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儿,王泓忽然听出,屋中叶诺诺的哭声忽然变了调,侧目一看,就见她不知在何时,一头扎进了阮洛怀里。她的一张小脸紧紧贴在阮洛前襟,似乎把他当成一座靠山,她只想在这山里,找一个让她可以躲避暴风雨的山洞。
如果阮洛此时变成叶诺诺想找的那一座山,这山上让她容身的山洞,一定是充满温暖安宁的。
听着叶诺诺的哭声变得沉闷起来,阮洛先是一愣,随后他缓缓叹了口气,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颤抖的后背,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稍微挪了挪,免得她贴在他胸口太紧了,让她憋住了气。
他一时倒忘了,此时屋里还有一个二皇子。
王泓离开时,也没有再惊动阮洛。离开叶府的时候,除了那名御医,他还留下了几名侍卫。
御医与留守的侍卫送二皇子王泓出门,在上车之前,王泓迟疑了一下,终是回头吩咐了一声,大致类容就是把近段日子里叶家的事,都交给阮洛主持,他留下的侍卫和御医,尽可听其调遣。
……
叶诺诺伏在阮洛怀中,哭了许久,似乎是哭累了,渐渐竟睡了过去。
——听着阮洛稳定的心跳声,在她觉得慌乱无助的时候,这种节奏恒定、代表着生命正在运行的声音,似乎自然而然的有了一种魔力,让她渐觉心安。
当小玉按照之前御医地吩咐,去厨房烧好一盆热水,端回来准备服侍叶诺诺洗脸,她就看见刚才御医以银针刺穴都无法使其平顺安稳下来的叶诺诺,此时像一只累极了的猫一样,蜷在阮洛怀里,呼吸均匀,已经睡了过去。
小玉心底忽然有一处位置动了动。
看见叶诺诺的贴身丫鬟走进来了,阮洛倒是没有多想什么。只轻声说道:“别再弄醒她了,带我去她的卧房。”
小玉点了点头,轻轻搁下洗脸盆。
阮洛就着叶诺诺睡着过去的姿势把她抱起。这使他抱着她的手法,既有些像横抱。又有些像是团抱着一个婴孩,总之动作里的一丝一缕,都透露出了保护的意味。…
跟着小玉的步履出屋,阮洛以那种姿势抱着叶诺诺行走的样子,一时间尽落入叶家家主卧房外,庭院里仍还跪着的那些叶家仆役眼中。
虽然阮洛没有多想什么,但在叶家遭遇这种大劫的时候,全体仆人看见这一幕。大部分人心底某一处,不禁也是动了动。
随着二皇子离开时留下的口谕在叶家不太大的宅院里传开,在知悉此事后,一众仆人心中那个动念,就更显清晰了。
当阮洛将叶诺诺轻轻放在床上时,她仍安睡着,没再醒来。
这除了因为阮洛刻意放轻了动作,怕再惊醒她,还因为她也实在是太累了。之前她心里系着事,精神绷得极紧。倒还不觉得,然而这种精神状态一旦松懈下来,身心的疲倦顿时便如山一样压了下来。
许多资历深厚的医师都见过一种猝死的病况。就是体现在精神过度紧张,以至于心力耗损已经超出自己的承受范围,待到松懈下来时,心脉突然绷断,自己却觉不到了。
以叶诺诺此时的年纪,倒不至于会硬撑到那个程度,可能在那之前,她在体能上撑不下去,自然也就晕厥了。可即便如此。面对她刚才的那种状况,仍是不能轻视。
心病也是病。有些大户闺秀的虚痨症,就是自己郁积出来的。所以之前那御医会特意给叶诺诺也开了一帖药剂。以他的资历看来,这不是小事,叶正名又只有这一个女儿。
然而御医的治疗手段,似乎从一开始,在那银针刺穴失效的时候,就已经昭示出一种不妙的结果。可世事难料的同时,又似是还穿插着一种奇妙,阮洛的出现,竟使叶诺诺自然而然的平静下来。
阮洛见刚刚躺下的叶诺诺似乎还睡得不太安稳,双手总在锦被下面动来动去,似是因惊吓过度而自然抽搐,又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探入被子里,将她的双手握稳在自己手心。
他不知道要哄一个孩子入睡,应该怎么做,只能隐约猜测,如果她此时在梦境里真的想要抓紧某样东西,那对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那便让她抓住吧!
或许自己的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到了她的梦境里,会变成她最担心的父亲的手。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阮洛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虽然武艺平平,主要擅长谋略,但他的身体也一直都是很健康的。然而他却在壮年时,不过是路过那座荒城,竟被瘟疫夺去性命,这对他来说,算不算是天降横祸?
父亲刚去世那几年,起初身边的人还瞒着他,但很快也瞒不住了,因为自记事以来,父亲每天都会拿出一部分时间陪他,或玩耍、或学习,几年间从未断过。倘若这样的日常习惯忽然断了,童年有一半在军营中度过的他,见过许多与生死有关的事,不难把对父亲的担忧与猜测往那个方向靠拢。
然而那个时候的他因为每天都要服用多剂量的汤药,精神与体力都快被药烧干,他即便想像眼前这个小女孩一样哭叫,居然都拿不出力气。
近几年,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思念亡父,毕竟逝者已矣,生者更需要重视的,是活着要做的事。
但在早些年,他哀伤与思念亡父的最常见方式,就是做梦。
梦里他常会试图去追赶那个熟悉又模糊的背影,他能感觉到自己跑了很久,很累,额头后背都因奔跑而汗湿,但每当他差一点就要抓住父亲的手时,掠过他掌心的,从来都只是一片衣角。…
在梦醒的时候,他能感觉额头和后背的汗湿还在,但自己的手,往往都抓在被子一角上。
此时他看着虽然睡着了,却仍在被子里搐手抓来抓去的叶诺诺,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
倘若几年前。他在做那个追赶父亲的长梦时,床边能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手,那么他即便握着的是别人的手。至少在梦里,不会那么遗憾。
此时他就把自己的手伸给了叶诺诺。
不管叶正名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以后能不能完全康复,至少现在他能帮她补满一个梦。
因为叶家的事,阮洛想起自己儿时丧父的痛苦记忆,又将童年时做了很多次、却没有一次圆满的追父梦境,影印在了眼前这个近乎有同样经历的小女孩身上。叶诺诺渐渐睡得平稳,眼角泪痕已干,可他的眼中却渐渐蕴起一层湿意,自己尚未感知。
小玉一直侍立在旁。她旁观阮洛看着自家小姐时专注的眼神,因为有之前心底已经动了的那个念头作为铺垫,虽然她也有些感觉,这两人之间某种感情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点,但她仍是暗暗觉得踏实了些。
以阮公子的性格与品行,若真将小姐交托给他,也没什么不妥。
女子十三岁即可定亲,年满十五岁,及笄礼毕,便可以正式筹办婚嫁之事。小姐现在虽然年纪还小,但阮公子年纪也不大,两人先熟悉几年。也正恰时。
刚才在老爷的卧房里,二皇子也看见了那一幕,他对自家小姐亲如兄长,最后能留下那道口谕,似乎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吧?
关键还是,叶家现在真的太需要一个能担大事的主心骨了。
心里思考着这些问题的小玉,目光无意间扫过地面。叶诺诺的闺房今天还没别的人来过,但地面上却出现了一行湿意颇重的脚印。小玉顺着脚印看过来,就看见了阮洛的脚上。还穿着那双在海边去接她们时,在大雨沙地里踏得透湿的鞋子。
小玉心念一动。悄悄退了出去。
……
等感觉到叶诺诺已经完全睡安稳了,阮洛终于轻轻松开她的手。替她盖好被子,压实了被角,他才自床沿起身,一转头,却见闺房里已不见丫鬟小玉的人影。
尴尬的感觉有一瞬间掠过心头,阮洛没有犹豫,拾步而出。
闺房外,还有一个不算大的偏厅,阮洛看见小玉就站在厅中,在她脚旁还搁着一盆热水,整齐摆了一双干净的夹棉布鞋。
阮洛微愣,然后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已经湿冷得有些发硬了。
小玉要服侍阮洛洗脚,被阮洛拒绝了,别说这儿是叶府,就是在他自己家,他也还没让白桃服侍过洗漱,一切日常小事,都是自己亲自做。
他是不习惯被别人服侍,但他的这一习惯,落入小玉眼中,便又自然而然多了一重意思。
双足泡过热水,踏上干燥的鞋袜,阮洛顿时感觉自己也增了些精神。在洗脚的时候,小玉向他转递了二皇子回宫时,留在叶府的一道口谕,阮洛先是诧异了一下,但之后也没有再犹豫什么。
这事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或许就显得二皇子的要求有些失妥,但阮洛不同,他自己在京都没什么亲戚,因而也比寻常人要更为重视他的朋友。
虽说叶正名只是为他诊治了两次,但能在泊郡寻到乡医中的高手易温潜,使他的身体状况在三年的休养生活中获益不少,叶正名这个引路人的恩情也是不浅。…
何况就在前几天的家宴上,叶诺诺还拜了他为义兄。
略微整顿了一下心绪,阮洛走出屋,正想着该怎么布置叶府里的事,有些发愁自己对叶家还什么都不了解,他就看见了庭院中,那十几个仍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的仆役。
此时雨虽然下得小了些,但毕竟还不算完全停歇,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早已湿透,有几人已经开始打冷颤。阮洛迟疑了一下,扬声道:“大家都起来吧!雨还未停,你们这样耗着,对自己的身体不好,也帮不了什么忙。”
不知人群里是谁喊了一声:“我要为老爷祈福,雨不停,我们就不起来。”
这话前头半句听来令人感动,后头半句则有些犯蠢了。天下不下雨,是自然现象,什么时候会由人说了算?至多不过是有些人凭经验可以观测,但那也是被动地窥视天象,仍然做不到主动去控制什么。
但阮洛听出来了。这句有些犯倔的话,蕴含了他们的一种决心,而凝聚出这种决心的深厚感情。让他不忍再直言斥责和命令在场任何人。
阮洛环顾了一遍场间所有人,又问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么?”
很快。他听到了嗡嗡低沉的群声回应。
阮洛沉默了稍许,侧目对身边的小玉小声问道:“这事是谁起的头?”
“是最前面那两位大妈……”看出阮洛在听到这话后,眼中浮现出疑惑,小玉怕他想错了,又补充说道:“她们都是大小姐的奶妈,之后也一直在府中服侍小姐。”
阮洛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他重新看向庭院中跪着的人,目光最后聚于人群最前头的那两个妇人身上。发现她们也已经在打冷颤。
阮洛在心中感叹一声,他不习惯仆人地服侍,居所里一向没有养多少这类人,也就没怎么注意过这类人,但在今天,即便是对仆役无甚印象的他,也从叶家的这一群人里,感受到了惊讶与感动。
叶家平时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才会造就这样一群人呢?
自己现在居住的宋宅,实际上并不是简单的大宅院。其中仆人装扮者,其实许多都是受过训练的,旨在为皇帝培养一些较为特别的人才。可就是这样的一种环境,或许比寻常宅户人家要显得齐心和睦,但于某种氛围而言,却还是有些赶不上只有二重院、仆役总共也不满二十人的叶府。
阮洛拾步走下台阶,扶起两位大妈,认真说道:“诺诺妹妹现在很需要两位的安慰,你们应该多去陪她,而不是跪在这里,伤害自己的身体。”
两位大妈记得刚才在宅中传开的那道二皇子留下的口谕。此时见口谕所托的人就站在眼前近处,言语如此温和。两位大妈心头稍松,刚刚站起的身形趔趄起来。
阮洛目色一动。扫向跪在两位大妈左右的两个家丁,面色一肃,命令道:“你们两个起来,扶着这两位大娘先回屋休息。”
有人自觉站起身,依言而行。但两位大妈在走之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阮公子,您知不知道我家老爷现在如何了?我们所有人都很担心,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帮忙,可又放心不下,才只好跪在这儿。”
另一位大妈接着补充了一句:“刚才二殿下来了,我们进不得老爷的房间,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但又揪心得狠,所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离老爷最近。”…
两位大妈话语略显凌乱,其实都是在重复着一个问题,阮洛却能从这样的话语中,听出她们急迫的情绪,人群里,也已经有人在她们的声音落下时,沉声附和起来。
阮洛冲人群扬起手,待所有人安静下来,他才平静地一字一句说道:“你们现在更要保持镇定,刚才皇子殿下已经留了一位御医在府上,还有几名大内侍卫,问题应该不大。倘若真有什么问题,他们肯定能最快找来帮手。”
人群里传出几声叹息,又有一人出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见一见老爷?”
这种情况要是搁在寻常宅户人家,家主若生病了,哪还是一个仆役说想见就见的,但阮洛在亲眼看着这群人在雨中长跪,已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在他心里,这群人便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仆役了。
阮洛脸上略现迟疑神情,先只是道:“你们先起来。”
众人终于陆续起身,在冷雨里跪了那么久,许多人刚一起身,都有了踉跄姿态。
阮洛望着这群人,忍不住想感叹一声,但末了还是用深吸一口气取代了之前那个不太积极的举动,然后正目扬声说道:“大家服侍叶医师已有些年头,应该有些见识,明白治病的根本,还是在于医术和药材,而不是祈祷神灵。而我想说,你们与其期盼飘渺的天意,不如做些实际的行动。”
一个仆人忽然出声道:“小的知道,刚才皇子殿下留了口谕,把叶府的事都交给阮公子您了,所以您一定有办法,我们大家也正是不知道该怎么办,需要一个拿主意的人。阮公子。你有什么好办法,尽管吩咐,我们一定会照做。”
这算是鼓舞士气的一句话了。此话一出,所有人也才真正开始重视一个问题。将阮洛当成了叶家暂定的主人。
人群里,那个仆役的话音刚落下,很快就得到其他仆役地声援。
其他人或许没有打头开口那个人的胆量和口才,支持的声音许多都是含糊着的浊音,大多听不出是在说什么,然而从所有人的目光所指以及眼中神情里可以看出,此时他们已经将主持叶府事务的权杖交给了阮洛。
无人特意指引,只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提了一句。这种同声合气的信任转向,除了因为仆人之间相互团结,还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个为之团结的目的:一切为了叶府,一切为了老爷。
站在屋檐下的小玉默默舒了口气,因为她心里的想法,其实与这些无助又慌乱的仆人很接近。
阮洛转身走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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