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共只写了十几个字。他便收了笔,白册扉页上依旧空白一片,只是多了些许水痕。此时哪怕就有人站在他面前,也不会知道他笔下写了什么。
而待那水渍迅速干燥,白册上就连水影也没有了,他也才能合上册子。另取了一只小方匣和牛皮纸袋,将册子放入。合上盖照旧用火漆封了口,再才冲门外喊了一声,却不是叫那信使。
江潮应声走进书桌,还未开口,他就看到了桌上两只小方匣,一只火漆割裂,匣盖开启,一只则封漆完整。书房空气里飘散着一种烧过火漆的味道,很明显林杉刚才做了什么。
林杉递出那只刚刚封口,边沿似还有舔火余热的匣子。说道:“秘送一组,务求迅速。”
当年王炽戍边于北疆,在对前朝皇庭效忠信念还未全灭时,最大的理想就是彻底铲除时常犯边扰民的北雁。为了谋取有关于北雁朝廷、军方两座镇国大厦中的秘密,王炽暗中特别训练了五组特职军卒,没想到这五组人花了十余年时间,始终分毫噬咬不到北雁军方机密,但在后来王家军反出周王朝时起到了重要作用。
改朝换代之后。这五组人皇帝留了二组半,有半组继续潜伏在北雁皇廷内部,还有两组人则交给了林杉统使。…
江潮原本是活动于京都的四组成员,同在五组之列。虽然他还没有跟长期活动在京外的一组打过交道,但很清楚一组主要是干什么的。事实上,组员教官为了今后可能会有分组合作而早就做出了准备,五组之列的所有成员都知道大家各自占着怎样的职能,这是特训内容之一,只是大家不知道各组具体名单罢了。
江潮应声接下小方匣,没有多说什么,大步出屋。
直达一组的信使另有其人,而江潮作为林杉的传话人,自然知道此人隐居镇上的具体所在。
江潮走后,那位来自京都的信使随后才走了进来,拱手为礼后问道:“林大人有需要属下转送京都的信笺么?”
信使提了一句,林杉也立即想起一事,点了点头后含笑说道:“有,不过要先委屈信使在这里住几天,回信还需等回音。”
信使想起刚才大步出去的那个林杉的亲信手中所托之物,又看了一眼桌上已经掰开的匣子,很快明白过来,微笑着道:“属下不敢言及委屈,只是要因此叨扰大人数天了。”
“叨扰?”林杉似乎想起了什么,沉吟片刻后慢慢说道:“我这儿房屋齐备,酒肉充足,就是留你住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嫌烦。只是……你不许酗酒狂躁,也别想着找女人,否则那就真是叨扰了。”
林杉表情严肃的说出这番话来,那位来自京都的信使脸上不禁浮现出尴尬,干咳一声道:“不敢……”
林杉隐居的这处小镇在临近北疆边界的荒芜之地,军用地图如果画得稀疏点,可能都找不到具体位置点。站在树少草稀的土包小山上,往下一眼能直接看清山腰的灰岩块,往前一看,除了灰白的地,就是灰白的风,的确比不得京都繁华。
而待他嘱咐了几句,那信使才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要说那番话。
所谓留他住几天,其实有些像软禁。林杉主动开口,要为信使安排住处,因为他的脸孔生疏,径自行走在小镇上恐怕会招来嫌疑,他身为信使,个人的安全亦代表了通信安全。而这样一来,今后几天他可能要一直待在屋子里,连院子都出不得了。
但这位来自京都的信使很理解林杉的布置。换一个角度来讲。从信使知道林杉隐居所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很清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言无赘述,信使便离开了书房,自有侍卫领他去了偏厅歇足,等待详细安排。待信使走后,林杉收拾了桌上的匣子,一句那支刚才蘸“水”书写的狼毫笔。走近屋角炭火盆旁,信手扔了进去。
匣子外表的漆虽然能防火,但满满一盆竹炭烧得正旺,从内部侵袭的话,还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将那盒子燃得只剩一层漆皮。而狼毫笔则是触火即燃,很快烧毁。
看着火盆里旺盛了片刻又渐渐黯然下去,还原成竹炭本来那种絮绒一样的火花。林杉又环顾了一眼书房内的事物,大致估摸了一下,在他离开这里之前,要烧的东西恐怕不少。如果这些留有他痕迹的事物保留下来,唯恐今后会成为祸根,惹怒来这里寻他的某些人,拖累当地无辜的百姓遭受屠害。
又要烧啊!
林杉默然在心里感慨一声。在书房内来回扫视一圈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书架旁的剑架上。那把剑说起来也算是烧书铸就,并且此剑的意义正巧不在力,而在智,隐隐然恰如其分。柯坚为了铸这把剑,半数机缘偶得,半数心血淋沥,收山之作,亦是恰如其分。…
林杉望着那把剑,想到不久后就要去的地方,脸上渐渐现出笑容。望着那把剑。就如面见柯坚本人,林杉仿佛又看见了柯坚那双被炭火烤红的眼,凝聚着他整个人的精神,准确盯在他手中大锤砸在一把粗铁条上的每一寸位置。
他下意识走近剑架,伸手搭在横着的剑柄上,与刚才拔剑搁纸不同,这一次他准备拔剑,是心怀欣赏的情绪。
不过。不等他臂上用力,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引开了他的注意力。他松开剑柄,转过身来。等待了片刻,门口才出现廖世的身影。
不知为何,廖世在看见林杉第一眼时,最先注意到的竟是他背后剑架上横摆的那把剑。
“美人辞君拂筝泣,将军冲阵弹铗歌。”廖世的目光在那把剑上停顿了片刻才收回,重落林杉脸上,淡笑着又道:“柯家好东西啊!”
林杉很想解释说,这把剑虽然由柯坚出品,但绝非能用于战场砍杀的承力利器。但话到嘴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下了这话意,只是顺势点头道:“此剑是柯前辈收山之作,构造极具精巧,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借你玩几天。”
“剑可不是玩物。”廖世随口应了一句,没有再继续就此事多说什么,而是直接调转话头道:“我要走了,刚才忘了向你告辞。”
林杉一怔。
照理说,还有大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林杉就要离开此地,廖世自然不会留驻在这里,他早就想走了。但如果是廖世这么主动且正式的宣告辞别,那此事的意义就又会有些不同了。
“准备去哪儿?”沉默片刻的林杉刚开口一问,很快就又追加一句:“莫不是……你准备回那里了?”
廖世闻言,双目微睁,说道:“你真是让我感觉害怕。”
林杉没有理廖世的话,只是紧接着又问道:“是不是严家那位出什么问题了?”
廖世点了点头。提及严行之,他的心情顿时微生黯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时隔多年,没想到最后让你愿意回去的理由,竟是如此……”林杉感慨一声,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廖世要回的地方,既储藏了他成长的记忆,也留存着他痛苦终生的一段记忆,此事说起来极为复杂。并且思及那地方的古怪环境和古怪的某个人,他此番回去也料不定是福是祸,一时间林杉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什么时候走?”沉默良久之后,林杉轻声开口说道,“我安排几个侍卫一路护送你。”
廖世默然驱散了心里的那片阴霾,稍敛心神,然后慢慢开口道:“我当然不会早过你走,不过你不必给我安排侍卫,你不会不明白。武功再强的人也抵抗不了我那师弟的一把药。此去生死半数,我虽然不愿医治于人,却也不想害人性命。”
思及廖世的那位师弟,因为此时牵系自己重视的人,林杉眉峰不禁微跳。
廖世见林杉不说话了,忽然叹了口气。此次来找林杉的主事说完,他便收起了有关这事的心情,着眼另一件事。微笑着说道:“不知此次辞行,下次再聚又会是哪个年月,这几天你好好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事物,尽管开口。”
林杉目色一动,注视着廖世良久后才道:“叔,你这么说话。我总觉得不放心。”…
“是不是听来像在说遗言?”廖世忽然哈哈大笑一阵,敛笑后又道:“如果我真的死在那儿了,你记着让严家老儿给我披麻吊丧,这老小子坑我啊,早早就扔了个麻烦在我身边,我又不好甩脱,可恼。”
林杉想笑。一时又笑不出来。
如果廖世真认为严行之只是个麻烦,凭他的性格,随手抛弃掉就行了,他不是做不来这事。但他如今果真做不来这事,便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并非真认为严行之是个麻烦。而若非严广知悉这一点,有怎能“坑”得到他呢?
廖世为了治疗严行之的家传怪病而回到那个存在万分凶险的“家”,即便不说全部,也至少有一大半是他甘愿如此冒险行走。只是他总习惯扯严家那位长者几句闲话、坏话,才会有让严广给他戴孝吊丧的话扔出来罢了。
……
回到阮洛休息的屋子时。门才推到一半,她就看见仍旧坐在床沿的叶诺诺侧目过来看了一眼,旋即比指做了一个“吁”的手势。
莫叶看了一眼已经平躺下去,呼吸均匀的阮洛,很快明白了叶诺诺的心意。迟疑了一瞬,莫叶没有进屋,就站在门口朝叶诺诺招了招手。
待叶诺诺轻手轻脚出屋,莫叶拉着她走远了些。才跟她说了燕钰的事。
叶诺诺的第一反应就是诧异了一声:“石乙干的?”
“他倒是敢,定得冒着被他那几个姨母揍死的危险才成。”莫叶实在有些无法理解,叶诺诺的脑筋走得什么路线,怎么直接就把这事挂钩到石乙头上了。
“那倒也是……”叶诺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他人呢?”
“找易文去了,刚走的。”提及这事,莫叶便想起了徐绿絮叮嘱过的话,连忙又道:“阮大哥怎么样了?没准燕钰真会来的。”
“也才刚睡下。”叶诺诺眼中浮现一缕愁色,“那姓燕的怎么说走就走啊。”
“大商人,是比较忙了,他家的产业得是阮大哥几十倍,你想想该有多忙了。”莫叶的话说到这儿稍顿,侧耳倾听了片刻楼中动静,只闻丝竹曲乐声又起,她面色稍缓,又道:“不忙,估计石乙还没能太快回来,阮大哥也能再休息一会儿。待会儿燕公子若真要过来,招呼完他,咱们也该回去了。”
叶诺诺闻言点了点头,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莫叶话里的一丝不对劲,问道:“你说石乙出去了?易文不在楼里么?”
莫叶顿时怔住,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故竟走神得这么厉害,明明看着石乙出了院子,她潜意识里却还以为易文还在楼里。
只是,易文如果不在楼里,又会去了哪里?他不是跟谢涟漪在一起么,难道两人都不在楼里了?
……
石乙得了四娘的嘱咐,离开东风楼去找易文,自然是回了他三年前养病住过几个月的那处宅子。
今后这宅子便会成为谢涟漪的私宅了,走在路上的石乙心里有些感慨,尽管谢涟漪以后不住东风楼了,住在这处私宅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在易文即将回梁国之前的最后几个时辰里,谢涟漪约他一聚,地方却不是在东风楼,而挑了这么个比较隐秘的所在,拥有两世生活经验的石乙大致能猜到谢涟漪的打算。
他倒不会因为她的身份特别而因为这种事去看清她,在他前世生活的那个时代,未婚先孕的事就已不少见了。只是一想到她这么做,东风楼今后可能又会出现一个类似他这样尴尬身份的人存在,不知是喜是忧。…
希望易文不要让谢涟漪等太久。
当然。若易文敢做东风楼里排在他父亲后头的第二负心人,石乙有这个自信,把这第二份“讨债”工作也系在自己头上。
房子虽然是死物,但这死物又有些特别,不像酒是越放越陈,一处长期没有人住的房子是会渐渐自然破败下去的。私宅里有几个人常住,主要是为了做一些宅所的日常清洁维护工作,见石乙回来了。连忙招呼他进院。
敲响那处房门时,石乙想了想,还是隔着房门先打了声招呼。
“五姨,我是小乙,能进来么?”
面对屋内可能发生的事,原本最好的对待办法是,今天一天都不要来打搅了。但如果有必须打搅的原因。石乙想不出来,除了这么做,还能如何委婉。
“进来吧。”
有些出乎意料的,屋内的人居然应了,听那声音语气,说话之人精神应该还很清醒。
轻轻推开门,石乙就看见易文站在屋内窗旁。目光投向开着的窗外,不知焦点定在了何处。谢涟漪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给他梳理发丝。
这两人的衣服虽然已经穿整齐了,但都披散着头发,不用细想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石乙内心轻轻一叹,暗道自己来得还算比较恰时。但他只要转念一想,又会明白了,如果这两人的事儿还没完,留守在宅子里的那几个人应该会给他提示。
听到房门推开的响动声,易文与谢涟漪一齐侧目看来。站在房门口的石乙看见这齐整的一幕,心里暗道一声:这一见,倒还挺有些夫妻相。
谢、易二人都不愚笨,知道石乙一来,就是两人要告别的时间了,这一刻二人的心情一齐低落下来,方才那不到半个时辰的温存反使得这临别前的惆怅更为让人难以承受。
大半年的相思之苦已全部释放在刚才的那场交融彼此的**之中,谢涟漪出了一身薄汗。但她一想到过不得多久,心印情牵的男子就要与自己分别,再去那相距千余里的异国,她便不舍得用掉一缕半寸能见着他的时光。简单擦了把脸,也还未描那已经褪淡了的妆容,就又与他厮磨到了一起。
听到门外石乙的声音,两个紧紧相拥的人才松开了彼此,却忘了彼此拆散开来的头发,依然直白袒露了两人方才在屋内的那一场春景。
不过,谢涟漪心里只尴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心绪。
石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回京后在东风楼住了几个月,楼里的众人平时也常拿那种旖旎无限的招式试探他,早就摸清了他的底。这小子在那方面的事上懂得可不少,但幸好他的定力又是极强的,否则难逃天天被教育,哪能像现在这么清闲散漫。
再在他面前遮掩什么,似乎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相比起来,易文此时心里的想法倒显得偏于女子姿态了。没想到谢涟漪竟不避讳,直接让石乙进来了,易文在与石乙对上目光时,眼底有一丝讶异滑过。
石乙知道易文心里引为尴尬的事是什么,但现在场间三人当中,如果有两人都不介意,也未揭破,这事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易文与谢涟漪彼此间是真心相待,石乙也担着支持的态度,那这事除了是有些来得早了些,便不存在什么瑕疵了。
倒是看见解发披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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