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随其后的,是那尖锐难为雅乐的笛声再起。躺在地上的莫叶身体麻木无法驱使内力,耳鼓对这种刺耳声音的接受能力,反而自然起来,没有再出现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时的那种耳鸣状况。
跟着她就听见不远处的深草之中,似乎有什么物体在疯狂拍着草丛,声音一片嘈杂。
…
(601)、快近斩
…
虽然不能起身睁眼去看,但只凭她刚才所见的回忆,莫叶也不难猜测,这种嘈杂一片的拍草声,是什么来头。而如果她此时能够亲眼目睹周围草丛里发生的一切,她一定会感觉尤为震撼。
蛇喉能发出声音么?如果能,此时莫叶应该能听见四周一片鬼哭狼嚎。
那些密集伏在深草中,准备伺机冲出的青蛇,在听见那尖啸的笛声后,就仿佛一篓子倒入撒了盐的大翁里的泥鳅,开始弹跳翻滚起来。
中春季节,山野间半枯半青的深茅草,接近根部的草茬还有些硬度。群蛇乱舞,很快将草叶子拍成敝絮状伏地,这样一来,较为硬气的草根那一截反而如一排排密集的钉子一样,将虫蛇女脚下所踩的那片地表装点成了钉子板。
——如果不是这些深草具有一定韧度,脚蹬革履上山来的莫叶一行人就不会还要带着镰刀劈草开路了。
虫蛇女控制的群蛇是经过她精心培养,由三分虫的体质配合七分蛇的体质,借以减浅蛇体在冬天完全深眠的特性,方便其在逆季节时,也能操控群蛇出洞。因而这些虫蛇身上依然有鳞,大体保留蛇的特征。
本来它们的躯体是具有一定防御力的,但以自然季节的强大控制力,这些蛊虫一样的蛇虽然可以逆时节出没,可虫蛇女巫蛊一般的控蛇术仍然无法完全改变它们的体质。
等待在春末正式醒眠换鳞的群蛇失控的以身体拍打在地,受笛声蛊惑,已无法控制己身行动的角度去避开草茬。不少蛇就那样狠狠撞在硬草茬上,反复磨损。已经有不少蛇开始出现鳞身翘起裂开的损伤,光滑的长蛇身渐渐变得如掉漆的门一样斑驳破损。
有一瞬间,连虫蛇女看见这一幕,也不禁愣住了。
可对于蛇这种冷血动物而言。这点损伤不会立时令其毙命。在体表受伤时,它们本体的攻击力至少还能持续一个多时辰。何况虫蛇女这一次带来的蛇,可不止是脚下深草里铺开的这点数量,所以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笛声的声线时而拔高如箭矢直刺云霄,时而如闷雷从天空坠落,又如云间下起刀子雨,直要将地面戳破无数个深窟……总之从这笛声开始时,就没有显出片刻悦耳的好节律,每一音节都在步入极限 。而每两个音节之间的转折,就如两头背道而驰的疯马,除了极端。仍是极端。
而草丛里的那些蛇倒是将这种极端的乐曲以体态动作演绎出来,只是此时的莫叶无法睁眼去看罢了。
不过她虽然没看,却能理解,悦耳的雅乐是用来舒缓人心的,如果是要以杀伐为主念,那还讲什么悦与雅,当然是如何摧残意志,就如何来奏响了。
其实最初莫叶在看见那虫蛇女扬铃控蛇时,也考虑过自己弄出什么声响去干扰,但如果真要她如此做。她又不能准确拿出应对的方法。刺耳的声音她或许能弄出来。但不是任何刺耳的声音都能刺激到蛇这种冷血动物。如果不能摸清其中门道,施声不当可能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想到这里。莫叶心里既有些好奇,又有些佩服,不知道这陌生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竟连这种学识都通晓。然而一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以及自己和同伴都是受此人拖累,已经一只脚踩进鬼门关了,她的心情顿时又复杂起来。…
尖锐的笛声没有持续多久即止歇了,这种极为耗费气力的吹奏法也的确持续不了多久,当白衣的陌生男子收了笛管,再开口时,依然冷漠的嗓音里竟带上了些许喘气的意味:“到此为止。”
紧接着,一阵轻而快的脚步声迅速靠近过来。莫叶躺在地上,对这声音听得十分清楚。
而在这脚步声已离自己很近时,莫叶又听见凌空似有布锦抖开的声音,甫一听来如衣袂扬风之声,略一凝神再听,似乎又不全是如此。
如果此时的她能够睁眼一顾,一定会惊愕于自己的所见。步速极快的白衣男子在踏至莫叶身畔时,他的手未停,背后斜挂的如剑事物被他拔出在手,并单手抖开,竟是一把黑色布伞。撑着黑伞的白衣男子未在莫叶身边停滞,脚下一点,毫不犹豫的朝十数步外身材矮小诡怪的虫蛇女冲了过去。
就在此刻,莫叶也能听出,以极快速度掠近的那一组脚步声流畅驰远,类如光束一样朝远处投出,凭她记忆中对方位的判断,竟是朝虫蛇女去了!
难道他也体质有异,不惧蛇毒么?
真正的蛇王可一直没有离开虫蛇女,就盘踞在她的脖颈后呐!
没人知道白衣男子有没有抗毒体质,但此时草地上如果还有旁观者看见这一幕,一定不难感受到他谋定快近斩的决心。
如果没有群蛇为助力,凭虫蛇女的功夫,或者可以说她根本没什么武艺傍身,白衣男子要杀死她简直易如反掌。
然而虫蛇女虽然为了养蛇,间接把自己也练成怪物一样的人,体貌都因为长期与毒物为伍而发生改变,但她也不是没有脑子,在生死威胁的面前,她最直接的想法就是保自己的命。当她看见白衣男子终于动身,直接冲杀过来时,她已经放弃了脚下那一片被尖锐笛声扰乱神经的群蛇,快速举起双手,拂向自己的发辫。
若是行道内的人,对某一样驯蛇要义一定不会陌生。这虫蛇女一头小辫上绑的十几枚银铃虽然从外观上看,与她指间扳指上的那些银铃个头等同,但实际上它们发出的声音是略有差异的。
五条黄斑都死了,也就意味着她指间扳指上的银铃已经全部失去控蛇效果,其它群蛇不认那声音,但却认她发间银铃的声响。
她抬手拂过发辫,十几枚银铃齐响,看起来是多么的优雅,然而此刻拂辫扬铃的可不是什么善类。虫蛇女原本就呈现青色的脸部皮肤,开始因为狰狞神色外露而起了一层层皱纹,使她的脸孔看上去更为诡怪丑陋。
而在她的背后,因她辫上银铃发出的声音召唤而来的群蛇,已经拨乱了她背后那片还算完好的深草地,第一排虫蛇已经露出直吐信子的光滑蛇头来。
…
(602)、寸剑
…
仰面躺在地上的莫叶忽然感觉天上似乎开始在下雨。
此时她无力睁开眼,只能凭听觉判断,她听到有密集的雨滴砸落在伞面上的声音。然而她又只是听见了这种类似下雨的声音,却是丝毫未感受到有雨滴落到她脸上的那种冰凉感觉。
这是为什么呢?她虽然无法睁开眼,可又能隔着眼皮感觉得到,此时的天色应该与刚才无差,并没有乌云压顶的那种沉黯感。
随后,她忽然想起之前那阵极快的脚步声掠过她身边时,同时响起的那一声布锦抖展的声音——原来那是撑伞的声音——只是那白衣男子为何要撑伞?此时拍击在伞面上的,又是什么?
莫叶无法看见,也没能有人向她描述,如离弦箭矢向虫蛇女冲去的白衣男子头顶上,忽然绽开了红的褐的“雨点”,夹杂着残破的蛇尸,在半空翻转一个弧度,又悉数坠落下来,砸在黑布伞面上,瞬间将那纯粹的黑染得斑斓。
虫蛇女以为那直面向自己冲来的持伞男子只是虚张声势,没想到他竟真那么直接,那么毫无退意。但虫蛇女不认为此人也拥有世间难得一见的天然抗毒体质,所以她只是精神慌乱了一瞬,转瞬间已恢复了自信,加大了控蛇速度。
一批数量庞大的青色虫蛇早就埋伏在虫蛇女背后数丈外的草丛里,因为距离够远,在刚才那驱蛇笛声响起时,它们并未受到影响。此时它们听到虫蛇女拂铃召唤,立即奔涌而至。
这种以灵敏见长的悍物终是比人的步履速度快以倍数计,事实上白衣男子暴起冲来的速度已经是高手水准,但群蛇比他更快。终是赶在他离虫蛇女还有五步距离时,滑刺至两人之间拦截。
然而虫蛇女失算了最不该轻视的一个问题,白衣男子根本没有想过后退,他前进的步履之坚定,亦如他在踏步至虫蛇女五步距离时,拧开伞柄拔离出鞘的那把剑。
剑身极窄。宛如银钩,直欲虚刺苍穹星辰,直欲将空气割裂成丝,直欲取一人咽喉!
剑在白衣男子手中,面对群蛇袭来,他比刚才持镰的莫叶刺得更准。切得更细。天空飘洒着被他切碎的蛇尸,滴滴答答落在伞上,但这似乎与他毫无关系,伞沿压低在他的眉峰处,黑布衬得他的双眼更加明亮。他眼中没有厉色,只有认真,冷漠以极的认真。
他盯紧了虫蛇女的咽喉,即便女子的喉结并不突出,容易藏匿在平滑的颈部肌肤之后,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位置,便不会偏移。
尖而窄的剑锋在群蛇扑面而来的袭击层剜开一个能供一个人穿过的空白面,白衣男子却没有踏步过去,而是单臂展直,代替了这一步。投出一剑。
冰凉而锋利如刺的剑尖在挨到虫蛇女喉头时,似乎略有停顿,如犹豫,但更如在最后一次确定位置,紧接着便是微微再递出一寸。
这一寸递出,只在一瞬,却是极准的切断了脖颈气管,切断了一个人生机的来源。
而当这一寸回挪,细而窄的剑尖,只沾上了一滴颜色极深的血珠。
虫蛇女似乎还未有察觉。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她看见眼前之人手中所撑的伞上,已经堆满厚厚一层黏着脏污,但他略显苍白的脸却十分干净。然而她不会再有机会回忆这张脸了,当剑尖自她喉间挪出,她便如漏了气的球,缓缓萎顿在地。…
盘踞在虫蛇女脖颈后的漆黑蛇王本来在白衣男子欺近时准备动身扑击而出,无奈一直没得到虫蛇女的铃声命令,直到虫蛇女萎顿在地,那蛇王也扭动起身形来,但不像是垂死时的动作,而像是在挣脱什么。
蛇王与控蛇人之间的某种契约,正在随着控蛇人的生命迹象消失而崩解。
至于周遭本来正齐聚围袭而来的群蛇,当虫蛇女按照一定节奏拂响的银铃声骤然消失,离得较远的那一批虫蛇齐围的阵形已经乱了,行动上接近于四散而去。最近的这一批在白衣男子杀死虫蛇女后,只挥了数剑,也已经是被驱散得稀疏凌乱,不能成势。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需要冲破重重危险阻挠。
尽管虫蛇女被白衣男子成功的一剑毙命;失去蛊咒控制的群蛇抵抗不了自然时节的约束力,也已经开始四散逃离,寻找洞穴继续冬眠的最后一个月;黑色布伞在刚才的冲杀过程里,也帮了他一个大忙,在他对暗器偷袭十分敏感的精神力控制下,手腕不停挪动调转伞柄方位,阻挡了一些可以溅到身上的残蛇毒液;但……这如雨一样密集的毒液泼洒而来,哪能真正做到一滴不沾身?
他刚才以虚声传音给莫叶,言及杀死五条黄斑,胜算便有五成,这估算其实一点也未掺水。
当气绝的虫蛇女匍匐倒地时,白衣男子陡然感觉胸腹间一阵绞痛,眉峰一蹙,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又苍白一分。他抿紧了唇,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但他的目光依旧坚定冷漠如冰,脚步未动,停在虫蛇女尸身上的视线也依然笔直,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虫蛇女脖颈上那道没有溢出多少血迹的窄细伤痕不知何时竟成了一个圆窟窿,隐约可见内里漆黑,这不像是外伤应该展露的颜色,看上去颇为诡异。
白衣男子等待了片刻,终于得见那黑窟窿的真相,如他心中所料,那条在虫蛇女活着时还能乖乖盘踞在她脖颈后听从召令的黑色蛇王,在其死后,立即找准了那道开裂伤口,钻了进去。
它钻进她体内良久才出来,原本漆黑的鳞身已经被虫蛇女的血染红,可见它在里面一定是吃饱吃够了。
在主人死后,蛊咒契约解除,真正野性凶悍的蛇王不但立即叛主,还当场将主人的血肉视为美味,这不正像是白衣男子刚才对虫蛇女说的那番话里描述的场景么?也许若不是在她死后,白衣男子还未离开,这分食骨肉的事,其它青身虫蛇也都要来参与一番。
…
(603)、留给你们了
…
虫蛇女刚刚死去,尸身还是温热的,那黑色蛇王钻入她体内,不但吃得满足,应该还借其体温使自己暖和了一阵,因而当它刚刚从她脖颈前那已成黑洞的伤口钻出时,长身扭动的样子似乎还有些不情愿的慵懒意味。
此时时节尚在春中,旷野空气里的温度,当然不如虫蛇女体内那么温暖。
站在虫蛇女尸体旁的白衣男子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幕,尽管他感觉双肩在发沉,胸腹间的绞痛有加重的势头,但他依旧保持着呼吸的轻微,刚才有片刻开始颤抖的双手在看见那漆黑蛇王露头时,再次稳定起来。
直到蛇王完全从虫蛇女脖颈伤口处钻出,白衣男子如石像一样站立的身躯才突然一动,以极近因而也极准的一剑挑断了蛇王七寸命门。
望着蛇王长身在草地上扭了数下,终于不再动弹,白衣男子也已有些撑不住了。那把因为抵挡了太多蛇血而变得颇为沉重的布伞最先从他的左手中滑落,紧接着右手握着的剑也差点松脱,但被他及时再次握紧。剑尖凌空划过半圈,最后杵在地上,算是勉强撑稳了他已经开始摇晃的身躯。
他将不住颤抖的左手挪至眼前翻转,就见手背上沾了一滴黏稠的褐色液体,另有淤青的肤底颜色环绕那滴液体扩散开来,整个手背的肤色都已变得有些不正常起来。
到了此时,在他的脸上依然没出现什么类似惧怕的神情,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似乎是长在了他脸上的面具一般。
在准备迎击虫蛇女之前,他也不是只怀揣了一腔勇气,自然是做了些准备工作的。自怀间摸出一只小瓷瓶,张嘴咬掉布塞子。然后将瓶中暗红色的细颗粒全部倒入口中,合着一口已溢出喉但忍着没吐的血水嚼碎咽下,他微闭双眼,绵长的呼出一口气来。
片刻后,待他再睁开眼,刚才他瞳中那两抹如蒙尘了一样的目光顿时又变得明亮起来。握着剑的手腕部一转。剑尖挑刺起蛇王尸身,他又看了一眼扔落地上的那把伞,终是没有弯身去捡,只是持剑挑蛇走回莫叶身边。
扫了一眼地上躺倒在一起的三个人,他没有多迟疑什么,挥剑一甩。将蛇王尸身随意丢入地上一个篾篓里。到了此时,似乎该做的事都已做完,他也准备离开了,但就在他准备挪步时,他反而又迟疑了。
白衣男子杀虫蛇女。只是片刻的事,当莫叶从听觉判断白衣男子的行动目标时,她心里其实也有些紧张忐忑,难以理解他的克敌之法为何这么直接,甚至是有些觉得他的做法很是愚蠢。
但在他冲出去片刻后,她忽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