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一个地方,他或许能洒脱点。但是,在这处实为皇帝赠送的宅子里;在三位大内高手隐抑的目光注视下;在送这孩子去宋家的计划命令快到达时……他还不能与她相认,便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做一些对她来说。有长远好处的事。
良久未听见莫叶有回声,只闻她的呼吸节奏不太均匀,小玉便侧头往后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落在莫叶陷入沉思中的脸庞上,莫叶因心神陷入百般不解。而显得眼眸如沉入深潭水雾后的模样,使她以为莫叶关于家法之事,还没有想通透。她却不知,此时莫叶的思路已转入到与刚才那个问题完全不同的路径上。
那才是真正困扰莫叶,并撩乱她情绪的不解质疑
稍作思忖,小玉就又开口道:“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要感叹一声,那些大内高手的称号真不是吹嘘出来的。我被他们抡板子打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三个人是轮流接板子,末了全都累出了一身汗。却只伤了我的一层皮。仿佛……仿佛板子上的力气使回到他们身上去了。躺了一晚上后。除了皮面上还火辣辣的疼,腿脚筋骨丝毫无碍。”
“按这种打法,也许打人者真会比被打者累很多。”莫叶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走近小玉身后,替她披起衣裳,“快穿上,别着凉了。”
待小玉穿好衣裳转过身来,莫叶轻吁一口气,道:“其实你可以不必如此。”
“我嘴拙,不知道要怎样说,才能让你消释。”小玉淡然一笑,眼中没有介意神情。
莫叶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定什么,然后又道:“刚才是我冒犯了,对不起。”
“咱们都是女孩子,没关系的。”小玉低头检察了一下自己刚系好的襟侧带扣,抬头含笑又对莫叶说道:“用老爷的话来说,误会是人与人之间交往时必会遇到的困阻,而能解除的误会,都是有利于融洽关系的。”
莫叶将小玉引用叶正名的话斟酌了一遍,很快她也是释然一笑。
叶正名的话说得没错。小玉以身为证为莫叶解释误会,在经过了刚才那一番有些跳脱出了惯常交流方式的沟通后,小玉也没有计较于莫叶言语冲撞了她的家主。身为误会方的莫叶在心中隔阂解除后,的确会与被误解方的小玉拉近一定关系,甚至是她可能还会觉得对小玉有所亏欠。
尽管……此时的莫叶对叶正名仍心存一股质疑,但那是她与他之间的隔阂,与小玉无关,她也没有打算将这种质疑面向小玉深究。
然而,莫叶对心中未解之疑虽然想就此打住,小玉却已嗅到她的神情里隐隐仍有异样,有些好奇起来。
看着莫叶似有心事的脸,小玉忍不住问道:“莫姑娘,恕小玉冒昧一问,我觉得你一直都是文静模样,却为何忽然有那些复杂想法?”
斟酌了一下后,她接着又道:“倘若莫姑娘有什么心事难解,不妨试着闲话一番。虽然小玉可能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但可以尽量做好一个聆听者。你可以试一试,有什么烦恼情绪,说出来比堆在心里要舒服许多。”…
莫叶明白小玉想说什么,以前她自己也常做别人的聆听者。几年前,在书院南边的野雁湾水泊,她初与严行之会面,就是以这种聆听者的立场迅速与他拉近关系的。
但是莫叶心里同时很清楚,自己的心结不是一般家常闲话。别人可以轻轻松松聊父母、聊亲朋,她却说不得。越长大,她越明白自己拥有的不是一个完整家庭,具体来说,那称不上是一个家。
她解释不了马叔、婶娘的身份。甚至连陪护着她长大的师父,她都有些说不清楚。有时候她忍不住有些恼火,为什么师父不是她的父?或者说,师父既然能这么照顾她,为何不直接收她作义女?
每当她听别人聊起家常琐事,并表示出因之何其烦扰之情时,她心里却是何其纠结。她也想要那种‘烦扰’,可她却无法拥有,有的只是另一种烦扰……
“没什么,也许我的脾性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好。”莫叶对小玉敷衍了一句。
这话一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太牵强,于是她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一位亲人猝然逝世,莫某跟着叔叔来京都奔丧,心绪常有不平,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小玉闻言目露惊容,怔了一瞬后。她回过神来,先向莫叶矮身一福,然后柔声说道:“小玉不查,冒昧提到莫姑娘的伤心事。还请宽怀。”
莫叶作势扶了小玉一把,然后摇了摇头轻声道:“人生总少不了这种离别,是我太难释怀了。”
小玉斟酌着道:“那…莫姑娘早些节哀,逝者已矣,但逝去的人一定希望他在人世的亲朋继续好好生活吧。”
“嗯。”莫叶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小玉的目光在莫叶脸庞上顿了顿,然后她移步到脸盆架旁,拾了莫叶刚才用过的帕子,拧干晾在架子上,然后端起了小木盆。临出门时又对莫叶说道:“厨房的热水应该快烧好了。等会儿我带你去沐浴。前天你病重时。样子可有些吓人呢,这在热水里泡一下,人会舒服很多的。”
“好。”莫叶微笑点头。又道了句:“有劳了。”
目送小玉出屋,看着她行走在回廊间的背影,步履之中已隐现婀娜之姿,真是丝毫没被前天上午那时长近两个时辰、由三位大内高手亲自执行的一通板子打折筋骨的迹象,莫叶的心绪复杂了一瞬。
末了,她又在心中叹息了一声:你,不能做我的聆听者。
……
叶府仆人虽然不多,但办事效率还是非常高的。
热水很快烧好,由一名家丁用木桶装了,一次全拎到了沐浴房。倒真没让小玉在这种重活上出一丝力气。
在这个春末时节,光身洗澡时肌肤还是会感觉到一丝凉意,但已然没有了冬天里的那种彻骨寒。浴桶放好热水后,小玉又往浴桶里放了些干茉莉花,经热气一冲,沐浴房里顿时芬芳四溢。莫叶坐进桶内,由着热水淹到自己胸口,那茉莉花的香味离鼻口更近了,倒催得她脑海里升起一丝倦怠。
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浴桶旁,小玉手执一把扁木瓢,轻轻搅着桶里的热水,使热水能把干花的香味挥化得更彻底均匀。同时,她还有一下没一下的舀起热水轻轻烫拂在莫叶肩背上,以此服侍她能洗得更舒服些。
看见沉浸在缭绕热气中的莫叶眯了眯眼,眸底有陶然之意,她便轻声解释道:“我们叶府惯常有两种沐浴香叶。薄荷叶可以爽身提神,马上到夏天了,府里已经备了足量。茉莉花瓣则是安神的,一般是在晚上沐浴时用。考虑到莫姑娘昨晚没怎么睡,现在泡一下茉莉花香的浴汤,等会儿用点早饭,就可以回房补一觉了。”…
刚开始宽衣解带,准备沐浴时,莫叶还有些不习惯小玉服侍在一旁。然而小玉服侍人的手艺实在柔和美妙到了让人挑剔不得的地步,不知道是叶府门风如此、调教得好,还是叶诺诺这位叶家大小姐太难服侍,所以磨练出了小玉的手艺,总之莫叶很快适应了这种被人服侍得十分妥帖的感觉。
听着小玉的解释,莫叶微笑着回道:“有劳你费心了。”
小玉随口即道:“哪用费什么心思,我们叶府常用的香叶就那么几种,总共两位服侍主子,下人们早摸清习惯了。不过,莫姑娘是生人,怎么照顾,倒是老爷亲声叮嘱了一句的。”
“噢…”对此,莫叶只迟疑了一声,就没了后话。
小玉看着莫叶掩映在水雾后的脸庞,热水蒸腾的气雾模糊了莫叶的脸部轮廓,隐去了一部分面部特征,却让小玉觉得,她愈发与小宗祠里那幅女子画像有些相像了。
在犹豫了一下后,小玉终于忍不住开口:“莫姑娘,你……”
然而,她的一个“你”字还没说完,就被从屋外飞冲进来的一个人影给撞断了。
除了做打扫庭院这种有些考验气力的活儿,叶府的家丁男仆都是在前院或是在柴房做事,后院厢房里的清洁工作则由两名丫鬟和两个厨房大妈负责。叶家生活习惯清简,也没有房屋上锁的习惯。尽管如此,在走入关上的房间时,下人们都已有了先敲门的习惯。像这种直接撞门的做法,有这种性格和胆量做得出来的,恐怕就只是叶家大小姐了。
没错,直接从屋外三个大跨步蹦到浴桶前的,正是满脸黠笑的叶诺诺。
看着坐在浴桶里睁大双眼看着她的莫叶,以及已经从小凳子上“腾”一下站起身,手里的扁木瓢却脱手掉进浴桶里的小玉,叶诺诺丝毫没有冒昧之姿,反而眼中渐现初步获胜的得意意味。
接下来,她就开始解衣,同时“嘿嘿”一笑,说道:“莫姐姐,不是说好一起洗的么?”
…
(631)、两个同门,两封信
…
行动磨蹭的人,可能不易让自己的行事动作快捷起来,但习惯以及熟练掌握了快走、快语、快意的人,倒并不难做到让自己慢来。。(更新更快ne)
离开那座封锁了帝国尊贵与杀戮血腥共存的围城时,素衣僧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快到以至于他那身在黑夜里算是比较显眼的素色僧服几尽融在了夜色里、化入了围城中。
即便是在刚才为了履行对皇帝的承诺而守卫皇宫,出手还击那群意欲行凶之人时,素衣僧也只是使出了武功之五成。而在离开那处修罗场时,他竟于不自禁间将自己的行动速度拔至最快,力以赴只为离开。
今夜他因为被动的出手杀戮,心里淤积了不少恼怒情绪,或许这也是他发泄愤怒的一种方式。
不过,在离开了那座城之后,他的脚步顿时又慢了来,慢到当他回到城南竹林深处的那处小庙时,东边的天已经露出一缕光迹。
从狼牙围城东门走回京都南城小庙,这段路并不长,可素衣僧今夜走这段路,用了比上两次多出两倍的时间。这除了因为他在半路上处理了一件事情,略有耽搁,还因为当他走上那段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静开阔的街道,少有地感受到这座君临都城褪去白昼繁华后的午夜宁静,他忽然又心生一丝留念。
这座都城内外都已改变姿态,处处体现出了那位皇帝的脾气,隐示他对帝国将来的建设走向。但……也在很多地方留师弟的痕迹。
这座城现在的样,应该也是师弟所期许的。
但自己却要离开,不是不想帮他,只是不想与皇权有染。但很明显。师弟现在需要帮手,可帮他还是等于帮皇帝,这一点令素衣僧心里很难抉择到最后那一步。
他生活的核心发生动荡,前景模糊,这便让他的脚步在不自觉间慢了来。
……
……
莫叶来是要安逸地洗个澡,可因为叶诺诺的半途驾到,果沐浴房中却很快上演了一场闹剧。
半个时辰后,莫叶终于离开丝毫没有了热气的木桶,有些瑟瑟发抖的穿上了不停道歉的小玉递来的干燥衣物。桶里的水浅了一大半,却不是因为莫叶变身布偶将水吸走。而是由叶诺诺和小玉这主仆二人你来我往的玩闹。终使得桶里的水都飞得满墙满地。
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喷嚏的莫叶看着一脸歉意的小玉。不禁在心里想,管教之委托?如果叶伯父不快点找合适的人换小玉,恐怕叶诺诺不但不会受管教。还得把性格温娴的小玉也带‘坏’了。偏偏这两人互相之间口风把得很一致,看来在一个较长时间段里,叶伯父应该不会那么快有某种危机意识吧?
……
因为这澡洗得太久了,穿好衣服,只略擦了擦头发,莫叶就被小玉用柔软干燥的毛巾包了个大粽头,直接上桌用早饭了。
饭桌上,莫叶一字未提叶诺诺在沐浴房闹腾的事。她极为安静的认真吃饭,除了因为她真如刚才随口所说那样,不会做告密人。还因为今早是她来叶府两天以来,第一次与叶家家主吃饭,不可失仪啊!
好在往日里,莫叶的生活中伴有一个优秀的行为引导者,此时同桌上又有一个对于仪态模范来说,基等于反面代表的叶诺诺做陪衬,莫叶的自然表现落入叶正名眼里,只会让他感觉满意,隐隐的他还会有些欣慰于所见。…
至于叶诺诺这边,对于莫叶为何那么迟才沐浴,叶正名没有问莫叶。‘知女莫若母’放在叶家得变成‘莫若父’,只是一句话,他就从叶诺诺这个罪魁祸首这里炸出了原因。
于是,刚刚吃早饭,叶诺诺就被父亲带进房去了。
……
春末时分,辰时的阳光是一天当中最温和明朗、富有朝气的。
莫叶在前厅用早饭,就来到后院倚着亭栏晒太阳。小玉心里记着莫叶的头发还湿着,在后厨与府里其他仆人一同吃早饭,就急忙取了干帕找到了莫叶。坐在门庭前任小玉用干帕轻轻擦着自己的头发,来被阳光晒得一身懒的莫叶渐渐精神了些。
浅浅打了个呵欠,莫叶随口开了个话头:“诺诺妹妹这要惨了,饭桌上我可是真的什么话也没多说,但叶伯父只用了一句话施压,她就露馅了。”
“唉,大小姐的性就是这样,在外头可以无法无天的玩闹,回到老爷跟前,却丝毫也撒不了谎,只要老爷想知道。不过,这些都是她自找的,能怪得了谁。”小玉也打开了话匣,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莫叶聊着,“但据我所见,老爷从来没对小姐动过粗,可能小姐也是知道这一点吧,才越来越爱玩。不过…最近一两年,小姐倒是自自然然收敛了许多。”
莫叶微笑着道:“这里,你的功劳不小。”
“我可不敢在这里头邀功。”小玉立即摇头否定,也不管背对着她坐在前头的莫叶能不能看见。
顿声片刻后,她忽又感叹道:“其实我觉得吧,也许小姐有此性格转变,功劳在公主身上。仔细想想,她们两个算是性格互补吧!以前公主就像一根泡在冷水里的木头,渐渐没了活力,变得僵硬,最后朽烂。我家小姐恰恰相反,像在炭火上滚来滚去的木头,就快要烧着了,等它炸开火花时,身上的火就再难灭掉了。”
“噢?”莫叶饶有意味的沉吟了一声,接着轻声说道:“刚才诺诺妹妹开玩笑,说你是宫里哪位宫女,我刚才只当这是戏言了。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不禁也有些像她那样想。不过我所想的不是玩笑。小玉姑娘何以这样了解公主的心性,莫非以前真的有机会服侍过她?”
小玉立即摇头否定,整理了一思绪后,她才缓缓说道:“我见公主。是托了服侍小姐的便宜,而小姐初见公主,是她刚入女学那一年的事。当时的具体情形我暂且先略过,我只清楚记得,刚遇到公主时,她看起来心情十分压抑,不怎么喜欢说话,而且待在一个地方后,也是不怎么爱走动的。”
说到这里,小玉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明媚一笑。然后接着说道:“说来也是巧缘。虽然不知道那一天公主是跟随着谁到了女学,总之她是迷了路,在一个园里转了一圈后没寻着原路回去。就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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