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洛星儿很快又垂下头,不敢多看二皇子的眼神。
因为她忽然又意识到,倘若有朝一日,二皇子等到成熟时机,真正开始着手办理此事,洛家还是脱不开干系。
多年前父亲屈死狱中之事,在自己手中由公案变成了私仇。而现在,发现这私仇报不了,自己的心境又发生了改变,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求杀死仇人,而是只求能保住洛家族人。
那一晚,在宫外的民宅里,洛星儿依序看完桌上的卷宗。只是略一思索其中利害关系纠葛,就感觉头顶如压一座大山,背后尽数汗湿。
而在那一晚,二皇子一身单衣也被汗了个透彻,他那是身体虚脱所致。离开了华阳宫舒适的环境,炎热夏夜闷在那没有窗户的房子里,对于他原本就孱弱多病的体质,实是一种折磨。
返回的路上,在汗湿的单衣外头又裹了一层掩护身份的侍卫服,等到达了华阳宫。二皇子便病倒了。这事在洛星儿看来,却几乎不具悬念。
在离开那间民宅的时候,皇子没有放她离开,但到了回到华阳宫之后,皇子却又解除了对她的软禁。
然而她却依旧扯着旁人眼里贴身侍婢的身份。仔细地照料着病下的他,出于主动的形影不离。直到他病体康复,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多了一样东西。…
皇子在病中取消了对她的软禁措施,那些隐卫似乎都已退走,至少她能确定那些高手不在屋子里。身边只有一个病得昏沉、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那时本来是她伺机逃脱的最好机会。虽然仍会冒些危险,但若等到皇子恢复体力,她再想逃,则将要冒更大的危险。
但那个时候,她没有逃。事后回想起来。照顾皇子的那些日子里,她心里居然没有过逃的念头!
这也许是因为,她隐隐已经有了种觉悟,要悉数剿杀那些贪恶仇人,此事只有这看似孱弱的二皇子能做得。还有皇子这次的病。多半是为她家的事所累,她便为此心生一丝怜惜。
抛开家仇与身份不说,这位皇子平时待她,其实不薄。人是会在心里继续感情的动物,不是冷血机器。若是换一个背景与身世,遇上这样一个和煦的男子,获得他的帮助,哪怕这份助力并不多么厚实,也会心存些许感念。
而当这个人在自己面前现出虚弱的一面时,心里总会生出些怜悯吧?
洛星儿虽然是为了报仇才混入皇宫的,但她只是对当年诬告父亲的那些官僚心怀恨意,对现今这个新朝局的执政者虽然称不上热忱崇拜,但也没有什么怨怼。
事实上,在回到京都这几年里,旁观京中生活的改变,洛星儿已不知不觉心存一种觉悟,当今天子,是一个能让平民百姓寄托希望的一国主君。
对于这个皇帝的儿子,是否也能如此呢?
二皇子病体康复后,告诉了洛星儿一个令她心情变得无比复杂的真相。原来在皇子养病期间对她松懈了管束,其实是一种试探。倘若她真的伺机想逃,那么她将彻底失去机会,反之,如果她乖顺留下,皇子反而会考虑,在将来翻案时,设法赦免洛家。
谁都不喜欢被欺骗,洛星儿有一刻的愤怒。
但她很快又按下了这丝愤怒,因为受此一骗,随后她能收获的东西,实在太优厚。
哪怕皇子话里提到的那个“将来”,可能需要等上不止十年,但就她目前所处的环境,倘若能换得洛家全族的安稳,自己一个人耗尽一生时间来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要知道刚被华阳宫的隐卫捉到时,她是准备以一死来永远封藏洛家这件事的。
现在看来,洛家的案子有望了,那些诬害父亲的恶官,终将受到严厉地惩罚。为此,自己可能要一生留在华阳宫为奴,就当是为了复仇而付出的代价吧!如果不是遇到了二皇子,自己可能不但一个仇人都杀不了,还要白白陪进一条命。
华阳宫平静的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二皇子没有放洛星儿自由,也没有再次将她软禁,但之前为了监视她而给的那个近身侍婢的头衔也没有摘掉。而洛星儿继续以“小星”的婢名待在皇子身边,比以前更悉心的服侍,自自然然竟真就有了给皇子做近身侍婢的架势。
她仿佛忽略了,与公主的贴身侍女不同,所谓皇子的近身侍婢,除了日常服侍饮食起居,还有暖被窝的职责。在前朝后宫,婢女因此被皇子占了身子,不慎怀孕后被隐秘堕胎。并驱逐出宫不再留用,婢女还往往为此落下女人病的例子,是多不胜数的。
起初二皇子提领洛星儿为近身侍婢,是为了监视她的目的。而后来监视力渐渐放缓,外加上洛星儿的服侍比以前更贴近细腻,即便当时还只有十三岁的二皇子对于情的概念还很模糊,但处在萌情初始期的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点男女相处时的异样。…
他开始习惯只要洛星儿一个人为他梳头、揉肩、磨墨、跟随……为此他开始将以前常使唤的太监往内殿外头赶,他还喜欢她零碎唱着的那些家乡小调,有时靠在她肩膀上睡着过去,不知不觉滑到她柔软的胸口,淡淡的不知何种花草的香气从衣服里暖暖透出来,很舒服。
有些时候他夜里失眠。就是这样窝在她怀里,才慢慢入睡。而她总要为此爬到他的床上,抱着他的头挪入怀里枕着,等他的呼吸平静绵和下去,再才拖着发麻的腿爬下去。
不知是自什么时候开始。有两个人习惯了彼此的气息和依靠。
又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女,既有些畏意,也有些欢喜的,总是趁着那位皇子睡着时,轻轻握一握他那并不太温暖的手,心里便彷若偷到了一颗糖果。
日子看似就这样平静无波的过着。这对主仆,谁也不觉得这种有些奇妙感觉的相处方式,与正常的主仆关系有什么区别,但又默默的乐在其中。
如这般过去两年,一次风波,让两个人终于开始承认自己的本心。
二皇子十五岁生日那天。皇帝在金华殿设宴庆贺,以及接待邻邦来使、诸侯贺礼。就在那次宴会上,居然发生了刺杀事件,并且刺杀的目标,正是二皇子。
那是琉缁国送来的一对孪生姐妹舞女。两女扭动着水蛇般灵活柔软的腰肢。在金华殿宽敞的殿厅翩然起舞,一开始只是在厅中舞蹈。盏茶功夫后,两女开始贴近正厅周围正在宴饮的宴会贵宾,一边保持舞姿,一边或斟酒或夹菜的与众宾互动。果然这号称是琉缁国特色的舞姿,很快将场中氛围挑动得火热。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两名舞女身姿灵动的原因,是她们本来就是以武为舞,而她们使尽浑身解数撩动整个金华殿氛围的原因,就是为了给随后的刺杀成功率,制造一个麻醉所有人神经的掩护。
当一个舞女飞虹般的彩丝长袖仿佛无意抚中二皇子的侧脸时,他就微微感觉到了异样。有一种迷惑人心神的香气,从那只衣袖里溢出。这是在之前此舞女跳跃舞动着从他身前经过时所没有的气味。
然而扮演成舞女的刺客不会给二皇子反应的时间。包括在场众宾客,也还没回过神来。大家都只以为那一拂,跟刚才那舞女一边舞动,一边与他们敬酒一般,只是互动的一个环节罢了。
只有侍立在二皇子身后的洛小星,在同一时刻,与二皇子一样感觉到那袖里的异样。她是习武之人,能依稀看出,那两个舞女的舞姿里,隐隐藏有一种区别于花拳绣腿的底子。
也正因为她有着比一般奴婢更敏捷的身手,所以当那舞女挥舞着流水长袖,卷下旁边一桌上贵宾头顶的发簪时,未等那发簪刺到,二皇子就被一股猛力掀到了一旁。
舞女手中的金簪整根没入洛小星的肩胛,血没有流出多少,但那种刺断关节软组织的痛,直痛得她半边身子麻木。
二皇子翻身站起,险险躲过舞女的第二刺,紧接着,这两名扮作舞女的刺客便被从殿侧暗房里破墙而出的银甲卫乱刀砍死。这次庆祝生辰的宴会,这次刺杀,以两名曼妙舞女涂了一地的血浆划上句号。
为了救一个婢女,二皇子传唤了太医局的御医。亦是为了让这名婢女稳妥养伤,二皇子依旧留她在华阳宫,还把本是服侍自己的婢女派遣了两个到她的房间。
对此,皇帝没有不许,但也没有多的赏赐。金华殿上发生的事,大家都看见了,但在皇帝看来,如果儿子喜欢这个婢女,那便喜欢吧!但仅在于此,绝不会因此就给什么承诺名分。
二皇子和洛星儿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只是经这一件事,两人之间模糊的感情,总算揭开了表面上那层迷雾遮掩。
在御医料理了伤口,施药包扎后,最初那几天,洛星儿仍然痛得冷汗涔涔,夜晚更是难以安眠。那几天,皇子与她的主仆关系,便有些似颠倒过来,常常是她抓着皇子的手臂,最后慢慢窝在他怀里睡着。
他常常挂在腰侧的薄荷香囊,熏染得他身上有一种淡淡清凉香气。这在平时本来是用作提神的,可是当她钻在他怀中,闻着这缕清凉的气息,却仿佛能将肩胛里的伤痛麻醉和缓掉一些,很舒服,令她神迷。
(775)、将来
…
一个备受皇子殿下敬服的先生、据传是当今天子失去联系多年的结拜义弟,在回朝恢复官身后没过几天,就被活活烧死在自己的家邸里。
这事当然是仇家买了杀手做的。
在得知那位姓林的先生出事以后,皇子便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常常在中途,正翻着书页的手不知何故停在了半空中。练字的时候,指间毛笔停在了一个笔画上,直到墨汁将宣纸浸软穿透,再才恍然回神搁笔。
虽然在那位先生出事以后,皇子只对洛星儿提过一次,但洛星儿能从皇子说到那位先生时的眼神里,看出此事对他造成了多么大的精神困扰。
洛星儿还记得,皇子在刚刚听到那个消息时,握着茶杯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终于,她主动向他问及那位先生的事。
令她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皇子居然没有向她隐瞒这件事。在此之前,皇子从未在她面前、哪怕偶尔提过一次那位先生。
也许通过此事可以再一次证明,她在皇子心中的信任地位吧!
而在从皇子那里了解到关于那位先生出事的大体过程以后,洛星儿才无比惊讶的明白了,为什么皇子会因为那位先生之死,而常常失仪、走神得厉害了。
在知道这件事以后,婢女洛星儿希望自己能为皇子分忧。而在二皇子王泓决定告诉洛星儿这件事的同时,他亦希望得到她的助力。
但她若领受了这个任务,那便意味着分离。而且这一次的分离,极有可能会折断彼此在两个月前约定的那个“将来”。
帮心爱的人解忧,要为此影响将来,甚至失去将来,失却自己心心念念期盼着的幸福,值得吗?
————
筹划了一个月,洛星儿便与二皇子另派的一名隐卫一起。离开了皇宫。两人手持以皇子的力量能够最大限度查到的模糊路线图,摸索着西行,追踪着那位很有可能活下来了的林先生足迹。
二皇子只以为这是一次追踪任务,追到踪迹。就立即带消息回来。为了此行,二皇子派出了自己手下培养的隐卫里,最强的那一位同行,本该能将此次行动的风险降至最低才对。
然而他几经思虑,终是忽略了一点。
在北疆,嚣张劫掠的不止是那几窝山寨。几十个劫掠为生的匪类,凭洛星儿与那位隐卫的功夫,联手合击,就算不将对方尽数剿杀,要保自己全身而退。还是足够了的。然而北疆真正强横的,其实是官兵劫掠,由北国戍边军营里出发的军队,着军方铁甲、跨战马、持坚槊,这样的抢劫军团。过境之处,如狂风铲过。
这种在非战时期专以抢劫提供给养的军队,虽然近几年在北方南昭国境内袭扰得少了,但只是从以前的半月一次,降低到大约一季一次,并未完全杜绝。这样的制约成果,还是南昭北疆镇守军每年牺牲数千士兵生命的代价换取的。
然而令南昭君主愤怒但又无奈的是。北国的疆域虽然只有南国的一半不到,但北国的军队几近完全继承数百年前大业帝国的形魂。要与这样的军事强国对抗,若不能以渗透对方军事机密的方式巧取,那便只能用强硬手段,打穿对方过门,尽剿北国皇族。撤销北国国号。
而要支撑这一场战斗的消耗,南国首先吃亏在军工技术弱于北国,便需要用其它方面的消耗增加来硬拼,以人力、军资、器械来打消耗战。以南国在接下南周那堆烂摊子后好不容易积累了几年的家底,打完这一仗。南国就算把北国那片地方占了,也没有多余的资金去养、去守那片地方了。…
仗暂时打不起来,北国边防军也是摸清了南昭皇帝的这点脾气,所以虽然收敛了劫掠的频率,但并未完全放弃这种“生意”。虽然这支抢劫军团来得少了,但每次一来,都比以前抢得更凶了。以前他们只瞄准金银粮食牲畜,还不怎么大开杀戒,现在却是连孩子都不放过,看不顺眼的就地砍杀,长得漂亮点的就抢带回去当奴隶。
洛星儿与那名二皇子的隐卫远去北疆,因为手中地图标出的目标并不准确,几经摸索,去了许多地方。在那儿待了才一年多,就见过十几次北国抢劫军团疾驰而过的场面。
真的是一毛不留啊!
只见一次,洛星儿就知道,面对这股势力,丝毫不可动硬碰的念头。那些被杀的无辜老弱的确很可怜,但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不可能救得了她们。这样的举国为祸,也只有国朝能拿得出实力去控制。自己倘若不幸遇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只能用在逃跑上。
自己当下最要紧的事,还是二皇子的托付。
然而在十几次逃跑与躲避过程中,终于还是有一次失策了。
遭遇为劫掠而来的北国戍边军团,那如骤风急至的骑兵,瞬间将小镇包围。因为姿容尚佳,洛小星活了下来,被劫到北国边军大营,那名小将准备将她献给军营权威最高的虎威将军。
————
而当那掌灯的宫女出了寝宫,轻轻关上了大门,寝宫里榻上刚刚躺下的王泓就又坐起身来。
稍微静坐了片刻,待脑子里那股眩晕感淡化,他就掀开被子,一手撩开丝帐,挪下脚去趿鞋子。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轻风袭来,这在封闭的室内实属异状,他下意识地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也正平平看过来的眸子。
“小星?”
虽然寝宫角落里的长明灯光线极弱,王泓只是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大致的五官样貌,但他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从她那熟悉的站姿和体型中,看出了她的身份。
“殿下……”
人影也立即回复了他。
他的心里顿时涌起极大的喜悦情绪。微微愣神片刻,他也等不及穿上鞋子,就那样赤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忽然从榻沿站起身,将眼前那个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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