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岩在书院驻教数年,算是资深成员了。除教书外他同时职司书院掌书,负责书院藏书阁的书籍外借收返和整理。虽然他的职权不大,但是职能范围却是覆盖了整个书院,书院无人不识其人。
几年了,柴岩虽然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处理着书院藏书阁里的书册典籍等死物,急躁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因此得到沉淀。估摸着是刚才林杉依窗而望的时候,被柴岩看到,于是他三两步就追上楼来。
见林杉对于他那很是无理的闯入没有丝毫介意,反而以礼相迎,柴岩的情绪冷静下来一些,心里这才泛起一抹尴尬。
略一犹豫,他走近桌边,也不忌讳什么,就在刚才莫叶坐过的位置坐下。另取了一个茶盏,他给自己倒上一杯茶然后一口饮尽,这才语气中带着些焦急的说道:“你啊你!院长体谅你家中有事,给你放了几天假,可是今天书院里的那些学生已经等不及了。你也知道,在冬假里还能留在书院读书而不回家过冬的那些学子的性子和所求,不就是等着你的几堂课吗?”
柴岩说道这里语气一顿,放下手中的茶盏后又说道:“他们知道你跟我走得近,整天的追着我问东问西,你倒是能满怀闲情逸致的在这里喝茶,我可是先给你打声招呼,以后来藏书阁找我借书的时候离我远点,免得你的那群学生望桃为李。”
林杉淡淡一笑说道:“乐行大哥,小弟教学生的不过是些闲文杂学,于科考无大用,就算漏上几课也无害大事。小弟天性疏懒,常因此而误事却难改正,不想今天竟是麻烦到你,罪过罪过,改天我请你喝上一杯以为赔罪。”
柴岩一摊手说道:“你别太自谦了,闲话我们也不多说了,赶快跟我去书院,你这番道理要说就亲自对你的学生说去。”柴岩说完已是站起身,准备走近林杉身边拽起他的臂膀就带他下楼,却在这时他才发现林杉身边还有个五岁大的小女孩,他这才一怔说道:“怎么……你还带来个孩子?”
“这事正准备跟你商量,既然你己来了,那小弟现在就跟你说说吧。”林杉说完微笑着将身旁的莫叶推到身前,然后介绍道:“乐行大哥,这是我故人的孩子,名叫莫叶;叶儿,这位是礼正书院的先生,快行礼。”
莫叶微微一怔,旋即深深福拜:“学生莫叶,拜见先生。”
柴岩心里觉得奇怪,沉默还礼后则转眼看向林杉,不解的问道:“这是为何?你想跟我说什么?”
林杉说道:“我想让这孩子入学,就在礼正书院念书。”
“这……”这事来的太过突然,柴岩不禁面露惊讶之色。不过他在沉吟了一下后,脸上的惊讶之色渐渐褪去,只是在又看了莫叶一眼后,目中挂起一缕为难之意,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虽然她尚且年幼,不过书院里安排有幼学,所以年龄不是问题。不过最麻烦的是,她是个女孩子,而书院里全都是男孩子,收她入学于礼教不合啊。”
林杉又向他作了一揖才开口说道:“因此,这事需要麻烦乐行大哥帮忙了。”
柴岩还礼一揖,目光中依旧有犹豫的意思,他迟疑了一下后说道:“你一定要这么做吗?需知她只是个女孩子,即便入学,以后也不可能入仕途,何必惹这等麻烦呢?”
林杉面含歉意的说道:“这其中的因由,我可以瞒着你吗?只需平时乐行大哥照应着一点,非上课时间,让她多在藏书阁念书而少外出。至于男女有别的忌事,我已想好安排的办法。”
柴岩陷入了沉默。他垂睑沉默了很久,这份沉默倒是与他的火爆脾气极为不匹配,却是他在做重大决定时的一贯态度。林杉对此并不陌生,所以也没有出言打扰,只是耐心的安静等待。
最后,柴岩用一声轻叹打破了茶馆小间里的安静,抬眼望着林杉,拧着眉说道:“好吧,这事算在我头上了。”
柴岩说到这里,又深深看了莫叶一眼。见莫叶也正看向他,目光平顺自若,他的双眉便慢慢舒展开来,又道:“虽然县里也有女学,不过她算是我们书院的第一位女书生吧,不过既然是你领来的,想必也是有其过人之处,我才敢答应下这件事啊。”
林杉笑着给柴岩斟了杯茶递上并说道:“乐行大哥过誉了,小弟再次拜谢。”
柴岩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接过茶盏后却没有品茶者应有的姿态,而是宛如痴酒如命的江湖好汉一样一口干了。他撂下茶盏后说道:“我先回书院,你把她安置妥当了也快点过来。”说罢他就转身要下楼去。
林杉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急,而他心里还有一事没说,只好连忙喊道:“乐行大哥,此事请不要告诉院长。”
柴岩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去,人还在木梯上的时候丢下一句话:“知道啦,谁知道这事谁麻烦。”
待柴岩走后,莫叶已是迫不及待的问道:“师父,你真的要带我进书院念书?”
林杉在桌边坐下,点头说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还有假?”
莫叶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笑意:“你也不先问我一声,也许叶儿不喜欢念书,去了书院会成为一个捣蛋鬼。”
“哦?那么从去年开始,经常藏头露尾的躲在我书房房门后面窥探的那只小猫是准备偷鱼吃的么?”林杉端起茶盏浅饮一口,然后看着莫叶头上梳着的一对冲天辫儿又说道:“难道是我看错了?对啊,天下哪有两条尾巴的猫啊!”
莫叶很快明了林杉话里的寓意,忍不住咯咯直笑,捂着自己的辫子说道:“师父你又在取笑叶儿。”她目光一转,又说道:“明天我叫婶娘只给我梳一条辫子。”
林杉笑了笑,然后敛容肃然说道:“明天我要带你入学,就不能梳辫子了,叶儿你可准备好了?从明天起,在书院你必须女扮男装。”
莫叶见状也是不敢再与他嬉戏,而是极为认真的点头说道:“叶儿准备好了。”
林杉没有再多说什么,饮尽杯中茶汤后就领着莫叶下楼去。来到停放马骑车驾的棚馆,将莫叶交给马安,林杉就去了书院。
次日清早,莫叶很早就按捺不住兴奋的起床了。而今天早上有些不同的是,莫叶以往由黎氏负责的梳辫之事,今天由林杉来做。
坐在铜镜前,看着师父拿起梳子,而婶娘站在一旁,莫叶不禁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林杉倒是一脸泰然自若,他见莫叶紧张兮兮的模样,不禁笑道:“你怕什么,师父就给你梳这一次头,以后还是你婶娘来做这事。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扯痛你了你可别叫唤。”
莫叶没有说话,只是贼笑了一下,对着镜子里林杉的映影吐了吐舌头,心里的那丝尴尬也因此散去大半。
(028)、杂草的去留
林杉仔细观察了一下莫叶的头型,又回忆了一下书院幼学里的孩子的模样,一番斟酌后很快就给莫叶梳出一个近似马尾的发式来,缠好锦带即宣告完毕。林杉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男孩着装让莫叶换上,待莫叶换好衣服后,在黎氏的建议下,又用炭笔对莫叶的双眉做了些许修饰。
当一切准备妥当,就见原本因为年幼而女性特征并不明显的莫叶瞬间化作一个白净可爱的小童生。而莫叶的发质本就有些天然卷,此时没有紧紧的扎成麻花小辫,而是拢到一起,简单的束在脑后,蓬松的发质使她更接近男孩形象,还自有一种独特的感觉。
林杉刚宣告完工,莫叶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对着镜子转了个圈的观察自己的新打扮。一旁的黎氏见状笑着对林杉说道:“变化也不怎么大,其实可以不必麻烦你亲自动手。”
林杉笑着说道:“要骗过书院里那些学生的眼睛,这事还得我亲自做一回。也许你觉得变化不大,但差异就在那么一点,身为女子是很难把握的。”略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我就动这一次手,以后还得劳烦你如此为她梳妆了。”
黎氏笑着点了点头。
吃完早饭,林杉就带着莫叶上了马车。昨天离开书院的时候,林杉就向院长商量过带故人之子入学的事,今天上午林杉只有一堂课,倒是有充足的时间为莫叶做更细致的安排。
冬季入学,本不是正常的启学时间,不过这个时候莫叶入学可以避免首次参与到这种集体生活时的紧张,对于五年来主要过着束足在家的生活的莫叶来说,却是利大于弊的。
在马车车厢中,林杉先向莫叶讲了一些学院的事,算是给她打个头阵的准备。在林杉的引导下,莫叶有些紧张的心情总算平顺了些。马车来到青砖铺就的街道上,便像昨天那样停了下来。林杉带着莫叶下了马车,步行前往书院,适度的体能消耗,也是有利于消散心情的紧张的。
莫叶跟在林杉身侧沿着街道直走,眼见书院大门就在不远处,悬挂于门上、铸有‘礼正书院’四个烫金大字的匾额已能看清。莫叶心中的忐忑已然变化成一份兴奋,昨天只是在茶楼上远远俯望了一眼,而现在书院近在眼前,却是让她感觉到一种非常的气息,以至于她此时的心情迫不及待的想要入书院参观一番。
只是她才跟着林杉走过书院大门,就听到书院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听那声音,似乎还有些耳熟。
待两人走过书院大门进了书院,莫叶很快就认出,那三个站在一起,正在大声讲着什么的人当中有一个正是刑风。
但今天莫叶没有冲动的立即去喊刑风。
自踏入书院的那一刻起,书院内的建筑与景致上似乎淡淡萦绕着的墨韵书香,让她的脑海中对于今天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有了一个更肃穆清晰的认识。所以她虽然心里有好奇,并且感觉到刑风父子二人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她依旧保持着沉默,没有任着性子去打断那位以后可能会成为自己的老师的儒袍先生的谈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
林杉也是看了莫叶一眼,见她没有说话,林杉就准备先带莫叶随意参观一下书院的内部。不料他脚步一滞后正要抬步离开,却是被那正与刑风父子说着什么的一位夫子看见并叫住。
林杉只得停下脚步。与其行礼后,林杉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那对被夫子晾在一边的父子,然后对他说道:“院长,我见你有事在身所以不好打搅,待你把眼前的事办完,再来谈我的事也不迟。”
这位身着儒袍留了长须的夫子不是别人,正是礼正书院的院长。院长笑着对林杉说道:“只是小事而已,无妨。”他说完看了一眼林杉身边的莫叶一眼后才继续说道:“他就是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个孩子?”
莫叶这次没有再要林杉作出提示,已是很自觉的向身前的书院院长行了个标准的弟子礼,并恭敬的说道:“小子名叫莫叶,拜见先生。”
林杉早些时候并没有考虑让莫叶念书,所以这些师生间的行礼事宜是他临阵磨刀教莫叶的。莫叶虽然机灵,但动作上还是稍显僵硬。不过,就是她这带着青涩的一拜,毫无做作之姿,落入见过千百书生仕子等各种面孔的院长眼里,却是觉得这年方五岁的男童行的弟子礼显得十分真诚。
微微颔首示意,院长抚须赞道:“莫叶,名字束秀了点,不过却看得出是个伶俐的孩子。”
林杉闻言笑着对他说道:“莫叶今后就要在书院念书了,今后还有不少日子要累及院长的照辖,木某不才,能否向院长为这孩子借一表字驭德?”
“木文啊,你跟我说这话就显得见外了。”院长微笑说道,接着他略一斟酌就又开口说道:“老朽卖弄,给他取‘褚言’二字,你看如何?”
“褚言,莫褚言,好字!”林杉慢慢将院长赠给莫叶的表字合着姓氏念了一遍,接着就直赞好字,却不解释为什么。莫叶见状,心里虽然觉得麻烦,但也只得再次向书院院长深深一拜表达感激之情。
而院长与林杉之间倒是颇有心照不宣的意味,默契的也没有问他好在哪里,只是听见林杉称赞,也一脸乐呵的抚须颔首。
莫叶心中压抑着别的事,她见刑风父子俩一直在一旁默默干等着,再看师父和那个脸孔陌生的老夫子聊得无比愉快,似乎完全忘了旁边的那两个人,终于忍不住默然靠近了林杉一步,然后悄悄扯了一下林杉的衣袖。
林杉并没有因为莫叶的扯袖暗示而立即表现出什么,又与书院院长寒暄了几句,然后就要拜别离开。莫叶见状心里一急,却见林杉在抬脚欲走的时候又停下步子,快速的看了一眼刑风父子之后声音略低的对院长说道:“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院长犹豫了一下后缓缓说道:“那老汉是邢家村的老猎户,今天带了他的儿子来,说是要入学,我一时还没应允。”
林杉闻言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下后说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院长微微点头说道:“那孩子年龄大了一点,不过求学本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所以这一点倒是勉强可以忽略。不过那孩子是猎户家出身,恐性格躁烈,而我们院里的学子大多出身世家名门,说粗浅点,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书生,我。。。。。。心有隐忧啊。”
书院院长的话说得很委婉含蓄,而他拒绝猎户家孩子入学的理由,表面上看似大方,实际上他顾虑到的东西,邢老汉几个时辰前才嘱咐过刑风,这也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的事儿,那就是——身份。
一个人的名声可以为其带来钱财,一个人若有足够的钱财也可以为其堆砌名声——哪怕这名声是虚构的。名利自古是亲家,而书院作为一个小型集体,也是既要有势也要有名的。并且,因为书院这个集体的特别性质,名声在外甚至要比实力在内而更加重要一些。
猎户之子入贵学,宛如一只灰羽雀跳入一群雪羽鹤群的队伍中。就算那只灰羽雀再怎么努力的学飞,也许它也能通过不断的努力和锻炼飞得比普通小雀要高,但在鹤群中,它始终是显得那么的突兀与不合群。而那群原本同行同飞的鹤,则可能因为这只灰羽雀长期的掉队而跟着受影响。
学院里九成以上的学子都是世家豪门的出身,就算他们的家世里藏有许多无法掀开遮掩物的东西,但孩子的父母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成才成龙的。这群父母有为孩子铺路的能力,所以若自家的孩子因为某种外在原因而成朽木,他们有足够的底气来质问书院,但书院却不能将所有的责任都丢到一个可能只是引发连锁的不良反应之初源的孩子身上。
作为一院之长并不能只局限在书本上的才学里,还需有一定的长远设想。所以在见到刑风的时候,进行一些基础的询问了解后的院长很快就考虑到很长远的事,并且准备将这种可能会破坏花圃的杂草从萌芽之初就铲出花圃。
只是今天刑风是抱着今后隐忍而刻苦求学的心态来的,准备了十年学费的邢老汉也是抱着一种板上钉钉的决心,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入学的。这份几近一致的决心与诚意,让每天都浸染在圣贤文中的书院院长本欲冷漠的心起了一丝变化。
他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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