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易文与谢涟漪彼此间是真心相待,石乙也担着支持的态度,那这事除了是有些来得早了些,便不存在什么瑕疵了。
倒是看见解发披肩的易文脸庞看起来显得更削瘦了些,衬着他离别在即浮于脸上怅然情绪,让人旁观心生怜悯。…
尽管如此,石乙也没有在他现在所见的事上赘言什么,只是直言说道:“燕少当家要走了,姨父也快些准备吧。”
虽然石乙没有多言其它,但这称谓上两个字的变化,还是让易文听出了一层别样意义。
“谢谢。”易文也不知道此刻他能说些怎样漂亮的话,去感谢石乙的信任与体谅,迟疑了一瞬,只是道出最本义的两个字。
易文忽然口齿迟钝起来,还好此时谢涟漪面对石乙没那么多不自在情绪,略作思酌之后轻声道:“小乙,你先到外面等一会儿吧。让我再安静为他梳理一次头发。”
从石乙的思考观念出发,这话应该是从易文嘴里说出来才应景,但他看着屋内的两人,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此时自己有再多的想法,都变成了多余的东西。
石乙很快依言出屋,在细心的把门关紧了。
易文继续看向窗外,他的目光其实一直落在窗外绕于老树根那条新生的藤蔓上,他心里也渐渐攀爬起一些话。想要说予身后正轻轻为他梳发的女子听。
他正在等一个他觉得适合开口的时机,却忽然发现,身后的女子手指间的动作虽未停,却是良久无话。
渐渐的,他越发清晰地感觉,屋内这安静的气氛,似乎存在着某种古怪。让他心里隐生不安。
待他终于忍不住回看了一眼,恰巧让他看见,谢涟漪微微垂着的眼眸中,滑落了两大滴晶莹。
易文不知道自己的心在什么时候从内向外划开一道口子,看着她垂泪,他心里的那道口子便裂开了,她微咸的泪水溢在上面。刺得他胸口隐隐抽痛。
索性转过身来,伸一手将她拉近,拥入怀中,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摘走了她手中握着的木梳,一拂袖扔去了桌角。
也许是心情原因所至,易文的手力道有些沉了,那木梳被他扔出后,先砸在桌上,又反弹起来刮了一下墙。最后落到了地上。可怜无辜的梳子,被一连砸了三次。
正心伤离别在即的谢涟漪突然看见这一幕,心下微惊,正要挪步去捡,就觉得箍在自己腰间的力道又紧了些,同时还听到易文的声音:“别管梳子了,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谢涟漪本来就有一半心思没放在给易文梳头发的事情上,此时听他开口索取。她也很干脆的就没再管那梳子的事,满心都是依恋的紧紧贴身在易文身上。
“我真希望能就这样把你带走。”易文拥着谢涟漪,抬手抚了抚她自然垂下的如缎青丝,那丝质的触感。传递到心中,仿佛也能抚平他心里的那丝刚刚开裂的伤痕。
如果就这样跟着他走,谢涟漪倒也不是不愿意,东风楼为她储备的那份嫁妆,够她下半生过上小富的日子了。
但她在听到易文说那句话之初,就已能意识到,他能这么直白的说出这句话来,要表述的意思恐怕不会那么直白。
果然,她很快又听到他接着说道:“但这样会委屈了你。”
易文会这么说,在谢涟漪看来,是没有悬念的事。
然而易文现在不肯带她离开京都,去梁国过两人之间的小日子,绝非全然是因为顾虑到她会因生活简朴而受屈。
尽管她不想用她平时所学的那一套去揣摩他,但她又必须承认,男人,除去那些玩物丧志、已习惯用酒色麻醉自己神经的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都有希望一展才干宏图的事业心。这是男人本色,而易文的年纪和人生事业发展点正好处在一个晋升关键阶段。…
她知道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光华所剩不多,她没有充足的时间资本去等待这个男人真正建立起一份丰厚的家业,再来正式迎娶她,但她又下不了那个决心,用自己来绑住这个男人。
决心,就差那么一点点。
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因为她源源不断的体贴支持,心心念念无比纯粹的牵挂印刻,才会让他终有一刻,彻底在她面前沦陷。
爱是相互的,而能够寻到一份你爱我正如我爱你的情缘,堪比金贵。
勉强得来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屋外传来石乙的声音,只是他在与几个负责照顾修整这处宅所的仆人在叨闲话,然而他的声音穿过房门递入屋内,还是间接等于给了屋内两人某种提醒。
易文松开了环抱着谢涟漪的手,而谢涟漪也没有再继续依恋之举,终于挪步走开,却是把那被易文摔去墙角的梳子捡了回来。
继续为他梳头,这一次木梳持于她手,发丝拢在她指缝间,她梳发的动作明显麻利起来。
仍旧以易文一贯扎发用的那条深蓝色布带帮他扎紧头发,尽管他衣着寻常,甚至衣服上还有一处针法隐蔽的补丁。不如他现在的那位东家一身光华、明玉缀冠,但她在仔细将易文打量了一番之后,脸上仍然现出满意喜悦的笑容。
她怎会有丝毫的嫌弃她的选择、她的所爱呢?
他在她心里是完美的。
“你在看什么?”易文喜欢看谢涟漪欢欣微笑的样子,更希望此时面对她的时间能再长一点,他特意出声,也是想让她脸上的笑再暖一会儿——他不喜欢看她刚才垂泪的样子。
“如果我能在你脸上盖一个‘谢涟漪占有’的印章该多好。”谢涟漪凝了凝神后忽然出声。
易文怔了怔,旋即笑道:“不是已经有了么?”
谢涟漪闻言连忙将易文打量了一番,很快她便摇头道:“没有啊。哪有?”
易文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同时还朝谢涟漪微微倾了倾身,道:“身上到处都是,这印痕比油墨牢靠。”
谢涟漪未施脂粉的素净脸庞霎时间绯红一片,正瞅见易文身子倾近过来,她挥拳便砸,娇羞之余忘了收力。又是捶到了他胸口要害,倒真砸得他哼了几声。
她闻声顿时又万分舍不得起来,捶到他胸口的拳头顿时绵软展开,连连帮他揉摁,又有些不放心的问道:“打疼哪儿了?都是我不好。”
“没事。”易文一手捉住谢涟漪的手,另一只手则探入怀中,似乎在衣襟内侧某一处用力扯了一下。再挪手出来时,掌心多了一样事物,“是这玉,硌得疼。”
“这……”看着易文如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拿出的一块玉,谢涟漪只觉得既新奇又疑惑。
易文手中的玉色相极为寻常,如果不是他先开口说了,谢涟漪几乎难以认定它属于玉石。
“这块玉是我易家祖上传下来的,传到先父那一代,家道崩落,待到我能记事时。知道这玉石由来的族人,似乎已没剩下一个了。”易文盯着摊于掌心的那块方形玉片,眼神渐渐凝重起来,“我带着它去了很多地方,它算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却也不是,我唯一一次想当掉它的那天,却没人愿意收它,呵呵。”
尽管那玉片看起来普通。并且易文也没有用一句褒赞的话来形容它的奇特,但谢涟漪此时却能坚定的认为,这东西对于易文而言,一定十分贵重。这种贵重不在于它本身的价值为几何。而在于它身上所携领的特别意义。…
易文把它藏得极隐秘,保护得很好,刚才她与他相处得那么亲密,居然都没发现。
“几年没回故乡了,一直以来,我都当它是易家先祖的寄托。尽管没有商人承认它的价值,似乎它本身也实是没什么价值,但我一直持着供奉的态度对它。”话说到这里,易文终于将目光从那玉片上移开,移到了谢涟漪的脸庞上,“挂在身外,怕它遗落,但因为它是有角的,放在怀间又总觉硌人。以前我直接把它缝在衣服里,在衣服上留了一个大补丁,总觉得不太好看,所以今后就把它放在你这里吧。”
听了易文前面这一番叙说,谢涟漪本能的就觉得自己接受不了如此贵重的事物,但不待她出声,她就听易文又道:“不要拒绝。”
谢涟漪不再推拒。握那玉片在手,她隐隐感觉那玉片上似乎蕴着生命温度。不过她很快想到,那可能是玉石蕴染了易文掌心的温度再传递过来才会如此,只觉心下一暖的她也没有再深思什么。
这时的易文忽然又咧嘴笑了,刚刚拿过玉片的手伸出一指,轻轻刮了刮谢涟漪的鼻尖,道:“这算是请老易家的人帮我这小辈一个忙,看好娘子,仔细着别让他人抢走了。”
谢涟漪心间不自觉的浮升一缕温暖幸福,但在易文面前她轻易又不肯示弱,立即也伸出一指,轻轻戳了戳易文的心窝,嗔道:“中了你的计了,刚才就该不收,让它继续留在你这儿,硌着你也好,免得你能放松去寻花访柳。”
易文心念一动,当即说道:“那我把它掰开了,一人一半,这样谁都不亏了。”
谢涟漪见他话才说出口,旋即就要伸手过来,她反而不允了,合起双手握全了那枚玉片,一撇嘴道:“现在它已经是我的了,你说什么都作不得数。”
“好吧。”易文垂下了刚刚抬起的手,脸上嬉闹笑意也渐渐收了起来,凝望了谢涟漪片刻,他道:“涟漪,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包括你的一切。”
…
(613)、你说的话我能信么?
…
“……留给你们了。 ”
莫叶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那位她还来不及认清脸孔的白衣男子说出这句话,并默然将那平静冷漠的声音存于脑海中,反复聆听,深深记住。她觉得自己如果有生还的机会,这条线索是她能再找到此白衣人的唯一凭倚。
随后,那白衣男子应该是召了一匹事先藏匿好的马靠近,骑马离开的。
而在他走之后,山腰青黄参半的深草地应该是被他放了一把火,柴烟袭入口鼻,其中隐约还夹杂着死蛇被烤熟烧糊发出的某种怪味。
莫叶不知道自己昏迷过去的真正原因到底是蛇毒漫延至大脑,还是那些柴烟太熏人,总之,时隔多年再次身处火海之中而无力反抗,这种滋味既让她觉得痛苦,又满心顿生一种无尽悲哀。
虽然她不相信人死之后会魂灵离窍,浮游至阴曹等待转世,但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极轻,仿佛真的飞起来了。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努力的想沉身下去,却找不到发力点。而就在这时,她隐约看见眼前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飘然站在更高的位置。虽然只是看到他的背影,但她很快就认出他来,心绪顿时变得异常激动,又隐有忐忑。
她满心只想着奔跑过去,再看一眼他的脸,然而她很快又发现,随着自己的奋力追赶。那个熟悉的背影也在快步向前走去,无论她跑得有多快,与他的距离似乎半分也未接近过。
她急了,下意识想要大喊,却发觉自己的嘴唇似乎上下被粘合到一起。无论怎么用力都张不开分毫。
很快,她连跑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了,因为她感觉自己忽然撞上了一面密织的网,网丝竟坚韧如铁,又如开了锋的细刃,将她身上的肌肤寸寸割裂,剧痛令她几乎窒息。
她没有低头去看自己身上有多少道伤口、流了多少血,虽然无法再向前跑。但她仍顽固的朝前方那个身影看去,就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仍继续向前走着,没有因为她停下了脚步就站定等她。
她的眼泪顿时止不住的涌出,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自己脸上淌开。
既然能感觉到温度,感觉到痛苦,这一切便是真的……自己竟真的到了阴曹地府,可是既然自己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见他一面?哪怕片刻也好!到底是谁,要施法拦住自己?无奈。可恨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呜呜哭出声来,那个已经接近半透明的熟悉背影忽然停住脚步,在那一刻,她屏住呼吸,就见那道影子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然而,天忽然黑了。
在她刚刚看见他侧脸的耳廓时,天色突然漆黑一片。
在那一刻,她也顿时觉得,自己存了许多图像、声音与颜色的大脑。似乎被谁猛地倒入了一桶墨。那种可以吞噬一切的力量袭来,几乎使她的呼吸停止、心脏停跳。
此后有一段漫长的时间,莫叶感觉自己被封锁在一口箱子里,不能动弹。昏迷应该是没有感觉的,但她竟能感觉时间的流逝,然而除此之外,她再无法感受到任何与活着有关的感觉。
如此不知生死的过了很长时间。莫叶突然感觉那种无形间控制自己身体的力量突然如冰雪融化,她身体里憋屈了许久的力量顿时得以释放,最先动作的,是离大脑最近的双眼。…
终于能再次得见光明,莫叶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只觉得世间光明太过耀眼。她忍不住眯起眼,同时眼中有一股涩眼的粘稠液体流出,她索性用力闭了闭眼,将那股液体挤出眼外,再睁开眼,果然感觉舒服了些,视野也变得清晰了些。
眼外的世界,黑暗已经被光明替代,但那个熟悉的身影已不知何踪,此时呈现在莫叶面前的,是淡素平整的帐顶。
随着光明透射入眼底,莫叶感觉混沌着的神思也一层层变得清晰透彻起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也许是她被那种莫名的无边黑暗禁锢了许久,竟使她对空气有些敏感陌生起来,只不过是吸气的量大了些,就惹得她忽然感觉胸腔一堵,禁不住闷声咳了起来。
费力撑身坐起,她才感觉胸中那股闷滞畅通了些,但与此同时,肢体的无力感也更清晰了。
既然没死,那么身体上其余的难受感触就都不重要了,只要生命得以继续,这些中毒后留下的不良症状总会慢慢养好的。咳了一阵的莫叶长出一口气,咳意渐敛,她开始打量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很快就发现,这儿似乎是叶府。
她曾有两次机会在叶府长住,这处占地不大、但处处透着小户温情的府邸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看见叶府大丫鬟小玉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莫姑娘,你醒了?!”小玉进门第一眼很自然就看向床上躺着的人,见莫叶不但醒了,还坐起身来,小玉心下又惊又喜,脚下步履顿时加快了些,走近床边又道:“你真的醒了!”
其实莫叶自中毒昏迷后,浑身一直处于一种半麻醉状态,但这种状态却又是最先从她的大脑退散,所以她的意识实际上要比肢体“醒”得早,才能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在睁开眼之前,她就已经在思考她昏迷之前遭遇的那些事了,所以当她睁开眼时,她并没有表现出长时间昏迷的病人初醒时的那种迷蒙精神状态。
“小玉……”莫叶开口才说出两个字,就感觉自己的咽喉干燥得几乎已经开裂。难得多吐露一个字,就又咳了起来。
小玉连忙拎起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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