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杉对此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徐徐从桌上已经备好的一叠白纸里拈出一张,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接着对宋德说道:“其实,这才是我的名字。”
宋德望着纸上的“林杉”二字,微一思忖后终于想起了些什么,他不禁惊讶得张了张嘴,最后勉强的将那两个脱口欲出的字眼给咽了回去。
就见林杉掏出火折子吹亮,将那张写了两个字的白纸从两端点燃。用手捏着那纸轻轻晃了两下,看着浅红色的火苗均匀的吞噬着那张纸,林杉将它慢慢放到了桌上,放到刚才宋德用手指沾着茶水写过字的地方。
待纸张被燃透,火苗渐渐熄灭,林杉用目光一指那还保持了一个方正形状的纸灰,对宋德说道:“看见了吗?”
宋德头一眼看去,什么也没发现,但当他凝神第二眼看去时,却发现那纸虽然被烧毁,但在平坦均匀的灰烬上,竟还能发现‘林杉’那二字。他警惕的朝林杉点了点头。
林杉接着又拈了一张纸,这次他没有将那纸点燃,而是覆在那张‘灰烬纸’上,伸掌轻轻一按,然后将纸掀开。白纸下的纸灰丝丝破碎,被白纸吸走了大半,剩下的一点灰沫儿,经林杉吹了一口气,也都飞散开去。
林杉用目光一扫桌面,又说道:“看见了吗?”
有了头一次的经验,宋德已经警惕起来。他知道林杉这么问他,必然是有深意的,所以他没有说话,而是再次凝神看向那桌面。就见原来用茶水写的一个‘宋’字本来早就因为水分干燥而消失,此时居然又映出了浅浅的痕迹。
他目露惊讶的失声道:“反渗?”
“不是所有的桌子都能这样,但小心总是好些的。”林杉微微点头,表示了对宋德的判断的认同。
他端起茶盏微微倾斜,让杯中茶汤均匀的淋在那个因为水分反渗而显出淡淡字痕的‘宋’字上。沉吟了一下,从衣袖中又掏出一样东西,但他这次没有直接塞进宋德手中,而是轻轻搁在了桌上。
是一只绾发的铜簪。
宋德很自然的将那簪子拿在了手中。此时他的大脑还因为刚才‘反渗’和‘灰字’的事而留着一分警惕,所以这次他很容易就发现,这只簪子是中空的,簪尖似乎有一个微小的空隙。
就听林杉徐徐说道:“虽然它寒酸了点,柔弱了点,但是很管用,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让你免去许多无必要的痛苦。”
宋德微微一怔,旋即就释然了,朝林杉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林杉看了他一眼,接着站起身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终于解决了一件挂心许久的事,还是因为心中另有烦闷事,他大刺刺的使劲甩了一下袖子,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
宋德见状也是站起身,朝林杉走近一步,然后关切的问道:“先生,你在为何事心忧啊?”
“我的事说完了,现在来说点你的私事吧!”林杉又是舒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刑风那孩子,刚才似乎是看见你了。”
(044)、奏曲送友不藏拙
宋德吃惊的说道:“他怎么来了?”
林杉轻轻摇头说道:“你不要紧张,他只是去了一趟你家,然后误入这里。”他语气略微一顿,又说道:“我本来只是想让你在走之前帮我一个忙,只是没想到会让他陷得这么深,不知道有没有让你觉得困惑。”
宋德想了想后语气中带着丝内疚的说道:“是刑风先待我以诚,我后受感于他,那天……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其实我心里是觉得对不起他的。”
“你入世尚浅,遇上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感觉,也是人之常情。”林杉温言说道:“只是去了那里,便不同了。这三个月来安排他给你,一来是想你帮我一个忙,也是给你的第一个锻炼机会。”
宋德认真点头,然后又有些心忧的说道:“先生,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控制得并不好。”
“这方面控制得不好,既是短处也不能说毫无好处。”林杉思忖着说道:“外表过于完美的东西,在越是识货的人眼里便越不像是真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冷硬起来:“我就要你这样,我要你时刻记住书院这三个月中与他相处的日子。去了那里,无论你待人如何,只要完成使命后能够决断和斩断就够了。”
宋德在心里默默将林杉的话重复念了两遍,又着重的牢牢记住“决断”和“斩断”这两个词后,他的面部线条起了微微变化,朝林杉重重点头,垂在袖子里的手也是紧紧的握了一下拳头。
在这个房间气氛有些寒冷肃穆的时候,通往三楼的楼梯间忽然传出一个人的脚步声,就听一个婉约的声音传来:“两位公子,幸儿来添茶了。”
宋德目光一寒,林杉却是一抬手给了他一个示意,然后他的身子微转向窗户又走近了些,使自己的背对上房门处,站到了房间里一个他人从门外进来时无法轻易看到他面貌的角度。
一身淡素衣裳的幸儿走上楼来,见到房中的情况,发现这两个一直以来都是隔帘相见的男子今天居然一反常态的面见了,她心里有些惊讶,也有些忐忑,对自己刚才跟老鸨说的那个想法变得敏感起来。
但她怎么说也是这家青楼的头牌,脸上的做戏功夫还是深谙几分的。就见她只是眼中讶意一闪,呼吸重了两瞬,但转眼间就柔顺的微笑起来,深深一福后起身轻声说了句:“打搅了。”
她说完就徐徐走近桌边,将手中端着的茶盘放在桌上,再把茶盘中的一盅升腾着丝丝热气的香片放下。
因为这二人出手大方,上楼来的要求却十分简单且斯文有礼,所以为了表示诚意,给这二位奉茶的事都是由她这位楼里的红人来做。反正又不是废多大力气的活儿,派出自己的得力姑娘出马,老鸨心里也觉得这钱来得还算有理了。
这换茶添茶的服侍事儿,幸儿已经做过不少次了,所以一切的动作都显得十分熟练流畅——因为熟练而流畅,也因为熟练,所以可以比较容易的用这种身体四肢已经非常适应了的劳动模式,来配合大脑和心绪压抑住自己有些轻颤的手——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当自己面向茶桌时,那位面对着窗户的先生就会看向她。
把桌上那盅已经冷了的残茶放回茶盘中后,这一系列看起来因为伴着幸儿略显丰腴的柔美躯体移动而显得优雅的动作,连起来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收拾妥当后幸儿端起茶盘就要下楼去。
这时,就听一直面对窗户背对桌子的林杉忽然说道:“姑娘,今天麻烦你拿一把五弦琴上来。”
幸儿脚步一滞,看了宋德一眼后朝林杉一福说道:“公子只需要一把琴吗?”
林杉沉默了一下后说道:“一直都知道幸儿姑娘是这楼里的红人,而盛名之长物就是曲艺。只是等下我要亲自为我的朋友弹奏一曲以表情谊,所以本不方便让姑娘代劳。。。。。。无奈在下指上功夫有限,如果幸儿姑娘不嫌烦,麻烦你等会儿助我击节。”
幸儿巧笑嫣然,娇声说道:“岂敢推辞。”说完她再次一福,下了楼去。
待幸儿的脚步声轻得听不见了,宋德才将忍了好一会儿的忌虑说了出来。
“先生,这楼里的人,你准备怎么办?”
林杉转过身来,笑着说道:“你走之后,她们会继续开门做生意。也许等你回来时,她们还没有人老珠黄,,见到你这个熟人钱罐子,不仅能让你有宾至如归之感,还可以给你算便宜些。”
宋德面上露出一抹尴尬意,无奈的笑了一下说道:“先生,这个时候你能不能说点准确的?”
林杉微不及察的一摆手说道:“那你的意思是怎么办?”
宋德没有说话,只是双眉深深的一皱。
“发怒,不能从根本卸去人心里的不悦;杀人,也不是完全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愤怒让人愚蠢,杀念让人疯狂,这些东西能不动心就不动心。”林杉神色一凝,继续说道:“她们是知道得多了点,这是对我们的威胁,也是架在她们脖子上的利剑。就是因为她们知道得够多,所以她们只会更本分一些。”
林杉说着伸手在屋子里的墙上一拍,听着那一声沉响,他又徐徐说道:“她们只是普通的生意人,普通生意人都是以命最大,跟京都某些小楼青坊是不一样的。”略微一顿,他才长叹道:“卖身为生的飘萍女子,也是我们昭国的子民,我们的同袍。”
宋德心里萌生了一丝感动。在这样的时刻,这位先生还是将自国同胞的生计放在首要的位置,而不是为了把事做得干净而轻纵杀戮,是怎么样的环境造就这样的人格信仰?但是他同时为自己心里的这丝感动而隐隐担忧,先生这样做是出于善意的包容,但这么做真的好么?
他没有沉思多久,就听林杉对他说道:“本来作为践行,我该与你醉一场,不过现在好像不是正确的时间和地点,所以只能委屈你凑活一下,让我给你奏琴一曲。”
宋德闻言终于是很快将刚才还盘踞在心头的那抹忧虑丢到一旁,面露兴奋之色的说道:“能听先生亲自奏琴,学生已经觉得受宠若惊了。”
不料林杉却是将一只手抬起朝宋德晃了晃,眼中难得的露出一丝尴尬,他说道:“我可没说自己擅长这个,只是拨两下问题不大,所以你别期望太高。若等会听不下去,你可以把耳朵捂起来,反正我也看不到,总之不要有损了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才好。”
实际上,林杉这么一句颇显得痞气的话,已经把自己在宋德心里的形象翻了个面了。不过虽然改变了一丝他在宋德心中深刻的影子,却是增添了一点亲切可爱的气息,令宋德忍俊不禁。
幸儿拿了两把琴上来时,林杉已经又回坐到布帘那边去了。而林杉所说的击节助奏,其实是双琴合奏,林杉主奏,幸儿只是负责在转调或断奏的时候,进行辅助性质的点拨。
帘子那边的林杉从帘子下伸出手来,将桌子上已经摆好的一把弦琴给挪到帘子那边去。然后就听几声衣袂摩挲发出的轻声,林杉已然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盘腿坐好。他将昭国烟尘之地最惯用的乐器五弦琴搁在双膝化作的琴架上,这也是昭国文人清客惯常的‘抱琴而奏’的姿势。
接着就听一声清音从布帘内传出,然后是林杉叹息着的一赞:“真是一把好琴啊!”
至于这声赞叹为什么要含着一股叹息的意味,待一个时辰后,当幸儿的眼角还忍不住轻轻抽搐着,目送那两个人离开的背影时,她才终于明白了。
待那两人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小街巷尽头的转角处,这座楼里的头牌幸儿姑娘才从肺腑深处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出来。
她的身后,春花秋月二女也从一楼大厅连接后舍之间悬挂的那道彩描鸳鸯图案的竹帘后走了出来。
见楼中她们的大姐大幸儿叹气,她们也跟着浅叹一声。望了望幸儿手中拿着的一块东西,其中一女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然后说道:“这样弹琴,也真够狠的。”
转瞬间老鸨也从后舍走了出来。她还没看幸儿,就已经是大骂了几句,待她看见幸儿手中的东西,她却骂不出来了。看她眼睛里的神色也知道,她此时是多么痛心。就见她使劲跺了跺说道:“我还念在他们是常客,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了,所以特意奉上我们楼里的好琴,没想到就这么给糟蹋了。”
春花秋月二女中有一女闻言说道:“金妈妈,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们不要对客人产生感情的么?管他什么常客啊,走了就不是客了,干嘛还要临终献殷勤嘛。”
(045)、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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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怕他一个不如意要起害心吗?”老鸨烦躁的扔了一句话出来。心绪不宁的她暂时也没计较那对姐妹花中从不知在她面前忌嘴的那丫头的损人话。
忌惮于幸儿之前说过的话,所以她觉得像那两位客人,如果真要对她们这一楼人不利,恐怕不是报官就能解决问题的。再说,如果报了官,就算官府能成功拿罪抓人,以后这块地面上她们是再待不下去了。
风月场玩的不只是风月,二十余载从事这一行业,从自己服侍别人到使唤别人去服侍人,经历了数不尽风雨的老鸨深刻的明白这个道理。那两人只是一股势中的一对触角,老虎身上的两根毛,不要想着这世上没了他二人,身旁就清静了。不想在老虎头上拔毛,所以她才会这么卖力的献殷勤。
在这样的情况里,能破财消灾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一把琴又能算什么!
但她恼火,恼火怎么这片地面上也有这么不省心的人物;她自责,责怪自己怎么就一时脑子堵了,把这部琴给送了出去?
老鸨此时只能满心徒伤悲,像抚摸着亲儿子被后爹用皮鞭抽打后留下的伤痕一样,抚摸着那把琴上的四根断弦,她的眼中浮过一抹狠辣,但这抹狠辣很快被一股无奈的幽怨给淹没。
老鸨抬头看着幸儿,心有忐忑的问道:“幸儿啊,你刚才在楼上,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例如他们的琴音里有没有什么特意?”
幸儿又叹了口气,然后徐徐说道:“琴声你们估计也听到了。上番琴音宛如刮骨刺耳一般,一调断一弦,毫无怜琴意,这意在威胁啊!下番用一根弦轻轻松松的抹悠然之音,调子变化起伏不大,但还是威胁。他这是在暗示,即便只一人,他也能轻松捏死我们一楼人,何况前面的千军万马乎?这个人大有来头啊。”
老鸨心惊的说道:“那你觉得我们是去是留?”
既是楼中头牌,光有美貌是不够的,如果没有一定的内秀,怎么能撑起头牌的气势,怎么能让那么多风liu客甘心膜拜,向往佳人一陪?手下有才智,老板就要将其充分的发挥利用,在不做生意的时候,有一些事情老鸨是会征询头牌姑娘的想法的,特别是她所信任的姑娘。
幸儿脸上勉强的挤出一朵笑容,她轻摇螓首说道:“如此人物岂会做打草惊蛇之事,那估计是真的放过我们了,只是走之前要给我们一个威慑警音,所以我们还是服从人家的示意,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今天林杉和宋德会别后没有分开走,而是一同行出了那座漆点得略显华丽的三层小楼,当然,林杉是带了一顶覆了面纱巾的笠帽,像他来时那样遮住了面貌。
楼中女子对这位客人这样的奇怪打扮并不觉得奇怪。不过当今天一身素色衣袍,头戴纱笠帽的他行走在宋德身旁时,宋德那不凑巧配合得很微妙的略微尴尬的神情,让路过他们身侧的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若不是林杉的身材比宋德高出许多,让那些心生幻想的人多看了他几眼,然后很快发现他也是个男子,那么说不定还真有异常热心人要去报官抓宋德这个携女私奔的男子了。
林杉跟着宋德来到县城外的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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