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在最里头的那只小盒子里,盛的确实不是骨灰,而只是搁了一个更小的瓷瓶。
此后每当到了民间惯例祭拜的日子,那少女便会拎着厚厚一篮子纸钱,到这处只埋葬了一个小瓷瓶子的坟垛前,慢慢焚烧。
也不知道她拿纸钱是要“捎送”给哪位先人。总之土垛下面的确无“人”,那么她“捎送”的纸钱,就算是均分给这片地域里的“大家”了。
……
在三年前“葬下”那只小瓶子之后,每年逢到这一天。莫叶都会来到这座没有葬人的坟垛前,寄情于物、祭拜师父。
她本来可以不用把事情做得这么复杂,但她考虑到,自己既不方便进到皇陵地界,去拜祭真正埋葬在忠烈陵里的师父,又不方便把她唯一可以存点精神寄托的小瓶子总带在身上——起初她也想过,将它缝在香袋里,但这种做法仍防止不了它可能会被自己遗落——于是她最后想了这么个合并取中的办法。…
这样一来,她每年也可以如祭拜先人一样,较为正式的、直接的祭拜师父的亡灵。而不是只有在深夜或者无人的角落,才能拿出那瓶子暗自垂泪。
并且随着时间地推移,她的身心逐年在成长,渐渐也能明白一个道理,自己不能总沉溺在那种低郁的情绪里。
人要成长。便需要忘记一些事情,才能完全接纳一些新的东西。莫叶自认自己不可能忘了师父的事,但她要想坚强成长起来,便至少得能做到将这段过往先封存在一个范围里,不至于使自己的心神时时受其困扰、锢足难以进取。
第一年在这座空坟前祭拜时,莫叶哭了很久,悲伤情绪难以抑制地随眼泪不住淌下脸颊。任她不停抬袖,似乎总也擦不干。
那天许多路过的扫墓人看着她哭得凄厉的模样,又见无碑的坟垛外表全是新土,都猜她是不是刚刚痛失挚亲。还有陌生的扫墓人忍不住动了怜悯心,凑近身劝慰了她一番。
第二年来的时候,莫叶只低头垂泪片刻。但没有哭出声。她慢慢烧完一篮子冥钱,低郁的情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在坟前逗留多久就回去了。
今年的今天,是她来到这儿祭拜的第三年。眼看着一篮子冥纸钱已经被她认真地在坟前烧掉了一大半,这时的她也只是湿了眼眶。再无更多的情绪表露。
也许是因为今天市面上出售的冥纸钱,质量比去年纸坊压制出来的产品,工艺上更精细了,烧起来过火速度快,还不起什么烟,没有熏到莫叶的眼。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烧纸钱时的莫叶面现思索状,但她思索的事,其实于坟垛中寄托的那缕哀思无关,她已走神至别的事上……
当挎篮里盛的黄纸钱只剩最后一摞时,莫叶感觉有一个人在向她走近,那是一种蕴含目的的脚步声,与在此之前匆匆路过她身边的那些漠然过客不同。
莫叶手指间捏着黄纸正要往火堆里投的动作一顿,她抬头朝脚步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刚才还深陷在沉思中,因而神情略显麻木的脸孔上,渐渐现出一丝微笑。
这笑容里没有勉强的意味,很是生动,因为她看见了熟悉的老朋友,并且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事。
“你怎么来了?”莫叶轻声开口。
“我应该来的。”回答她的,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声音,音色没有女子那般柔软,但听来让人感觉温暖妥心。
在外郡学庐求学将近三年,石乙终于完成学业,并还赶在去年年底之期前夕回到东风楼,与楼里一群虽然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亲如姑姨的明媚女子们一起同堂过了一个春节。
可在随后几个月的时间里,石乙则天天被他的众位姨母们围着打转,问诸多问题,或者故意拿熏香丝帕撩拨他,也不知道那些姑姨是怎么想的,对这位还算能与楼里的姑娘们连上亲戚关系的阳光少年,竟使出了各种缠迷手段,初时弄得石乙很是尴尬。
但石乙不知道是本心够坚定,还是他以前就在众人不知道的地方玩熟了这游戏,他不仅很快便适应下来,并还看出了她们这么做的恶趣味动机,暗自计划出了一套陪玩策略。
既然求饶投降的礼貌办法,只会招她们越玩越欢乐,他便只能从正面发动“反击”。
自此,衣衫斜挎、故意袒胸露腹的阳光少年在东风楼里大唱春曲,逢人便拼酒,左搂右抱,满嘴尽吟些香艳词赋,挠人心尖、酥碎人骨的融言耳语合着口齿间的酒香喷薄,大有随时忤辈逆推的势头,戏弄得楼里“十一钗”个个面红耳赤,暗道不妙。…
在这种旖旎游戏快要崩体,眼见即将酿成不谐时,幸好与石乙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姨母紫苏出面,才算调停了这场闹剧。
众位姨母们自此又不再故意来挑逗俊美长成的干外甥,石乙很快也恢复了他刚学成归来时的样子,着正衣衫,举止大方得体,待人谦逊温和,对楼里一众姨母十分礼敬,每天早起以后,都要轮个问好。
而石乙对于母亲的亲妹妹、他的亲姨母紫苏,他的态度更为温柔亲近,很多事情都会抢着帮忙去做,近乎恨不得将她当母亲供奉起来,只要她坐着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三年前,担负管理东风楼全部事务之责的九娘忽然将这份责任与权力全部交托给了紫苏,自此失去踪迹。从那天开始,楼里的姑娘们就都在猜测,或许是因为九娘承受不了林杉遇刺身亡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心灵创伤,无心再做任何事的她只能选择暂时避世寡居一段日子。
只是时至如今,漫长的三年时间过去,离开以后的九娘居然从来没有递过一封信回东风楼,也不知这几年里她隐居的境况如何。楼里曾与她姐妹相称、共事十余年的一群女子对她愈发挂念,甚至有人悲观的推测,她是不是早已经无声逝去了。
也是因为这种太惹人牵挂担心的议论,才让一些陈年旧事从东风楼里流走出去,让莫叶知晓,原来那个在黑夜以单薄后背护着她,握着匕首独挡危险的女子,在十多年前,以韶华年纪,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全心全意且极为热烈的追逐过林杉的爱。
但这两个人,后来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划清彼此之间永不迈过的一道距离,只是做了普通朋友。
尽管如此,当林杉有来东风楼清理账簿的时候,楼里所有的女子都很自觉的让出时间和空间,让九娘得以与林杉单独相处——哪怕只是为了公事。
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默契,让楼里所有的女子都似成了九娘内心的一份子,没有完全死心,总还希望能抓住一丝机会,撮合这两人终成眷属。
然而三年前的生死别离一旦注定,那便是无论做什么也挽救不了了。
九娘就这样把楼里所有的事都交给了紫苏打理,这三年来可把她累得够呛,石乙回来后,就把理账的活儿都接了过去,在他暂时没有找到工作之前,便当得了东风楼管账一把手。
别看这理账的活儿不用出什么蛮力,实际上是非常消耗心力、还有定力的,有时候一整天都只能坐在桌前弄那些枯燥的数字,对于性格多韧性不强的女子而言,很容易便承受不住。
学庐机构,不同于官学书院。书院的教学体系十分全备,但学习周期也长,主旨在于培养栋梁之才。学庐则是面向寻常百姓开设的教学机构,教授一些基础的学问,主要偏向于教导人获得一技之长。
石乙自外郡学庐学成的学问里,一半在于生计之学,其中便有珠算一门。因为官学承袭的施教环境存在太长久,南昭想要引进小梁国的算珠学问,只能先在学庐这个教学领域施展试验,看看本国民众对这项学识的接受力如何。
而对于在几年前就立志要做一名大商贾的石乙而言,这则是他最重视的一项学科。
(780)、副手
…
给阮洛做副手,只需要帮他做抄写以及珠算核账的事情,发挥自己作为“工具”能起到的作用,即可获得每月三百两白银的酬劳,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差。
比拟京都官僚的月俸,将粮米布匹茶酒等等收入全部折算成银子,三百两白银几乎就是当朝一品大员的月俸了。
当然,工资不能只是这么比。且不说朝廷要员家里多少都有点私产,在仕途上走得风生水起者,岂非一介商人用铜银可以估价置换身份的?这二类人,不能放在一杆秤上称,用商人的收入与官僚的俸禄比较贵贱,大谬。
石乙仰面摆着个大字,躺在叶正名家前庭的回廊一角。他也不许人将回廊上的雨阳帘放下,就让接近正午微显热烈的阳光洒满在身上。整个上午,他都与一堆微微散发着霉味的账簿待在一起,仿佛身上也开始发霉了,就要这么人跟衣服挤在一起,搁在太阳下晒晒。
当然,他的脸上铺着一片嫩荷叶,阻挡了阳光。春末的荷叶,并不宽阔,但这稍显稚嫩的叶子散发出的清香却比老荷叶好闻许多。
荷叶是他在叶家后庭小池塘摘的,还未完全舒张开,半卷着的叶片在他脸上翘起。若有旁人此时从他身边走过,则不难从侧面角度看出,他并未闭眼小憩,而是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嫩绿荷叶,不知在想着什么,脸色微微变幻着。
三百两白银,以当今京都的物价估算,在自己上辈子待的那个时代,可等于十五万元。这么算来,年薪也就一百五十万,似乎也未高到离谱的程度。
但这一世与上一世又有着最大的不同,就是买房子没那么贵。这个时代亦没有高额旅游费、车乘费、出国费,各种电子电器。保险什么的,如果年薪一百五十万全都用来花在生活饮食上,完全能过上富渥得流油的生活了。
所以物价可以比拟,有些事物。这一世还是与上一世有着不可跨越的区别鸿沟。
并且,这十五万的月薪,是他碰到了阮洛,才有的这个受聘机会。
如今的京都,虽然用大家的话来说,算是过上好日子了,但以石乙的视角看来,不过是勉强温饱。平民百姓不用像十多年前那样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但饭桌上餐餐见肉的饮食水平,倒也未完全普及每一户。
所以。阮洛给他开的这个聘用条件,在当世,在南昭京都,依然算优渥到业界金字塔顶尖的那一层了。
只是……
石乙微微动了动搁在回廊上有些发麻的手指,在心中苦笑一声:这钱来得也着实不易。才给阮洛当了几天差,十根手指全都僵酸得接近脱力了。再这么下去,会不会变成手残?如果真成了手残,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能治吗?
但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对……阮洛以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在几天前他被火灰烧成手残那之前,他还不是好好的?凭什么同样的事落到自己身上。就这么不自信的觉得自己会变手残?
思绪刚刚行走至这一步,石乙忽然感觉脸上一凉,盖在眼睛上的荷叶被人忽然拿走了。紧接着刺眼阳光如瀑宣泄,他差点与天空的太阳来了个深情对视,眼睛几乎被闪瞎。
不等他回过神来问是谁,他就已听见那祸害的声音传来:“小石头哥。你又做坏事啦!居然折荷叶,这下池塘里的莲藕都要连根烂掉了!”…
石乙一听是叶诺诺清脆且响亮的声音传来,暗道心中的思绪不可能再有安静的环境继续,只得坐直起身,举双手搓揉着额头。慢悠悠道:“明明是你在做坏事好吗?这样突然拿掉我遮阳的叶子,是会对眼珠子造成永久性晒伤的。”
站在回廊下草丛里的叶诺诺注意到他话里的“永久性”三个字,觉得有些陌生,之前她脸上那种顽弄意味已然静下来,顿时变成一派认真表情。思酌片刻,她忽然问道:“就是不可逆改咯?”
石乙愣神片刻才明白了她的话意所指,但也只是点点头,随后他的注意力偏向一边。不远处,一个身着浅绿棉衫的女子推着一把轮椅慢慢走过来,轮椅上坐着的年轻人亦着了宽松舒适的棉服,只是两只手上绑着厚厚的布带,看起来应该舒服不到哪儿去。
坐在轮椅上的,便是因为几天前徒手扒火灰,导致双手严重烫伤的阮洛。推轮椅的则是莫叶,阮洛的义妹。
不等那两人走近,石乙便收回目光,盯了眼前的叶诺诺一眼,表情严肃地道:“听说在叶伯父的主持下,你与阮洛已经定亲了。你不觉得,现在帮他推轮椅的人,应该是你吗?”
提起这事,其实叶诺诺也有些心虚,这本也是她纠结不定过的事。但既然她最终将轮椅后的位置交给了莫叶,便是想通了、或者放下了什么顾虑。
脸上神情只是稍微一滞,叶诺诺很快找到了反击之辞,撇嘴道:“我年小力微,推不动嘛!小石头哥,你脑瓜子里有那么多鬼主意,不如你想一想,怎么让那个轮什么椅的东西变轻些?这样我也能推着轮椅到处跑了,你也不用被阮大哥追得到处跑了。”
“拜托,请叶大小姐每次称呼我的时候,去掉‘小’和‘头’二字,加一个大字进去,尊重我一些行不行?”虽是这么说了,但话至末了,石乙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叶诺诺简直是天生开心果,时常语出惊人,在他看来颇具趣味。只是这种趣味,在这个时代的某些人眼里,则是不知矜持、有失女德的行为了。
稍微顿声,石乙就举手托腮,歪头看着叶诺诺仍还带着期待神色的一双明眸,慢慢说道:“要使轮椅变轻,也不是没有办法……”
一个法字,故意拖长音节,却迟迟不言下句。
叶诺诺有些忍不住了,在回廊前的草地上蹲下,以求视线能与坐在回廊上的石乙更接近些。以表达她迫切想知道的心情。
这样一来,她原本是居高临下的站姿,这会儿倒有些像石乙脚下仰望的小白兔那般,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等待着饲养者扔出胡萝卜,不,是等着被告知答案。
“木板的承载力,都有一个限度。要使轮椅变轻,只能是改小格局一途了。”石乙刮了刮下巴,那儿有刚刚冒头的几丝绒毛。他的灵魂虽然是一个接近三十岁的成熟男人,但他莫名其妙的穿越后,占用的这具身体,今时不过十五岁的草样年华,下颚还是光洁一片。略微迟疑。他才补充说道:“若真那么改,这轮椅就坐不得成年人了,抱你这般小的女娃上去耍一耍,还是承载得起的。不过,到时候也就变成阮洛推你了。”
叶诺诺顿时从地上站直起身。柳眉一挑,语气不太友好地道:“是你想耍我吧?”…
石乙面现一丝无辜状表情,认真说道:“我说的是事实。”
叶诺诺挑成倒八字的双眉稍微放平了些,但满脸的质疑神色更重,“我怎么感觉你就是在转着弯的耍我呢?”
……
不再看莫叶那边,进入石乙视线内的景物,便是眼前这已经厚厚长了一层茅草的坟垛——或者。因为它里头并没有陈尸,所以确切的说,这只是一个土垛?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去年早了将近一个月,深冬枯黄的茅草到了今天,已经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