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听完岑迟的这一番分析之后,他还是禁不住因人性之复杂而感慨了一句:“看来太聪明也不全是好事。”
“身在宦海,还是聪明些好,否则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拖累了一大家子人。”岑迟淡淡笑了笑,“如果史靖不走那最后一步,皇帝也不是不肯放过他,毕竟史靖平时的政绩还是做得很工整的,若非他行差踏错,皇帝也不好随便捏个借口杀老臣,有损自己的贤君做派。”
方无干笑两声,斟酌片刻后说道:“但看样子史靖贼心未死啊。”
岑迟闻言,眼中流露出新奇神色,故意问道:“老道,你何出此言呐?”
“你这是明知故问。”方无瞪了岑迟一眼,接着又感慨说道:“我仿佛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高潜了。我们此次出行,表面上的借口是找廖世求药,实际上史靖把十家将中最强的高潜派来跟着,算是一把双刃剑。
倘若事情搁在以往,史靖找到廖世八成是捉回去给他儿子治病,但现在……这两人一旦碰上,廖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二皇子身体孱弱的事情,对宫外平民而言都不是秘密,廖世的名声是臭了点,但在深知其根底的人心里,却仍是医技精妙之人,史靖背着皇帝找廖世的事情若是传到宫里去,不免引火烧身。不如先下手,断了这条救路,用自己儿子的获治机会换一个二皇子,还是值得的。”…
话至末了,他长叹道:“生在这样的家世里,不知是幸与不幸?”
……
……
“我要练剑。”凝神片刻后的莫叶忽然开口,但她的视线还没有离开她那只右手,“恐怕唯有如此,才能使我克服那点心病。”
她又静待片刻,才意识到厉盖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她也终于将视线从右手上移开,盯向厉盖,追问了一句:“帮我克服心中障碍,不也是厉伯父今天与小女子一番交谈的主要目的么?”
“刚才我也对你说过,我不擅使剑。”厉盖终于开口,语调渐渐恢复到决然硬朗,“抱歉,帮不了你。”
“厉伯父每天都要为山积公事劳心,刚才小女子在书房里也已看到了,所以即便您准备亲自教小女子剑术,小女子也不敢有劳伯父。”莫叶说话的口吻忽然变得十分恭敬,到让厉盖初时听得只觉有些刺耳。
“虽然我的确认识许多江湖上的高手,但你若筹谋着让我帮你请剑艺师傅,也是不可能达成的事。”厉盖难得主动一次提前开口,虽是说着拒绝莫叶的话,但没有像初时那样冷绝,而是凭了些理据,“你练了乾照经,便很难获得可以匹配的外练剑术。不要妄动改变什么,那样只会让你徒增痛苦。你也不会有机会知道散功之法,实际上那跟自残没什么两样,你应该不想在准备做的事还没达成之前那么干。你就死心吧!”
厉盖颇费了一番口舌,话绕一周,还是最后一句话点明他说了这么多的本意。
(759)、真伪
…
沈泾蹲在地上,取出匕首手脚麻利地割开了高潜的衣服。两层染血结痂的衣料被割裂后,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一面皮甲状衣物。这衣物的制式有些古怪,没有开襟,似乎不能被称之为衣服。
岑迟倚坐在床头,歪头看向沈泾,看着这个长相与高潜有七分相似的青年人在割真高潜的衣服,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情绪。
真的高潜已经死透僵硬了,而假的高潜在扒他的外衣。
沈泾用手里的匕首朝那奇怪甲衣上划了两下,不仅感觉到匕首在打滑,那甲衣上也丝毫未留下痕迹。
沈泾眼露一丝惊讶神色,转头看向岑迟,感叹道:“我这把匕首,即便切割牛的脊骨,也只当是切甘蔗,可划在这皮甲上,却是一点作用也无。”
“这是鳄龙甲,极为强韧,对尖锐物的刺击有很好的防护作用。但因为不具有硬甲的支撑力,所以不能运用于军士战甲,一般只是一些富户买了去,托工匠做成贴身护衣。”岑迟淡淡一笑,“穿着这样的皮甲,面对枪林箭雨,防护能力也成枉然。”
沈泾的目光挪回高潜身上,此时尸体上外伤流血已经停止,不难发现尸体的致命伤在后背,还是外创。并未多犹豫什么,沈泾又执匕割开高潜背后的衣料,很快他就发现,这鳄龙甲是只有正面,没有背面的。
岑迟旁观这一幕,又说道:“这种内甲的缺陷就在这儿,不够大。保护面也就不够全了。”
这时,坐在床边的方无忽然开口道:“原来这就是你要我坐在你对面的原因。但……在杀他之前,你怎么确定他把护甲穿在正面了?”
“虽然这猜正反也是赌了一半的运气,不过。平时有些细节还是看得出的。”岑迟揉了揉又开始有些乱跳征兆的心口,缓了口气,然后接着道:“他本来是丞相指使监视我们的人,一直都在防备着。因而他不会把身体空门让给提防着的人。这一路行来,他都是走在我们背后的。”
“哦……”方无缓缓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才道:“看来你对高潜的留心之处也不少,这样一来,以后沈泾跟着你,也叫人放心多了。”
岑迟从方无的话里听出了一重别的意思,当即说道:“老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嗯,该走了。”方无也不绕圈子了。直言相告:“你的毒已经解了。高潜也杀了。还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帮你的呢?或者说,接下来的事我帮不了你,不如就在这儿分别吧。”
……
……
“锵—”
莫叶虽然没有正统的练过剑术。但臂力早在简单而刻苦的练拳运动中磨练出来了,此时她的心神已经镇定下来。一屈臂将三尺七的长剑一次拔出,过程无一丝凝滞。
这把剑的鞘虽为硬皮质,但在鞘口是有铁质环卡的,这剑刃滑出来时,速度越快,刃口轻微的震颤声也会稍显不同。
耳闻刚才莫叶拔剑出鞘的声响,仍然凌空稳握空剑鞘的厉盖已能清晰感觉到,此时主动拔剑的莫叶,与刚才抖着手接过已出鞘长剑的莫叶,心神所向已完全不一样了。
而很快他又看到,莫叶握着长剑,立于眼前,目光点在剑尖,然后缓缓笔直下移……
这其实是他刚才收剑前的样子。
莫叶的确在模仿厉盖,同时还在思考他刚才如此般“扫剑”时说过的话。…
凝神片刻,莫叶看见光洁的剑刃上隐约映出自己的脸,脑海里则纷繁闪过诸多念头。如这般静默了一会儿,她握着剑的手角度一偏,但不再是如之前那样失控弃剑,而是还剑归鞘。
随后,莫叶环起手臂,如畏寒的人一样,将自己刚才握过剑的手探入另一臂的袖管里。
“即便厉伯父愿意教授,我也学不了师父的剑术。”莫叶望着厉盖微微一笑,“即便今后我还是决定要学剑术,也不能用这一把。它,太像一个人,会让我感觉到很大的压力。”
听着莫叶说完这番话,厉盖却没有出声。
莫叶终于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伍书,却见他此时微垂着眼眸,没能透露丝毫情绪出来。见此情形,莫叶暗暗轻叹,在武神上司面前,连伍书都不敢有丝毫逾越。
稍整心神,莫叶终于将环着的双臂松开,自然垂在身侧,然后才缓言道:“厉伯父,您准备送给小女子的礼物,是不是可以选的?”
莫叶并未忘记,伍书手里托着的那个方正匣子,是他从统领府院里的兵器房拿出来的,所以性质应该跟那把长剑差不多了。
其实这事也不用瞒了。如果侍剑武卫荣术的职责一直是安静站在一旁当剑架,那么伍书似乎变成了一个展示台,并未藏掖着那枚小匣子。
但厉盖对于莫叶此时的举止言行还是感觉到了一些讶异,他的确是准备了两样东西,本来是想让她先做一个选择,没想到刚才她那么快就选定了,没有分丝毫注目于另外一样东西上。但她很快又放弃了她做出的选择,这让他不得不心生质疑。
“你刚才已经把剑拔出来了。”厉盖思忖着开口。
他既然已经让伍书把那东西从武器房拿来了,便没有存狭隘心,可尽管如此,他仍需要探问一下莫叶的决心。
另外,这样准备赠送的东西,虽然与这孩子的祖上牵带着些渊源,但大部分附着的是铁狂的心血凝聚,不能儿戏。
对于厉盖的质疑,莫叶心里也早已做出选择。
最初时,她是手上弃剑,而现在,她已在心中弃剑。
如她所言,她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也已是很明确的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难以学成师父的那种剑术。
回想师父距离她最近的那次出剑……这种剑术,似乎不是靠练习就能得成的,
而另外一边,伍书虽然垂眸不语,但他刚才去兵器房取了某种“兵器”后刚刚返回时,他脸庞上肃穆以待的神情,莫叶并未忘记。由此可见他手中托着的东西,所代表的某种意义,很可能也是极为难得的。
莫叶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那是金银财宝。这类东西,不说厉盖的态度,只说伍书对赤金的态度,都不会严谨重视到那种程度。
但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如果厉盖今天要赠送她礼物的计划,是可以选择的话,此长剑被命名为“安心之物”,另一样东西可能就未必如此了。
能让伍书都如此重视的东西啊……
莫叶默然整理了一下心绪,然后平静而认真的回答道:“此剑是我师父的遗物,我想要认真瞻仰一下,这不为过吧?”
“你刚才又还剑了。”厉盖亦平静开口,“此后还会不会想看?”
莫叶摇了摇头:“厉伯父刚才说过,您只会送我一样礼物。”
“这可不是我在逼你。”厉盖说完这句话,忽然笑了笑。…
接着,厉盖侧身将手中的长剑扔给荣术,终于从伍书掌托中取过那只方正匣子,同时吩咐了一声:“你们两个先退下。”
终于得到这个命令,伍书和荣术心里其实都松了口气,他们俩人皆是一点也不想再在一旁听统领大人与那女孩说话了。
常年做着谍探一类的工作,他们窥听的秘密已足够多了,也见识过许许多多因为窥听秘密而衍生出的事情,渐渐就深刻明白一个道理:窥听秘密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二人倒不怀疑统领大人的品性,此番谈话也是厉大人主动不对他们设防,但常年从事谍探工作的经验,还是让他们心生一种习惯。如非工作需要,他们不想再听任何人的秘密。并且,越是离自己越近的人,他们反而越发潜意识里保持着一种距离。
目光对视了一下,这两人很快退得老远,身影再次没入书房里,却是过堂而走。如果统领大人留下命令,他们很清楚该怎么做,他们的脚步声走了多远才到他们听不见这边声响的距离,也是瞒不过统领大人的。
莫叶侧目扫了一眼那两个退走得极快的人影,心中暗想:还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两个人形露惧意?
目光回转,她就看见厉盖已经开启了小匣子,他正在阅读匣盖上的文字。而当她的目光落入匣内,她不禁怔了怔。
这不是伍书的那只小盒子么?
难怪伍书刚才会那么神情郑重!
不过……厉盖难道准备把伍书的盒子送给自己?这不可能吧?!
莫叶曾经动过一个歪念头,未经伍书知晓,就取得了他从不离身的那枚小盒子,不过当时她这么做的心态,主要是为了拿盒子换那个小瓶子。
最初的她对那小盒子的印象,只是觉得它很受伍书的重视。后来她看着他展开盒子的里层,以及解释了两孔的作用,她才稍微清晰了些的理解了这盒子的神器之处。不过,她也是从那时开始,渐渐彻灭了取得那盒子的念头。
因为这东西搁在伍书那儿,真的比搁在她这里,要显得有用许多。
(760)、夜雨
…
一直以来,岑迟给人的感觉,都是那种能把事情提前准备得很周密的人,这也是北篱学派主系弟子应有的能力。
——尽管岑迟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只在大荒山师从北篱颇为短暂的时间,就被驱逐了。
不过,讶异心绪只在心中停滞了片刻,方无很快就回过神来。捉摸到岑迟话意所指,他又微微一笑,以一种不似安慰、但也并不如何认真的语调慢慢说道:“虽然我想不到你今后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譬如今天的事,虽然数度超出我的预想,但这也不能说成你的思想就是幼稚的。”
“不,”岑迟嘴角的嘲讽笑意又浮了上来,“我做过许多如今在我自己看来都觉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离开师门后的那几年时间里,我竟将被逐的怨恨扔到师哥头上。所以我躲着他,但又每时每刻想着,以另一种方式在师门考核上胜过他,后来我投了相府……”
“这……”如果冷汗可以隐形的话,此时方无的额角一定已经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现在,才得知岑迟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后调整好心绪,方无才平静开口说道:“你那时是少年心性,精神上又遭逢了那么大的刺激,会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不过……史家知道你是北篱的人么?”
岑迟苍白的脸庞上神色数变,然后缓缓开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几年,对身世根底做了严密修饰。那时他应该不知道……我也不确定那只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现在却已能确定,他是知道的。我对你讲过,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师哥的手稿都窃取了,却装模作样的以枢密院公务文件的由头将那些手稿摆在我面前,为了试探我的选择,另外也是为了确定我学自何门。”
方无摸须说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复原了。但事实上又被你打乱了顺序。”
岑迟寒着脸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论如何,相府认定了我的来处,倘若今后我还像以前那样漂游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寻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后能给相府制造的价值了。”
方无没有再接话,只是沉吟起来,过了片刻,他侧目朝一旁看去。视线定在了地上某处。
岑迟歪头顺着方无的视线看去。顿时脸色微寒。
高潜的尸身还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干结的血浆涂了数条暗红长痕。
听到床上传来动静,方无这才将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紧接着他就见岑迟挣扎着似乎想起身,连忙阻止:“刚才你向我讨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别疯了。安生点吧!”
“躺着说话难受。”岑迟不但没有被方无伸来的手按回床上,反而是撑着他的手艰难地坐了起来。
感受到岑迟的手指一片冰凉,浑然不似活人,此刻他精神尚可,只是借了那诡谲药丸的药力支撑,方无不禁拧了一下眉头。但岑迟已经坐起来了,方无也不好再折腾他躺下,只是扶着他的肩,帮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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