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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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恩记-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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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邢老汉发现刑风去了宋宅,他对刑风发怒也是正常。但从书院去宋家,最便捷的路无需经过那所青楼,林杉依此推测刑风应该是从宋家出来后误入烟花巷——当时的隔窗几眼,他也看见了刑风脸上失魂一样的神情,更是有几分确定了——不过,若确是这样,那又会是什么事令邢老汉这么恼火呢?



  脑中的信息快速的交换着,只几息功夫,林杉理清思路,脸上那抹异色早已不见,他就要坐回桌边。很简单的道理,他虽然与刑风有过几面师生缘,但这种别人家的家事,自己怎么可能手长去管?



  只是他正要转身回到桌边时,楼下,邢老汉本来一边走着一边训斥刑风的声音忽然一滞。一声轻响后,趴在窗沿上的莫叶满眼吃惊的喊了一声。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刑风双膝跪地。他面向邢老汉,却深深垂着头,沉声叫道:“爹!”



  邢老汉回过头来,就看见刑风当街朝自己跪下。虽然儿子跪父亲在昭国属孝礼,但他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自然,因为他从未教导和要求刑风这样恪守孝礼,一时之间他竟怔住了。



  刑风喊完那一声后,略微一顿就又说道:“孩儿有错,向您赔罪,请您不要再生气了。”



  “有什么话,我们爷儿俩回到家里再说。”邢老汉回过神来,心中一软,上前就要去扶起刑风。



  当邢老汉的手快要触到刑风的肩膀上时,就见刑风忽然抬头。他眼中的神情坚毅,让已经与他近在咫尺的邢老汉不禁眼瞳微缩,双手一滞。



  刑风的声音没有扬高一分,但那语气明显有了变化。从刚开始的恳求到现在已有下定决心的意思。他开了口,话语中的每个字似乎都如石掷地:“但是,孩儿已经决定,不再念书。”



  邢老汉闻言又是一怔,并且他在这一怔中还慢不可察的后退了两步。



  原本是要去扶起邢风的手,手指慢慢屈起成拳,在空中停住片刻后就反向张开按在了腰上,然后手指异常缓慢的抠向腰间皮带的带扣处。接着就听邢老汉一字一顿的说道:“不读书?当初,我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又是如何对我承诺的?”



  邢风快速的看了一眼邢老汉按在腰间皮带上的手,他像是意识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样,目中并没有怯意,只是自眼中浮现出一丝挣扎的情绪,转瞬间归于平静。



  其实从三岁开始,邢风对老爹手中或是皮腰带,或是青藤条带来的伤痛,已经因为逐步次叠加而熟悉。



  在邢家村,爹娘责打不听话的孩子,是普通小户家中很常见的事。邢老汉虽然也不止一次的打过刑风,但在‘度’的掌握上实际是十分谨慎的。他从来不会因为泄愤而对孩子胡乱打骂,若有动手的时候,必然是邢风惹了大祸。



  便像今天这样,邢老汉努力了十来年的结果,就被邢风一句话而放弃,他怎么能不怒?



  但邢风此时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所以他微微垂着头,脸上一片平静。对于即将来临的老爹的责打,即便是毫不顾忌的在大街上进行,他心里也没有怨恨老爹的意思,反倒会有一丝因为让老爹失望而产生的愧疚。



  与此同时,他的心里正有些沮丧的想着:如果这一顿打能让老爹消气,那便打吧!如果挨这一顿打,能让老爹同意自己弃文从武,那么这一顿打也算值得了。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身旁的饭庄二楼上,从头至尾清清楚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林杉和莫叶两人都是快看不下去了。



  最难接受这一幕的是莫叶。



  首先她无法像旁观者一样冷眼看着邢风挨打,其次是因为她在家中接受的林杉的照顾和教育方式中,从来没有被打这一条例。所以她无法理解,究竟邢风的错有多大?何至于要用鞭打这种暴力的方式来惩罚?而且还是一位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出手!



  当莫叶有些心急的看向自己的师父时,她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师父似乎也因为这件事而心中不平,并且要下楼去阻止。



  “你就在这里待着,我去一下即刻回来。”就听师父对她嘱咐了一句便转身下楼去。看见师父如此,莫叶终于安心下来,并心生一丝感激。



  从小到大,在莫叶的心里,师父在对待旁事上或许有些冷漠。有许多事,他不会主动去管,就算有她出言请求,师父多半也是会拒绝的。但只要师父出手去管了,结果一定是会是她希望的那样。



  只是莫叶不知,林杉看不下去的原因并非她所想的那样直接和简单。



  虽说在林杉的观念中,父母当街打孩子,一点家事在大街上公然作为,确有不妥,但这点不妥还没有严重到令他准备出手阻拦的程度。



  他下楼去的真实原因出在邢风身上。他看出这个孩子身上有待挖掘的潜力,对其有所希冀,所以才会适时的给他一些助力。



  楼下,邢老汉已经将腰间的皮带解下,一端握在手里。他的手越握越紧,但却迟迟没有动手。良久之后,才听他如喃喃自语一样低声说道:“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总不能让我省心一些,唉。。。。。。”



  邢风听着这句话,以及话的末尾那长长的沉声一叹,他眼中原本已沉淀下去的挣扎神色又浓郁起来。



  现在他没有勇气去与老爹争辩什么,因为刚才那个说出口的决定消耗了他全部的意念。但此决定一说出口,他是怎么也不会改口的。现在他只是不忍心看老爹这样,所以他会神色挣扎,但他最终只能垂着头低喊了一句:“爹,你动手吧!只要你别气伤身子,孩儿承着。。。。。。绝不怨恨。”



  邢风的话刚说完,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



  下意识的抬起头,当他看见从老爹身后走来的那个身形挺拔,一身素色袍子的青年文士时,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敬畏起来。



  “邢风!”



  熟悉的声音,语气中含着一丝清肃,只说了两个字,却令听到这两个字后的邢风跪于街上时,原本平伏在地的两掌,手指已在微微曲起,指甲在街面铺盖的石板上刮出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声响,但他还是没有说话,更没有站起身。



  邢老汉闻声回头,看见那向他走来的素衫文士,不由得也是愣了一下。



  他当然也认识这位书院的先生,与自己隔塘而居的邻居。但这种认识只是局限于面部印象上,实际情况,除了他通过儿子得知这位先生姓木名文外,其他的就都不知了。



  林杉走到离邢老汉还有两步远时停下脚步。他目含敬意的向邢老汉一揖,邢老汉连忙也动作生硬的抱拳还以一礼,然后林杉就先一步说道:“在下是礼正书院的教书先生,本来与您的孩子刑风约在此处一聚,不想竟是这样遇见。”



  邢老汉没有回头去看自己那还跪在地上的儿子。在自己儿子的授业先生面前鞭打孩子,似乎有种不妥,这种处境令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尴尬。他只能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意,对林杉说道:“犬子顽劣,净给书院添麻烦了,今天离学日,岂能还这么劳烦先生。”



  林杉微笑着温和说道:“我和这孩子好歹是师生一场,怎能轻断恩义?他今天离学,身为授业先生的我也担有责任,所以今天约他来这里一聚,就是想聊一聊他今后的作为。”



  说到这里,林杉语气微滞,他压低了声音才又说道:“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坏事。其实院长在他走时给了他一封‘山水书院’的引荐信,只是他似乎不怎么想去,而今天我们相约聚在这里,其实正是想谈一谈这件事。”



  邢老汉听他这么一解释,眼中慢慢露出一片惊讶之色:“我还以为他顽劣到私自提前离开书院,原来是这样,是我错怪他了,可我那孩子竟一点也没告诉我。”



  林杉温言说道:“刑风在礼正书院学得十分认真,现在刚刚从书院离学,心情难免会不安和浮躁,神情略有恍惚,不过这也是在常理之中的事。”



  邢老汉明白过来,回头瞪了刑风一眼,丢下一句:“还不快起来。”



  然后他又看向林杉,诚恳的说道:“先生啊,刑风这孩子一出生时,他娘就去了,因为这个,我一直担心他性格上会有所缺失。但我是粗汉子一个,有些地方够不着教不了,心焦时也打过孩子。我知道这么做对孩子终究是不好,今天老汉冒昧的求您一次,就今天,好好的教这孩子一次,行吗?”



  林杉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们两家相邻而居也有数年了,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我们先上楼再慢慢谈吧。”



  邢老汉脸上露出感激之色,反手将刚从地上起身,才走到身后的刑风拽到身前,然后沉声对他说道:“还不快给恩师磕头。”



  刑风愣了愣,正要屈膝,却见林杉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同时有一股力道从肩膀上传下,让他难以动弹。接着他就听林杉肃然说道:“记住,须眉男儿,双膝跪父母,单膝跪君主。”



  刑风闻言心中一震。



  他看着林杉眼中的神情,想起年初开学时,郊游大会中射蟒的事,以及那天眼前这位先生对他先嘲后激的话语。他这次没有选择避过眼去,而是坚定的迎上了林杉注视过来的目光,重重的一点头:“记住了。”
(048)、饭馆小叙
  林杉对邢风说的话,一旁的邢老汉也是尽数听在耳中。他很认同林杉的话,心里也因此感到放心,所以他准备向林杉作别,不料林杉主动的诚意邀。他不好以强硬姿态拒绝,就同林杉一起上楼去。



  饭馆二楼上,看见师父一出手,事情立马和缓下来的莫叶心里也是大松了口气,并再次对师父产生佩服之情。只是她见邢老汉也随师父上了楼来,想到他刚才几乎要在大街上鞭打邢风,莫叶的心里还是不自觉间对他产生一种畏意。



  林杉引领邢家父子来到桌边,然后用他在书院中向其他夫子介绍莫叶的方式,依然是用了故人之子的头衔,向邢老汉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莫叶。



  莫叶连忙向邢老汉端正的行了个礼,邢老汉坦然承了,并且还仔细打量了莫叶一番。



  莫叶因为念书的缘故,在外一直是以男装示人,自己也逐渐开始适应这种奇怪的身份。但此时她觉得邢老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似乎能将她的伪装剥开,令她心里不禁隐生惴惴不安。



  莫叶因为心虚而微微低着头,也不敢在师父和邢老汉之间插话。邢风更是木头一般,一脸心事重重的沉郁模样,半天无言语。饭桌旁,一边是林杉师徒,一边是邢家父子,两个本该最喜闹腾的孩子反而都同时闭上了嘴,微垂着头沉默着,聊天的活倒落在邢老汉和林杉这两个互相之间并不熟悉的大人身上。



  林杉根据邢风下午的去向大致知道,他现在闷闷不乐的原因恐怕不是因为离学那么简单。所以他干脆一开口就先将这件事挑明了,只是他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对邢风的父亲说。



  “前几天,县城锦缎店店家满门遭贼人血洗。”林杉平静的开口,对邢老汉慢慢说道:“店家独子姓宋,也是书院少学学子。邢风早些时候在少学听课时,宋学子就对他多有帮助,邢风返回幼学后,亦承其不少照顾。”



  林杉像是在聊一件家常小事一样,对邢老汉说着宋家被一夜屠尽满门的凶残事。他的语气平静,没有多少个人的感情表露,坐在对面的邢风闻言却是于沉默中抽动了一下眉峰。



  林杉对此事在情绪上表现得有些淡漠,刑风大约能想象为先生文人性格或许就是如此波澜不惊。只是令刑风料想不到的是,在印象中善恶分明且颇有些热血情怀的老爹在听闻这一消息后,表现得亦是有些平淡。他只是“哦!”了一声,然后说了句:“以后有机会,我就带刑风去宋家坟头祭拜一下吧。”



  刑风心生异动的飞快看了老爹一眼,然后他默默的叹了口气,将老爹的这种冷静平淡的情绪看作是:可能爹早就听说过,所以才会不觉惊奇吧!



  “宋家的事,可能有些吓到刑风了。”林杉继续说道:“我听叶儿说,刑风为宋学子的死内疚不已,原因只是宋家出事前,宋学子邀请刑风为其伴读,而刑风拒绝了,他居然一直以此自责。”



  这平静缓和的话语落入邢老汉的耳中,他脸上的表情顿时急速的变幻起来,刑风看了老爹一眼,不禁心头一紧。



  林杉没有留给邢老汉开口的时间,他只是语气略微一顿,然后目光直指刑风,肃然说道:“虽然在年初郊游大会上,你曾一箭射蟒为宋学子解围,我当时也认为你在武艺上有一定天赋,可能弃文从武会有更好成就。但是,这并不代表宋学子身边多你一人,你就能再帮他逃过一次灭门之劫。”



  邢老汉听林杉这么一说,心中堆积的一段话被他慢慢咽了回去。



  他原本准备斥责刑风一顿,然后将自己无意中发现刑风趴在县城武馆的院墙上,偷看馆内武术练习的事说与林杉听,并请林杉劝说刑风改了弃文练武的念头。但现在他听林杉讲刑风在书院里发生的一些他不了解的细事,他又觉得儿子会有这个决定,恐怕不是一时任性那么简单。



  对于自己的孩子,父母总是想考虑得更多更周全一些的,所以他心里的主意一缓,决定先多听听这位先生的建议。



  刑风一抬头对上林杉那看来的目光。他与其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偏过目光去,侧脸看了老爹一眼,然后自嘴里儒弱的吐出一个字:“我。。。。。。”



  刑风此时说话的语气支支吾吾,满是顾虑,似乎被什么力量压着他的嗓子,让他一直在压抑着心中真实的想法。邢老汉见自己的儿子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正要恼火的时候,他就听坐在对面的那位眉目清秀的小童低声对刑风说道:“刑师兄,今天我师父和你父亲都在这里,你现在有什么心结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聊一聊,或许你就不会觉得那么难过自责了。”



  莫叶的话说完,小心翼翼的看了邢老汉一眼后,连忙又将目光闪躲到一边去。



  邢老汉听着莫叶和缓而字字清晰的话语,不禁又多看了她几眼。他又看了自己儿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在明显的情态对比下,邢老汉反倒放下了心中的那抹恼怒,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也没有预先说些什么,就直接从桌边站起身,然后对林杉抱拳一礼,这才说道:“木先生,请你看在刑风曾在贵书院念过书的缘分上,今天再给他上一课。”



  林杉也已站起身,莫叶和刑风见状也是陆续站起,神情郑重。就见林杉对邢老汉还以一礼,然后温言说道:“大叔不必如此礼重,今天的事还有许多未谈,我们先坐下来再慢慢细说。”



  邢老汉微微一摇头,然后微笑着说道:“不了,老汉得先回去,家中有些东西还需照看。”



  他偏头看了刑风一眼,投去一个含有深意的目光,然后像是对刑风说话,但实则是面向林杉的说道:“刑风暂交给先生,我很放心。但我如果继续留在这里,这孩子恐怕连一整句实心话也不肯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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