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恩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归恩记- 第66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今天水库沙堤上就来了两个很显眼的外乡人。



  走在前头的那位年轻人,虽是一身布衣,却不像柳堤乡的农夫们趿着草鞋挽起裤、袖衣管。年轻人的衣服很整洁,足踏布鞋也只有鞋沿沾有泥泞,他手里还打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布伞。然而像此时这般春雨渐歇,只剩细微雨点稀疏降下。柳堤乡的农夫最多只会戴顶旧草帽挡一挡,实际情形是戴草帽的也少。



  年轻人的背后,大约隔了五步距离,跟着一个蓑衣人。他头戴阔边的笠帽。遮去了上半边脸,只约摸能看出,他大约要比前面那人年长些许。但蓑衣人与前头那打伞的年轻人应该是一路的,因为他的脸虽然被笠帽遮去,可他露在蓑衣外的衣服鞋袜也很整齐干净。着一身浅色在这荒郊僻野跋涉,能不染尘埃真是太难了。



  不过,既是一路的,为什么不并肩行走,一定要一直这么拖着中间几步路?



  沙堤上扛着锄头经过的农夫、以及堤下正夹着钓竿在串鱼饵的赋闲农人时不时瞟那两人一眼,本是有些提防。怕这两人是外乡来破坏水库的歹人。柳堤乡这一带百里范畴内都没有河流,这个水库是几个村里的族长召集百户庄农合力挖了半年才修成的,算是附近一带蓄水大工程,但再大的水库也怕决了堤口,这可关系到上百户人家的第一拨夏收。



  水库里还有禾生、大年和六喜一并三家合了钱养的鲢鱼。每年捕鱼时还能给四下乡里分些价格实在的,可不能让人一把药给害了去。



  然而大家伙盯了好半天,也没见着沙堤上那两个人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人家真就是路过的。



  放下心来的农户们就忍不住心里又冒出那个念头:既然不是来害人的,却又不像朋友,那这两个人到底来这里做甚?…



  一前一后行过大水库一侧沙堤的乌启南与萧旷什么也不想做,他们的确纯粹就是路过。乌启南很想甩掉背后那个头生短发的僧人。萧旷不想跟丢前面那个已经没有能力动武的杀手,两人不紧不慢走着,但内心其实都很急躁。



  他们脚下踩着的这条堤面,看起来虽然已算农乡建设中的大工程,大约能有七十丈长。身边这个倚堤而建的水库溢满一半,便足够四周几十亩农田春夏秋三次大型灌溉。当初筹备建此水库的人的确可算目光远大。但是,比起乌启南脚下走过的崇山峻岭、比起萧旷脚下走过的北雁王府、南昭京城,这水库顿时就显得单薄渺小了许多。



  这里,不过是他二人前为甩脱跟踪、后为穷追不舍的这场漫长旅途中的一个段落罢了。



  走过了水库沙堤,走过了沙堤前的那片田垄。走入了一条山道,乌启南缓缓停住脚步,将手中撑开的黑布伞收拢,慢慢转头看向后头那蓑衣人,扬声说道:“阁下就准备这样一直跟下去么?”



  萧旷微微抬首,他的双眼仍在阔边的笠帽掩盖之下,只见他唇角挑了挑,似在微笑,接过话头说道:“咒骂你有损我斯文,殴打你致死也不会松口,便只好这么跟着了。”



  乌启南偏头看向远处,这是他表达厌恶的方式,接着他慢慢又道:“那我一辈子不回去,你也就这么跟着一辈子?”



  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对男女,在说出这句话,现场氛围应该瞬间就会变得颇为暧ゐ昧。



  然而这种情ゐ调绝不会在此时发生,因为乌启南此时一字一顿说的是一个现实得有些残酷的事情。



  对于乌启南问的话,萧旷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认真回答道:“就目前情形而言,也只能如此了。”



  这话说完,他略微顿声,就语含笑意地又说道:“在萧某看来,此事应该没有你说得那么麻烦。因为你有组派,所以要查你或许很难。可正因为你不是一个独人,我总能提早遇到认识你的人,他却未必能像你这么顽强。”



  乌启南双瞳微缩。



  这世上很少会有一个如此厉害的人,愿意做跟踪这样无比乏味的事情,但他有幸而又极为不幸的遇到了。



  被这个人如影如魅跟了几天,乌启南时常觉得困惑。



  从常理而言,一个能力强大的人,必定也有着广远的志向,为了做成某件事,才可以不停的学习磨练自身。



  然而紧跟在自己后头的这么一个思维严谨、智力不俗,而又武功如此强大、已经能做到内劲外放的高手。他做什么不好,却选了这么无聊的事情?难道他辛苦将自己的能力提升至此,内心理想却这么短浅?甘愿为此小事受人奴用?



  并且,思及此处的乌启南早有另一个使他觉得头疼抓狂的觉悟。正是因为他看不透这个生着短发的僧人是何心境,所以他无法用他能掌握的利益,反过来试图收买其变节。



  这僧人武功极高,自己就算一人能变作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除此以外,此人不缺钱,虽说有还俗的意思,但依旧饮食清淡,无不良嗜好,对女人也无甚兴趣……这简直就是个无缝的蛋啊!



  不仅自己想反攻破不成。此刻听他这一句话的来意,倒是自己的处境将会变得越来越狭窄。



  乌启南叹了口气,侧过脸又看向那蓑衣僧人,淡淡说道:“有你这么明显跟着,我派中人就算再愚昧。也不会明知故犯。”…



  “你这是在给我提建议么?”萧旷依旧语含笑意,“我也是藏头露尾得久了,有些累,便先这么跟一会儿。这片乡野民风淳朴,应该没有你的同门吧!待会儿到了人多的地方,我自然会匿了,你不用挂念。”



  乌启南扯了扯嘴角。表面上一个字未说,心里则已经骂了句:我挂念你个球哦,这是什么僧人啊这幅德行,难怪要还俗。



  忍了忍心中怨怒,乌启南也干笑了两声,然后又道:“我若不走了呢?你想怎么跟?”



  萧旷温和说道:“如果是你觉得累了。我可以雇辆马车带着你走,沿途你可以陪着车夫一起,看看路边的风景。”



  有那么片刻工夫,乌启南真想一掌掀了那僧人头上的笠帽,然后扑上去。摁倒他,抡起拳头将那张淡定含笑的脸庞捶烂了,再一脚踩进泥里,最后碾上几脚。



  然而实际情况是他根本做不到这些,这种场景最多在他脑海里虚幻缥缈地停留片刻。



  此时他的体力耗损得严重,即便他没有在牢里吃那些苦头,凭他全盛时期的武功,也拿这僧人无能为力。



  别说迎面给这僧人一拳,要走近此人三步距离,都极有可能被他近乎能随手操起的掌风震裂骨骼。



  乌启南咽了口唾沫,咬咬牙,最后又只能无力地松开。他长声一叹,再开口时毫无预兆的换了个话题,气氛迥异:“阁下一身所学皆属上乘,尤其在武道修为,随便去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为何甘愿在南昭帝京、青灯古卷默默无闻这么久?”



  “随便去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萧旷的语气里少有带上一丝疑惑,“你是指打家劫舍的行当?”



  乌启南愣了愣神,旋即心生一丝恶念,顺势点点头,开始煽风点火:“也算是吧!呼朋唤友、吃香喝辣,夜夜有美在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抢……”



  “你的想法很好,凭你的本领,完全可以胜任。”



  乌启南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人忽然出声打断。这个冷不丁开口的人,当然就是那个跟踪他的笠帽僧人。



  乌启南不说话了。



  又一次的试探,再一次的失败。



  萧旷这时却也忽然一叹,敛了脸上笑意,平静而缓慢地说道:“为了不做北雁王府的上宾,我才来的南昭,这里有我的朋友。然而为了不沾染南昭国事,我又只能青灯古卷啊。”



  乌启南好似忽然抓住了什么,当即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意,说道:“可你现在想还俗了,是谁逼得你连和尚都做不成?”



  “你这挑拨之词太明显了,就算有人逼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是谁。”萧旷脸上又起笑意,话语只一顿,就接着说道:“何况没有人逼我,是自己不想继续青灯古卷了,做僧人的确不如做普通人过得快活。”



  乌启南又被噎了一道,他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也不再停步原处,便握着收起的黑布伞继续前行。



  不知道归路在何方的旅途,没有盼头,就总是比较容易让人提早感到疲累。



  在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后,乌启南在一条浅溪面前停下。蹲身掬水洗了把脸。



  然后他侧目看了看不远处,就见那笠帽僧人安静站在溪流边,依旧与自己保持五步距离,什么也没做。只是定定向这边看过来。



  乌启南忽然说道:“你是属蛇的吗?”…



  萧旷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回答这个问题有无必要和益害,然后他果然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凭何觉得我属蛇?”



  乌启南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点足下,道:“五步啊!你总是离我五步远,准得不像个人。”



  “蛇也没这么准,人乃万物灵首,只有人能如此。”萧旷淡然开口。话意不知道是在自夸,还是在纠正乌启南的错误,“并且,所谓的五步蛇、七步蛇,指的是中此类蛇du的du发时间。而不是距离。倘若你被五步蛇咬伤,就算不迈五步,也不能幸免无事。”



  乌启南抿了抿嘴唇,淡淡说道:“这个我当然也知道,刚才我故意那么说,只是想骂你。”



  萧旷也很平静,慢慢说道:“你问我属相。最多算是试图向我套近乎,不算辱骂,然而这你也失败了。”



  乌启南嘴角一颤,道:“你能不能别这么有耐心?”



  萧旷思忖了一下,然后说道:“可我也不属虎。”



  ……



  ……



  一直以来,岑迟给人的感觉。都是那种能把事情提前准备得很周密的人,这也是北篱学派主系弟子应有的能力。



  ——尽管岑迟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只在大荒山师从北篱颇为短暂的时间,就被驱逐了。



  不过,讶异心绪只在心中停滞了片刻。方无很快就回过神来。捉摸到岑迟话意所指,他又微微一笑,以一种不似安慰、但也并不如何认真的语调慢慢说道:“虽然我想不到你今后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譬如今天的事,虽然数度超出我的预想,但这也不能说成你的思想就是幼稚的。”



  “不,”岑迟嘴角的嘲讽笑意又浮了上来,“我做过许多如今在我自己看来都觉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离开师门后的那几年时间里,我竟将被逐的怨恨扔到师哥头上。所以我躲着他,但又每时每刻想着,以另一种方式在师门考核上胜过他,后来我投了相府……”



  “这……”如果冷汗可以隐形的话,此时方无的额角一定已经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现在,才得知岑迟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后调整好心绪,方无才平静开口说道:“你那时是少年心性,精神上又遭逢了那么大的刺激,会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不过……史家知道你是北篱的人么?”



  岑迟苍白的脸庞上神色数变,然后缓缓开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几年,对身世根底做了严密修饰,那时他应该不知道……我也不确定那只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现在却已能确定,他是知道的。我对你讲过,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师哥的手稿都窃取了,却装模作样的以枢密院公务文件的由头将那些手稿摆在我面前,为了试探我的选择,另外也是为了确定我学自何门。”



  方无摸须说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复原了,但事实上又被你打乱了顺序。”



  岑迟寒着脸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论如何,相府认定了我的来处,倘若今后我还像以前那样漂游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寻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后能给相府制造的价值了。”



  方无没有再接话,只是沉吟起来,过了片刻,他侧目朝一旁看去,视线定在了地上某处。



  岑迟歪头顺着方无的视线看去,顿时脸色微寒。…



  高潜的尸身还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干结的血浆涂了数条暗红长痕。



  听到床上传来动静,方无这才将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紧接着他就见岑迟挣扎着似乎想起身,连忙阻止:“刚才你向我讨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别疯了,安生点吧!”



  “躺着说话难受。”岑迟不但没有被方无伸来的手按回床上,反而是撑着他的手艰难地坐了起来。



  感受到岑迟的手指一片冰凉,浑然不似活人,此刻他精神尚可,只是借了那诡谲药丸的药力支撑。方无不禁拧了一下眉头。但岑迟已经坐起来了,方无也不好再折腾他躺下,只是扶着他的肩,帮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



  之前高潜还活着时。踹在岑迟胸前的那一脚十分狠辣,岑迟肋骨断裂便是拜其所赐。这样沉重的伤势,需要卧养至少五天才能恢复些行动,方无的诊断丝毫不差。



  此时尽管有那奇异药丸在体内作用,催发人体潜储的元气,以及麻醉了一些疼痛,但骨折之痛,不等于一般的皮肉伤痛。岑迟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那药力给他带去的舒适感受瞬间被肋下断骨处的剧痛替代,他虽然咬牙忍过。可额头很快就一片湿痕淋漓。



  只有在一动不动的时候,那种痛苦才会渐渐又被药力压下去。再灵妙的药,效力表现在人体上,还是抵不住许多限制。



  闭目休息片刻,岑迟才渐渐松开了拧成一团的双眉。睁开眼说道:“尸体必须尽快处理掉。”



  “这我知道。”方无卷起衣袖替岑迟擦了擦额头汗湿,然后又道:“不过,我没有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所以我把这事托给了另一个人。”



  岑迟脸上现出惊讶神色。



  方无微微一笑,说道:“别多心,这个人说到底其实是萧旷安排的。”



  岑迟挑眉道:“除了那药丸,你们还安排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这两样。没别的了。”方无摆摆手,然后他站起身,去桌边倒水。



  在刚才的打斗中,桌上的酒坛砸了几个,茶盘里的茶杯也摔了几个,幸好茶壶还在。里面常备有茶水。当然,不能奢望茶壶里的茶水还是热的。



  方无倒了杯冷茶,走回床边坐下。见岑迟掩在衣袖里的手明显止不住的颤抖,方无也没多说什么,只端着茶杯喂他喝水。



  失血过多。外加浑身冷汗不停,岑迟也是口渴极了,只三两口就将茶杯饮空。也是吞咽得太急了,呛了喉,肺腑间本来就气闷,这惹得又是一阵痛咳。



  饶是方无凭修道者平静如水的心境,看见这一幕,也不禁微微挑眉。迟疑了一瞬,方无伸出一只手摊平手掌,又慢慢握紧,手指关节发出噼啪一阵轻弱响声,接着他再次摊开手掌,覆在了岑迟背后,在背心几处大穴上拂过。



  岑迟只感觉一股和煦之气如过堂风般涌入肺腑,将胸中滞气激荡一空,顿时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无比顺畅。呛水所致的那点咳意要忍下,也变成轻而易举之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