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年轻的车夫倒是答得坦诚,他没有回过头来看莫叶一眼,只是望着前路继续说道:“莫姑娘。你不必担心,带你来这儿也是东风楼的九娘交托的任务。”…
莫叶闻言心下稍安,迟疑着又问道:“她没有告诉你,让你带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吗?”
“没说呢。不过,我只是一个马车夫,又不是东风楼请的帮工。她不对我说这些也很正常吧。”从年轻车夫的声音里能听出他在微笑,并且心情十分轻松,隐有散洒风骨,“凭我的经验来看,让我带你来这儿,多半是要见什么人吧。”
莫叶想了想后就问道:“这位大哥,你行的路远,一定见多识广,可否告诉小妹,这里是什么地方?”
年轻车夫轻笑了一声。然后说道:“其实我入行也没几年,这地方也才第三次来,说到底能来这儿,还是托了客官你的福呢。”
“啊?”莫叶有些无言以对。
“听人说,这地儿是京商出资。工部主建,叫恒泰馆。平时这里是驿馆与商馆各使用一半,而当国朝有庆典时,则是随时会受朝廷征用的。例如前几天海外来了个使臣,据说就是被安置在这里夜宿。”
年轻车夫缓缓说到这里就打住,微顿之后,他才又道了句:“像我这样的寻常车夫是没什么机会来这里的,上至外邦使臣,自然会有御卫护送,而贵族富商这类人,大多自家里也养着侍从护院呢。”
“我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是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托我送他来这里歇脚,他看起来像是来京应试的考生……”年轻车夫的声音一滞,终于回头看了莫叶一眼,很快他又转过头去,接着说道:“但又不太像是这样,时间上不对,并且那书生此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车夫的描述很散碎,但综合起他说的话想一想,也不难理解。他要说的意思就是指在这个叫做恒泰馆的街区,来往之人非富即贵,而再看莫叶,还是一个孩子,也没有带随从,来这儿做什么呢?
何止是莫叶困惑,那车夫也很不解。
放下了马车门帘,莫叶坐回车内,没有再说话。
马车在平缓驶入恒泰馆街区后,没有行出多远就停了下来。年轻的车夫跳下车前板,站在车门旁,有些随意的用马鞭木柄挑开了布帘一角,示意莫叶可以下车了。而直到这时莫叶才意识到一个很尴尬的问题,她身上没带钱。
她本来以为马车会直接送她到东风楼,自然能找到人付钱,所以在离开叶府上车的时候也没有考虑那么多。刚刚进入这片街区时,她也以为这车夫只是觉得这路段安静好行马,只是路过这里。可她没想到,最后的目的地会是在这里。
那车夫常年四处跑生意,头脑很灵活,最重要的还是他不是狡诈之徒,在看见莫叶有些异样的脸色后,他明白了她的难处,但没有趁机捞歪财,只微微一笑,说道:“不用管我了,车钱早在我来时就有人给过了。”
莫叶在心里舒了口气,下了马车。她目光四下一顾,发现马车停在一家挂牌“旗还”的楼阁前。莫叶下意识回头去看那车夫,就见对方已经坐回马车上,扬鞭正欲走。
见莫叶看过来。那车夫犹豫了一下便道:“九娘就让我送你到这里,我也是真的不知道谁要见你,你就站在这儿等一会儿吧!不必害怕,我想京都最安稳的地方除了皇宫,也就是这里了吧。”
他说罢便不再逗留,轻催骏马。驱车离开。
“谢谢。”目送马车离去,莫叶收回目光,身形微侧,再次看向身边这所楼宇的大门上方,心里嘀咕了一声:旗还?还是还旗?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时,大门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莫叶眼中一亮,扑了上去,有些激动的喊了一声:“九姨!”
……
莫叶没想到,虽然马车没有把她送回东风楼。但她却是换了一个地点的在这里见到了九娘。
步入旗还楼之后,九娘带莫叶上了二楼一处屋子里。这屋子不大,但室内一应摆设布置得颇显风雅,但并没有丝毫的风尘气。
置身于这样的雅舍内,莫叶自然首先问到这所楼宇是什么地方,这也是自她被马车载入这片建筑氛围有些奇特的街区后。她心里一直在生疑的问题。
经过九娘的解释,她知道了,所谓“旗还”,是为了纪念早些年的某一场战役。因为那场战役并未损害己方一兵一卒,即叫敌方弃械投降,功果不俗,算是历数战争史上的传奇。敌帅在投降时主动奉上帅旗以表诚意,当今皇帝就建造了这座楼宇,将那面帅旗摆放在楼中。
这座楼宇也还有一些别的用处,不便细说。但必定是向外邦彰显国威的组成之一。
进楼入座后,莫叶便一丝未藏的将这几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告诉了九娘。其实她相信九娘应该早在两天前就从伍书那里知道了这一切,否则她不会放心自己暂时住在叶正名家养伤。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再亲自述说一遍,以让她安心。
只是。对于子夜潜入统领府盗取《乾照经》的事,她却是做了隐瞒。
得知莫叶受伤的详细经过,九娘脸上露出极为歉疚的神情,自责了好几遍,连连说自己没有代替林杉照顾好莫叶之类的…说到此事,惹得莫叶也禁不住伤感起来。
……
九娘所在雅间的邻斜角,另有一处雅间,此时里头也对坐着两个人,一个华服中年人,一个则很年轻。
年轻的那名男子身着天青色锦罗衣衫,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正从两处雅间之间隔着的屏风板拉开的一条细缝看着侧身朝这边坐在茶案旁的莫叶。
看着那茶案旁对坐的莫叶和九娘开始落泪,这边雅间里,年轻人伸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道:她就是我妹妹?
显然,他是在问向与他对坐,此时微垂着双眸,似是在聆听的华服中年人。
华服中年人见状微微抬了一下眉,没有像他那样用茶水写字,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年轻人随即也是微微点了点头,伸手从茶案下的夹层取出一方干燥的棉布擦了擦手指,然后继续看向对面。
……
用了些精细糕点,两人平复了一下心情,莫叶便问起九娘,为何今天要带她来这里,九娘正好也要说这方面的事,两人就一起打开了话匣子。
对聊几句后,莫叶才知道自己不能在东风楼再待了,而她接下来要去的是一户姓宋的人家。她将暂时居住在那里,以后的打算再慢慢图之,但她去宋家的行程不会有东风楼里的人陪同,这一点令莫叶微微有些忧虑。
拎起矮案旁小泥炉上煮着的茶汤替莫叶倒了半碗,搁下红泥小壶,又添了些山泉水进去,盖上盖儿,九娘将目光转回到莫叶脸庞上,这才缓缓开口道:“虽是寄居,但你不用有什么顾虑。宋家门庭凋敝,没什么人了,现在管着宋家遗留下来产业的,是宋公唯一的外甥。此人品性皆佳,你应该能跟他相处得好。”…
莫叶有些失落的望着摆在眼前案上的茶碗,沉默了一会儿后就问道:“那位…公子,也是我师父的故交么?”
九娘不难听出莫叶话里的意思。但她只是微微一笑,很坦诚的说道:“宋公的这个外甥姓阮,叫阮洛,他跟三郎素未谋面。但是介绍阮洛留你暂居的王哲与三郎是有些浅交的。”
莫叶沉吟着又问道:“我到宋家暂居,需要做些什么?不会只是去做客吧?”
九娘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意,踌躇了一下后便道:“其实阮公子收留你,是有一个条件的,今后你需要照顾他的生活。不过。这个条件不是阮公子本人说的,而是介绍人王公子提的。”
“住到别人家里,总会给别人带去麻烦,所以帮别人做一些事也是应该的。”得闻此事,莫叶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不妥反应。
只是她在沉默了稍许后,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但不知这位阮公子需要的照顾…详细是怎样的?仔细回想一下,我往日里的生活,都是受人照顾比照顾别人要多的,若让我去照顾别人。不知道能不能胜任呢。”
九娘温和笑着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心,琐碎活计在宋家自然有丫鬟料理,你要做的只是照看阮公子的劳逸均衡。”
见莫叶脸上的疑惑神色更重,九娘缓了口气后干脆将详情都说了出来:“这位阮公子是行业内有名的‘金算盘’,但是时常因为检算账簿而忘了休息,最好有个心细的人陪在身边时常叮嘱。不然他恐怕会常常通宵达旦不顾惜身体。今次他是刚在泊郡养病后回来,身体已无大碍,但是在近段时间里,仍需要非常注意劳逸结合。”
接下来,九娘又为莫叶讲了所谓“劳逸结合”的具体事项有哪些,莫叶对于此事的理解也渐渐明朗。
……
在九娘开始讲那些照顾阮公子的细节事项时,斜对角那处雅间内,面朝这边的年轻人收回目光,垂眸似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就起身离开了雅间。与他对坐的中年男子略后他一步。也沉默着起身,同他一起离开。
通过刚刚入座时九娘对这间‘旗还楼’的介绍,莫叶不仅知道了旗还的来历,还确切知晓了这片街区的各式楼宇都有对外开放的营业资格——当然,能来这里的人。正如刚才送她到达此处的年轻车夫说的那样,是非富即贵的——因而隔壁楼道间忽然响起轻微脚步声,倒也不算什么会让莫叶感觉奇怪的事。
然而莫叶是怎样也不会想到,九娘之所以要带她到这里交谈,除了因为东风楼的场地不宜,还是为了让隔着一道会透音的墙板,斜对角那处雅间里,一直极为安静的端坐的那两个人也能听到。
莫叶想不到,介绍她住去宋家照顾阮公子的王公子就坐在隔壁,看着她的一切言辞举动。她不会知道,这位王公子其实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而她更加想象不到的是,刚刚坐在隔壁的不仅有她的哥哥,还有她一直想知道、但又疑惑着其是否还活于世上的亲生父亲。那个中年男人,也是当朝皇帝,却一直不能接他最小的女儿入宫相认,赋予她应得的身份,辗转波折,最后却想出了把她交托给宋家照看的办法。
这个宋家确切来说不是一个固定的家庭组成,而是他制造出的一个特别机构,在法度上没有明面的头衔,却常能拥有超脱律法限制的力量,同时也是为了替皇帝做一些需要跳脱出常规限制的事情。…
例如,照看一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
……
离开雅间,下了楼,站在‘旗还楼’大门口的石阶上,王哲的目光自然的投向远处,最后在屋角的一盆新长了一层绿枝的四季青上定了定神,然后收回目光来,若有所思地道:“时光真是厉害,不知不觉我这个从未见过的妹妹也已经长到十岁了,不过,可能是同脉相连的缘故吧,虽然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却不觉得有多么陌生。”
“小叶子的相貌性格大抵随了她母亲,虽然不太粘人,但仍是个讨人喜的良坯。前几天她在叶卿家里住了两天,听叶卿讲,很快就跟诺诺那孩子熟络了。”王炽很随意的与儿子并排而站。说着话的同时嘴角自自然然间流露出一丝和煦笑意。
也许是不在皇宫里的缘故,此刻身边又没什么宫人侍从,这对帝王父子便像寻常人家那般立于檐下,聊着些听起来无足轻重的家常。没有讲究什么帝王家风。
王家不是皇族宗室出身,王炽为帝不过十载,有些行事风格还保留着称帝以前的习惯,所以也没什么不能放下的。早些年还在北疆时,他就常与普通士卒食于一锅、宿于一帐,经历过这些艰苦军旅生涯成长起来的皇帝。除了大多自身不会养出多少娇贵习惯,十数年行伍生涯打磨出的坚韧性格也不是那么容易随生活环境的变化而改变的。
王炽的话音落下后,良久不闻儿子接话,直到他侧目看向身边,他这个不知正在因何事而陷入沉思中的小儿子才忽然问道:“父亲,二哥他知道此事么?”
王炽摇了摇头。
“这是为何?”皇三子王哲立即又问:“她既是我的妹妹,同样也是二哥的妹妹,为何您告诉了我却瞒着他?二哥小时候还跟叶姨在一个院子里住过一段时间,比起我来,他应该是更喜于在京都见到这个妹妹的。”
“泓儿心思太细。身体又不好,我不想让他心里兜着太多的事。”王炽眉间浮过一丝沉郁,“我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出时间精力来给她完整的安排。连你也觉得,我一直让她住在外面,近乎流浪,总是不好。如果泓儿知道此事,不知道会不会更为忧虑,天天烦心。”
王哲沉默着点了点头,冷静下来一琢磨,觉得父亲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顿了片刻后,他忽然又问道:“您没说,二哥他也没在您面前提起过她?”
“泓儿与大叶子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而且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四、五岁的年纪。”王炽迟疑着道:“他可能已经忘却了在别苑的那段日子。”
“噢…”王哲稍微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便又没有了下文。
父子二人皆陷入某种沉默之中。过了片刻,王炽忽然问道:“阮洛如今比起刚去泊郡时。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近一年来,没有再出过什么异状,所以我才敢带他回京。”提到好友身体的康复状况,王哲嘴角露出微笑来,接着又道:“有些游散在民间的医匠还真是厉害。只是有时他们的胆子又小了点。那位姓易的乡医料理阮洛的病况,渐渐走得近了,我一不留神在他面前遗了行,自此之后,再问他阮洛的身体情况,他回答起来就有些唯唯诺诺,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能一言到底了。”
“我记得你说他叫易温潜。”王炽略一斟酌,便道:“你安顿好阮洛,便再去一趟泊郡,把他带来让我看看。”…
王哲闻言心弦一动,旋即问道:“父亲,您是有意将他编入太医局?”
“有何不可,先让他入生员组,看他天赋如何,再定后话。让他来京,也是好就近继续照看着阮洛。”听出小儿子话语中的质疑,王炽干脆缓缓将话挑明,最后又强调了一句:“当然,这一切的初定,还需要我见过他,先了解过他的心意再说。”
王哲的眉峰轻微挑动了一下,有些为难之意的说道:“可是,易温潜只是童时在乡里书塾念学过几年粗浅学识,如果不是因为他医治阮洛,让您知道,恐怕他一直就是一名乡医了。把这样的他调入太医局,会不会让人议论?”
王炽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所以才说,也需要问一问他的想法。”
他认同令小儿子感到为难的地方,那也确是一个问题,但这却不是他认为难办的难题,或者说他在此事上的琢磨方向与他的小儿子完全不一样,就听他接着说道:“如果他的志向只在乡村一隅,那我便让他如愿造福一方;如果他有大志向,那我也给他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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