,“人在何处?”
“在西厅。”
斯惟云屏退随从,快步赶去西厅,迎面便见卫长征轻甲利剑站在窗前。
“斯大人!”卫长征见了他也不多礼,直接一拱手,“宫中有旨意。”
斯惟云振衣欲跪,被他阻住;“不必了,是密旨,请大人亲自过目。”说着便取出密旨递上。
斯惟云双手接了,拆开一看,明黄云笺,加印丹砂金龙行玺,的确来自御书房不错,一路看下,不由惊出满身冷汗。
卫长征待他看完,将另一封金漆密信取出,“自湖州东行,最多三日便可赶至琅州,玄甲铁卫已等候在外,请大人速携此信前去,务必转交湛王。”
斯惟云心中已然雪亮。皇上近年来提拔寒门将相,惩贪腐,任循使,步步削夺仕族重权。凤家已觉利刃在颈,危机四伏,不欲坐以待毙,竟勾结御医谋害皇上,妄图反戈而击,颠覆天日。这些年来清查亏空得罪无数阀门权贵,朝中多少人对他斯惟云恨之入骨,一旦仕族掌权,定不会放过他和杜君述等人,方才皇后在武台殿将他贬至湖州,原来竟是明贬实保。此时皇上病重,凤氏一族在朝中势大根深,若与之硬碰,胜负难料。更何况,凤家外有四道布政使控制十六州军政重权,除了帝都附近重要州府之外,另有文州、纪州、现州、琅州等正处东海军需要道之上,一旦有变,湛王腹背受敌,必将陷入危境。皇后这是在以缓兵之计稳住凤家,欲确保东海战事顺利。
然而这些都还在其次,最让斯惟云震惊的是,皇后此时同凤衍虚与委蛇,一手将凤家拖至云巅,当机立断,借凤衍之手扫除殷家,复又飞书湛王,暗中调兵遣将,剑锋直指凤家。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她究竟要干什么?面对这些,手握重兵的湛王又将会怎样?斯惟云想到此处不由打了个寒噤,稳了稳心神,问卫长征:“这究竟是圣旨,还是娘娘的懿旨?”
卫长征一笑,说道;“斯大人看笔迹难道还不知吗?是圣旨还是懿旨。这又有何区别?事不宜迟,大人速速启程吧,我还要到杜大人附上走一趟。”
斯惟云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烦请转告娘娘,斯惟云定不辱命。”
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卿尘站在殿外,耳边尽是刷刷急落的雨声。
雨落如注,瓢泼而下,激溅在开阔的白石广场之上,水花成片。肃穆庄严的大正宫笼罩在雨势之中,远远模糊成一片浮金琉璃。
举目之下雨幕苍茫,天地间一片无止无尽的安静,心中没有一丝念想,似被这雨冲刷得无比干净。心灵随着大雨无垠伸展,几与这天地融为一体,每一滴雨都清晰,浇注心头,透彻淋漓。
檐下冷风扑面,吹得卿尘衣袂飘摇不定。雨丝斜落衣襟,她却始终站立不动,任雨水飘落发际,湿了面容,把那一双眼眸洗的清亮。已经多少天了,任她用尽针药,夜天凌始终昏迷不醒。那毒一次发作,似乎被他自己的意志强压下去,再不曾反复,但他的身体也到了所能够承受的极限。
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睡着,仿佛灵魂被掏空,缓缓填满了恐惧。如果。。。她不敢想这两个字,深夜里独坐榻前,握着他的手,发现原来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她便一点儿一点儿地说给他听,曾经她记忆里的世界,她所向往的未来,她藏在心里细微的忧愁与欢喜。初相遇,再相逢,心相印,情深种,不觉已近十年,万千岁月如水过,花开花落,朝朝暮暮,还有多少和十年。。。
他就在身边,却不曾如往常般侧首凝注听她低语,不曾勾起唇角对她一笑,不曾用那样清淡的声音答她的问话,他只安静地令她一字一句都凄凉。但只有这样的诉说,才能驱散那生满心间的恐惧,她才不会在那样寂静的夜里独自被黑暗吞噬。于是便这样一直说下去,片刻都不停,直到曙光破晓,又是一天。
又是一天,明处刀光剑影,暗处虎狼环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