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一幕的岑迟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然后又问道:“你的脸色有点不对……该不会染了风寒,在发热吧?”
丫环脸上有窘意飘过,她咬了咬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双脸蛋儿绯意更浓。憋了半天,她终于开口道:“那般坦腹睡于冷硬石板上,先生才怕是染了风寒呢!婢子这就进屋去给先生舀身衣裳来。”
望着那丫环迈着急匆匆的小碎步进屋去,岑迟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又伸手拈了拈胸前的衣襟,末了喃喃自语了一句:“袒腹?不至于吧?”
“岑兄——”
耳畔传来史家三公子那熟悉的声音,岑迟抬起头很自然的看向院门,就见史信步履轻健的走了进来。
“史公子,你来了。”岑迟朝史信拱手为礼,目光很快从对方的脸上落到了他手里捧着的那只纸袋子上。
史信面含微笑,走近身后伸出一只手朝石桌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待两人都坐下,他放下手中的纸袋子,开口却不立即提纸袋中装着的事,而是语态轻快的问候道:“这小院虽然一直为你而留着,可也空置了一年多,不知岑兄昨晚睡得可好?”
“烦劳史公子关心,一切甚好。”岑迟微笑着回答。
史信侧目看了看屋门处,回过头来后又问道:“小蔷的服侍可还周到?”
小蔷就是刚才那位霞飞双颊,此刻号称要给岑迟舀衣服,已经进屋去了的那个丫环。
岑迟从史信的话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不过嘴面上他依旧实打实的说道:“小蔷姑娘料理在下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细心,真要多谢她了。”
岑迟在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在屋内,小蔷舀了一件他的衣裳正走到门旁。只是在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后,正要迈出门槛的小蔷忽然滞住了脚步。将搭在手臂间的衣服抱紧了些,小蔷只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隐约叫她慢点出去。
石桌旁。史信无声的笑了笑,又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岑兄,恕我冒昧的说一句。刚才院中的事我不慎多看了一眼,你难道没有一点感觉么?小蔷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呐!”
“史公子。”史信的话令岑迟吃惊的站起身来,望着史信定神片刻,他才再开口道:“此事请慎言。”
史信很认真的说道:“岑兄,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话说到这一步,我不妨再问一句,岑兄真的没考虑过娶妻的事么?”
岑迟眼中神色微动,没有说话。
“这事儿但凭心意,可不能不考虑。身为男子,有贤妻在傍。生活也会美好舒心一些。”史信说罢,也站起身来。
他走到岑迟身旁,在极近的位置用耳语说道:“家父已入知命之年,府中也少了许多家眷间的纷争,丫环们因此倒是松心不少。平日里尽可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不用担心女主人生嫌。但小蔷那丫头是真有几分礀色,也斯文守礼,虽然身份低位,但你若喜欢,我可把她送给你做暖席丫头。”
岑迟微一迟疑后就笑了笑,说道:“其实在下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今天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记了。不过我觉得这事儿还得两情相悦,我岑某若要娶妻,当是如此,无关身份,我也不会亏待了对方。”…
史信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忽然觉得你应该少去城南那处小庙。万一哪一天你真的陷进禅经去了,讲什么静心无为,那肯定是溪心师傅害的。”
“溪心师傅要是知道相府三公子这么说过他,下次我再去小庙时,他没准得舀笤帚赶我。”岑迟弯腰捡起他刚才一个喷嚏抖落在地的书册。轻轻拍了拍灰土。又说道:“若要入空门,我需斩断的牵挂太多,情缘只是最细弱的一条。”
“所以那应该是不可能的。”史信蘀岑迟接了一句话尾,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皆是欢快的笑了起来。
站在屋门后的丫环小蔷将院中两人刚才的谈话内容尽数听入耳中,此时听着那两人的欢笑声,她的心情很复杂。酸涩之中居然夹杂着薄薄的一丝甜蜜。
岑先生果然不似一般男子那样轻浮,若能成为他的妻,一定会很幸福吧?可是,要如何才能走进他的心呢?如果这条路走得很容易,那么岑先生又怎么会直到现在还是孤行一人呢?他说他从未想过婚娶之事,会不会是因为根本还没有看入眼的人呢?那是不是连自己也包括在内了呢?
能让他动情爱慕的人,怕只能是倾国佳人吧?
心中的一丝甜蜜很快被潮水一样的迷茫覆盖,小蔷的目光变得迟滞起来。连手里捧着的衣裳掉落了一半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直到她捧着的衣裳忽然没有了,她才恍然醒转,望着眼前那张熟悉到连在梦里都见过几次的脸,她又一次的愣住。
手头一紧,她被拉着带进了里间的书房。
“知道偷听别人的谈话有多不礼貌吗?”
在那个人的一声斥责中,她才终于完全从幻想与迷茫中醒转。
“我……”小蔷咬了一下嘴唇。低声开口:“我是无意中听到的。”
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叠纸放于桌上后,岑迟抬起头看了小蔷一眼,注意到她攒着的手指头有些紧张的拧着,他缓了缓语气,又说道:“在相府,很多消息都是你不适合听的,哪怕你是无心的。好在你刚才听到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若再有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你一定要提醒自己立即回避。”
“是。”小蔷连忙应声。她感受到岑迟的话里有关怀的意味。不管他是否有意。她听着也是会觉得开心的。所以在末了,她又开口道了声感激:”谢谢先生。”
岑迟没有再说什么,只取了桌上的笔墨,又信手抓了几张白纸。乱糟糟的一团捧着就出去了。
(822)、非友
…
岑迟回到院中石桌旁,先将笔墨放在石凳旁的地上,然后将手里抓着的或书写过或空白的纸一股脑放到了桌上,并很快从中找出了两张昨天史信给他的纸片。
史信拈起一张纸,看着上面第一行字里的几个窟窿,满眼疑惑的说道:“岑兄,这是怎么回事?”
岑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昨晚光顾着拆文,下手不慎,忘了这不是复制样品了。”
“我倒不是可惜了这个。”史信摆了摆手后说道:“看样子你应该是有所发现了,可这个样子的发现……又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张纸上的内容加密的方法叫做‘覆文’,也就是要用一张纸覆上去,盖住障人目光的多余字眼,真正的内容才会显露出来。”岑迟说着,自取了一张白纸折了起来。
史信经常与岑迟交流这方面的事,与他在语言上有一定的默契,他在心中隐约明白了岑迟的意思,所以就只管安静的等着他接下来的示范。
岑迟将那张白纸横着折了数道,又竖着折了数道,待他再铺开那张纸时,纸面上已现出由折痕分出的密集小格子。
岑迟取了放在脚边地上的笔,蘸饱墨汁,在提笔之前,他先解释了一句:“第一行字上的破洞是我测试的时候弄的,其实少掉的字眼也就是解出来的内容。接下来我在白纸上画点,随后将这些点挖空,做成覆纸,即可逼现这张字帖中真正想表达的内容。”
史信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当岑迟将覆纸做好后,他却没有像他刚才说的那样,把纸上的墨点挖成孔洞,而是待墨迹干了之后,将覆纸对叠了一下。然后递给了史信。
看见史信不解的神情,不等他开口问,岑迟就解释道:“从得出的第一句内容中可看出,这是一封我不适合知道的密信。所以请公子自己回去看吧!”
史信迟疑了一下,最后也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岑迟的说法。
接下来,岑迟又向他解释了第二张纸上的内容。一直以来,史信都是只管接受解密后的成果,从不问解密的过程,而岑迟亦是从来不问秘文的内容,只管蘀史信剥去秘文外那层扰人分辨力的加密层。
直到这些事都了了,史信才将他带来的那个纸袋子开启,把袋子里的稿纸倒了出来。
岑迟信手舀了一张。看了几眼后,他开口说了句:“这是复制的。”
一连取了三张纸凑近比对了一下,他又啧舌道:“作此图的人,若不是胡闹的顽童,那就是极为厉害的人了。”
史信闻言。忍不住问道:“很难解么?”
“有些麻烦。”岑迟放下手里的三张稿纸,又另取了两张,一番对比之后,他微微一摇头,轻声说道:“需要一些时间。”
史信眼中神色一动。上一次岑迟说这话时,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但这两次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岑迟为之凝神的都是出自那一个人的手笔。
他,真得很难对付!
史信稍稍有些走神,忽然听岑迟叫了他一声,这才恍然回神。
岑迟注视着他的眼,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史公子,此事既然令你如此忧心。为何却一直拖着不告诉我呢?昨天在小庙里,若不是有两个贼人闯入,与相府的卫士碰上,我怕是到现在还不会知道沿途一直有府里的人在保护着我,这才隐约知道府中麻烦。回来看一看。”…
“知道你不喜欢被人跟着,可是不让人跟着你,我又担心你的安全。”史信面含歉意,顿了顿后又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的做法有些失当,怕你知道了不高兴。”
岑迟怔住了,默然半晌后,他没有再提这件事,只是神情十分认真的说道:“只要材料完整,在下必解此题,三天为限。”
毫无保留的付出自己的力量,这便是最有说服力的报答了。
“我知道你必能做到。”史信的眼中浮起些许热意,“但若真遇到困难,也别太勉强自己,缓缓再来。”
“嗯。”岑迟着手整理起桌上的纸张,将所有纸张分成空白和有字的两摞后,他徐徐说道:“现在我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暂时不能陪史公子聊天,抱歉了。”
“那你忙吧!”史信微笑着站起身,朝屋门的方向抬起手臂做了个“请”的动作。
岑迟朝史信拱了拱手,然后卷了桌上的纸和地上的笔墨,快步朝屋内行去。
岑迟急着回屋,差点撞飞了正往外走的小蔷手中端着的托盘。
小蔷有些惊慌的说道:“岑先生,你怎么了?”
岑迟注意到托盘里的茶点,很快想起这是他刚才吩咐小蔷做的事,于是顿足道:“我回书房了,史公子也回去了,你把茶点放在厅中即可,若无什么事,也回去休息吧。”
“噢。”小蔷望着没入书房中去的那个身影,心头大为不解。然而她也看见了岑迟手里捧着的东西,大抵能猜到他将要为什么而忙碌,所以也很清楚凭自己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多问。
岑迟回到书房后,随手将怀里的一叠纸放在了地上,又把笔墨放到桌上,最后将书桌推到了书房的一个角落里,书房的地面顿时空出了好大一片。
他席地而坐,以地为桌,快速的在那纸袋中倒出的纸片中拣了六张拼在了一起,然后凝视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岑迟的脸上才有了新的表情。一缕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他动了动嘴唇,用轻微的声音说道:“师哥,这些果然是你的手笔。”
可是很快,他嘴角的那丝笑意又消失了。仰面躺在地上,他叹了口气的又道:“可是我该怎么做呢?帮你还是帮我自己,都让我为难啊!”
————
石乙回到东风楼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他早早休息的原因,除了因为东风楼的营生在上半夜达到顶峰。他不便出现得太频繁外,还因为他预备在夜间的行动。
寅时许,一直提着神浅眠的石乙忽然惊醒。他是一觉睡醒了,然而整座东风楼每天到了这时。就是最安静的了。
客人可以在东风楼酗酒取乐,可以放纵心中的郁闷,大喊大叫大声唱,东风楼里的姑娘都会悉心相陪,被揩油占点小便宜也再所难免,然而留宿是绝不允许的。
寅时过半,客人早在一个多时辰前被自己家里的仆从送回去,或者由东风楼的武卫代送。总之这种按时清场的规定,东风楼已经执行几年了,凡是常客也都能理解和认同。这种规定有利有弊。但是,不是玩物丧志的明理之人,多能从这种规定中看出利大于弊的。
石乙摸黑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屋外就是东风楼的后面大院。
为了防止夜间失火,整栋楼里的灯火都已熄灭。后院大水池中那栋为花魁修建的竹楼也无一丝灯火。但因为它本身是镂空的,悬挂的轻罗纱和流苏在夜风中轻轻荡漾,在月光下却也能显露出些许逸韵。…
这个时候,东风楼只在大门口和后门两处各有一盏长明灯,被坚固的金属质灯罩固定在大门上,发出微弱的光亮。
对于石乙来说,有这点光还不如没有。纯粹的月光。更有利于他在夜间视物。石乙从怀里掏出一把牛筋绳弹弓,朝后门那出长明灯瞄了一下,挤弄了一下眉眼,然后转向,近乎笔直的朝头顶的一个方向弹射出石子。
射出去的小石子很快掉了回来,
随后又有一块石头掉了下来。只是这块石头的背后,有一条绳子。
看见那系着绳子的石头掉了下来,石乙没有立即上前身去捡,反而是退后几步,缩身蹲在墙角的阴影中。
静静聆听了片刻。确定没有楼里的武卫发现后,他才快速闪身而出。解了那绳索一端系着的石头、连同弹弓一齐放入怀中,石乙化身如沿藤而上的一条蛇,卷着绳索贴着东风楼背面还算平整的墙壁爬了上去。
爬至三楼的高度,石乙趴在那绳子另外一端系着的树杈上休息了片刻。待气息喘匀,他把盘好的绳子放入树杈上那个没有鸟也没有蛋,刚刚被他用弹弓射出一个窟窿的鸟窝里,然后攒足腿上的劲力,一跃窜上对面三楼的窗台,滑下屋去。
尽管石乙平时特地练习过,但是这跳窗的行为还是很危险的。所以在事实上,连同这一次,他也才在这种高度跳过两次。
三楼是东风楼的软储室,这里没有储藏食物和用品,也没有用来营业,只是有着很多的账本。不过,石乙想看的不是这些日常活动的流水账目,而是三楼的顶上,那间少有人知道的小阁楼里放着的陈年老账簿。
石乙只有两次是独自来这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其实是不对外敞开大门的,对楼里的人,也多多少少存在着禁令。对于这一点,从石乙在第一次进入这里,无意中发现了小阁楼,并看了几本老账簿后,他多少能明白一些原因所在了。
如果说第一次是无心而为,今夜第二次进入小阁楼,石乙则是直奔目标的。
蹲在阁楼里,石乙快速的将十数本老账簿翻看了一遍。很可惜,没有再像第一次来这儿那样,发现一些数字之外的只言片语。
放了太久的纸簿再翻动时,在阁楼狭窄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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